两个人都抿着嘴笑,汪晓芙伸手轻轻捅了她一下。
众人围着餐桌坐定,各色菜肴陆续地端上来,玻璃杯里的琥珀色酒液在灯光下晃得人眼
花。
蕴薇看着父亲举起酒杯朝宾客们点头致意,口中说着客套的场面话。
不等继母使眼色,她自己端着酒杯站起,好像背书似的把一段话滴水不漏地念了一遍:“感谢各位叔伯婶娘莅临,蕴薇不胜荣幸。前段时间多蒙各位长辈挂念,在此谢过。”
众人纷纷举杯。
话题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大都围绕着物价和政府出台的各行各业新规转。
酒过三巡,那常到家里来的,平时她喊“郑伯伯”的,脸已微微泛红,他突然摇晃着酒杯,叹了口气道:“这场战事,给上海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啊。都三个月了,闸北那边才刚恢复些元气。”
坐他对面的林先生笑道:“老郑,你那几间厂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这打仗嘛,哪有不死人不赔钱的。”
坐在角落里那位戴金丝眼镜的李老先生开口:“话虽如此,咱们的十九路军还是打得不错的,不枉费大伙凑的军饷。小小的上海,让日本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国际上都传开了。”
大家附和着笑了起来,先前沉重的气氛似乎一扫而空。
蕴薇不由自主攥紧了酒杯。
父亲道:“确实不错,不过战事过后,还是要尽快恢复经济秩序才是。军人们保家卫国,我们做生意的也该出一份力,各司其职嘛。”说罢抬手举杯。
谁知喝到后来,那郑伯伯却是彻底醉了,趴在桌子上嘟嚷:“打什么仗,迟早还不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咱们还是...……”
即便是醉话,这言论还是露骨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餐桌上鸦雀无声。父亲的表情瞬间冷下来。
侍者适时地送上主菜,五分熟的小牛扒盛在白色瓷盘里,还带着醒目的血丝。
蕴薇撇开眼忍了一阵,发觉忍不住,忙用手帕掩了嘴,起身道了个歉,就走了出去。
她走到花园里,站在露台上吹了会夜风,终于把那阵阵的呕吐感压制了下去。
突然听到有人喊她,一回头发现周曼如和汪晓芙也跟着过来了。
三个人沉默地站在露台上吹风。
许久,汪晓芙道:“再没几天就开学了,不知道学校里现在怎么样。”
周曼如耸耸肩说:“能怎么样。听说现在学校里提政治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发。”
蕴薇没出声,光是用手摩挲着栏杆上的一道裂痕。
九月份开学,她们升入高等部二年级,学校里确实少了好些老面孔,有教师也有学生。
蕴薇记得有位姓陈的历史老师,平时总穿蓝布旗袍,讲起课来绘声绘色的,开学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还有一位姓田的学姐,从前是地下刊物《潮声》的负责人,曾向她约过几次稿的,也不见了。
外籍校长在开学式上发表了一通冗长的讲话,大意就是爱国思想值得赞扬,但学生应以学业为重,学校不赞同参与任何未经批准的校外政治活动和集会。
礼拜天回到家里,父亲特意叫她进书房,严肃告诫她:“切记住,别犯老毛病,不要盲目跟风,不要被煽动。”
蕴薇默然点头。回房间,她从床底夹层里翻出从前写的文章一篇篇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陌生,像别人写的。
这年冬天的某个午后,《潮声》的现任负责人,从前的骨干编辑唐舜樱突然寻到她,她们沿着学校花园里的长廊边走边聊。
唐舜樱道:“张素云学姐去世快一年了,我们想出一期纪念特刊。她生前一直跟我提起你的文章,说你写得最有灵气。”
冷不防的听见张素云的名字,蕴薇脚步一顿,有些怕冷似的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捂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最近……已经不写了。”
“不写了?,”唐舜樱愣了一下,“为什么?现在正是最需要发声的时候。”
蕴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写那些都没什么用。”
唐舜樱皱眉:“怎么会没有用么?我还记得你写的那篇关于女性参政的文章,当时可把我们都震住了。”
蕴薇低头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都是空谈。那不过是书上抄来的大道理。”
唐舜樱皱眉:“大道理?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文章开始思考……”
“张学姐踩中地雷死的时候,”蕴薇突然打断她,声音很轻,“根本没有思想的空余。”
唐舜樱一怔,望着她的表情从困惑渐渐变成了某种理解,半晌才轻声道:“经历不同,理解也就不同。”
蕴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唐舜樱已经转身离去了。
周六,她到家要比平常晚了近两个小时,一进门,就见父亲和继母都站在玄关,脸色不太好看。
父亲皱着眉就问:“你去哪里了?”
蕴薇想起刚才在街上碰到的抵制日货游行队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些毛线串珠一类的女红材料,道:“陪汪晓芙去买东西,就晚了。”
两人表情都瞬时松动下来,继母柔声道:“蕴薇,最近城里不太平,下次放学我还是让老赵直接去学校接你吧。你爹是真担心你,刚才急得不行。”
她又说:“菜都凉了,我让张妈去热。”
蕴薇回到房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黑面包,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那粗粝的口感让她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1932年年末,随着年关临近,这座城浮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大街上,巡捕的数量明显增加。还是挡不住隔几天就会生出的新事端,各行各业组织的反日游行,学生们在街头贴标语,一边拦阻着要买日货的路人。
整个寒假,蕴薇被半软禁在家里,出门不仅要提前报备,还要寻张妈或者李妈陪同。她嫌麻烦,索性连房门都不出。就这样继母每天还总要寻由头上来敲门好几回,见她不是靠在沙发上看书,就是坐在书桌前做女红,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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