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辽感觉到了力道,也没有说话,带着安抚和鼓励意味,捏了捏她的手指。
第33章 卅三恨
一路上,张若瑶在心里措好了辞,她是作为刘紫君的家长去的,关系很好的同学的父亲出了意外,谁也不想看到。她不想提自己就是殡葬师傅,先看看情况,把刘紫君带回来就行。亲戚朋友家突遭变故,到场帮忙其实是应该的,但刘紫君这个年纪,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她就是觉得刘紫君在那不合适。
闻辽让她先看看情况再说。
张若瑶也很想把刘紫君当大孩子或是成年人看,但每每当她有这种想法,刘紫君一定要闯点祸或者是做点让人大跌眼镜啼笑皆非的事。
闻辽启发她,人的成长真不是看年龄的,也不看贫富贵贱,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人教人教不会,事儿教人你看着吧,这辈子都不会忘。归根结底还是要多经历,经历多了就能长大。有小小年纪做人做事就圆滑妥帖的,也有三四十岁还像个滑稽小孩的。
张若瑶扭头看他:“你说你自己呢吧?”
闻辽心里还有坎没过,把脸转走,拒绝与她对视:“你爱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随便。”
最终,季桥父亲的身后事还是由张若瑶接下来了。
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医院急诊,尤其是深夜的急诊是很有门道的,很多同行消息灵通,甚至还有蹲守的,但凡看到失魂落魄的家属就上前搭话了。确实能接到单子,但挨骂的频率也高,挨揍的也有,刘卫勇称之为,行业风险。
不过他和张若瑶从来不去主动抢活,干的年头长就有这点好处,经人介绍的就已经够他们忙了。
去接刘紫君的时候,正赶上急诊门口一伙人打架,这场面不稀奇,张若瑶不爱看热闹,接了刘紫君打算走,刘紫君不肯走,说心里难过,要坐在花坛吹吹风。
她受了点刺激,张若瑶能够理解,主要还是因为季桥。季桥的家庭确实有些问题,导致季桥的性格也很极端,晚上到底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张若瑶不知道,她去的时候季桥已经把脑袋上的伤包扎好了,刘紫君说,是季桥她妈用手包和钥匙串打的。
可季桥她妈看上去就是个温柔知礼又大方的中年女人。
张若瑶安慰她节哀,问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她和张若瑶道谢,说添麻烦了,快带孩子回去吧。紫君是个好孩子,俩孩子初中补课时就认识,她看着紫君长大的,有时候就想,要是季桥能有紫君一半听话和善解人意,不知道该有多好。
说着说着就痛哭不止。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怎么刺到了季桥,他突然就从长椅站了起来,一把扯掉了额头上的胶布,飞快冲到急诊问询台,没有找到锋利的东西,唯有桌上的一只圆珠笔,他夺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胸口扎......
......刘紫君坐在花坛边,呆愣愣望着医院门口起落杆一升一降出神,张若瑶说别怕,别怕,刘紫君说姐我不怕,我就是心口疼。张若瑶说你是心疼谁呢?刘紫君说我也不知道我该心疼谁,随后就爆发出大哭。
闻辽说你们姐俩聊,他先闪了,张若瑶回头望了望,看见他正和一个男的蹲在停车场边上边抽烟边说话。张若瑶不知道,那其实是季桥的大伯。闻辽一开始也不知道,刚刚急诊门口吵起来的就是家属、校方来的领导、还有洗浴中心的负责人,后来被民警平息了。
季桥父亲有基础病,连带几年高三让他身心俱疲,年还没过完,他头一晚还叫了几个班里成绩下滑的学生到家里补课,无偿的,谁知第二天蒸桑拿就昏倒了,这确实是一场意外。
张若瑶和刘紫君站起来,准备回家,闻辽和季桥大伯加了微信,走过来跟张若瑶说,先把紫君送回家吧,咱俩得加个班了。
打车回寿衣店的路上,张若瑶和闻辽坐在后排,俩人都无话。直到下了车,开门,回到室内,人一被温暖空气包裹,周身就都软下来。闻辽厚着脸皮向张若瑶伸开双臂:“抱抱。”
张若瑶不动。
闻辽上前一步,直接抱住她,说:“咱俩和好吧。”
张若瑶烦
闻辽身上的烟味,其实不重,很淡很淡,但不耽误她骂他:“你能把我臭昏。”
然后回抱住了他。
季桥父亲的仪式还有火化的流程都是张若瑶主持的。
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刘紫君不放心,问张若瑶,姐你行吗?不用我爸去吗?我爸去做是不是好一点?
张若瑶说她,你是觉得我业务能力不如你爸?
刘紫君不说话。
张若瑶又说,放心吧,我是你爸教出来的。
火化当天,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季桥忽然崩溃了。人由工作人员推进去,家属隔着封闭门不能进,只能远远送最后一程,张若瑶见了太多这里的痛哭、鞠躬、叩头、祈祷还有忏悔。季桥不像那天晚上那样冷漠刚硬了,只是崩溃地哭着喊着,反复重复的一句话是:我恨你。
我恨你,我好恨你,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好人,好丈夫,好老师,你多年前教过的学生也来送你,但你起来,你起来告诉他们,你是个好爸爸吗?
你忽略我,打我骂我,我只要成绩不如你意,你必定对我拳脚相加,拿我当撒气筒,觉得我在学校丢了你的脸,这些你告诉过别人吗?你的学生知道吗?你的领导知道吗?为什么受委屈的只有我,为什么接纳你不好一面的人,只有我?
季桥妈妈把季桥从地上拖起来,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栏杆上掰开,然后给他了响亮的一记耳光,随后母子俩又抱着哭。
家里人都在劝,说季桥不懂事,你不懂你爸对你寄予厚望,对你用心良苦,季桥不听,始终梗着脖子大声呼喊,似乎要把那喊声递到火化炉前,递到他爸耳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但不会有人给他回应了。
张若瑶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子,她身边一片糟乱,听着季桥的呼喊,可眼睛看到的人却是自己,对,跪在那里的人,是她自己。
她看见、听见自己和季桥别无二致地肆意发泄,看见她跪在医院床边,拦着要给妈妈穿衣服的人,声嘶力竭地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
有人说,这孩子太孝顺了,不忍她妈妈走。但只有张若瑶自己知道,她心底里想要呐喊出声的,想要嘶吼却始终无法突破喉咙那一句,也是我恨你。
妈,我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
季桥家还没来得及安排墓地,骨灰在殡仪馆暂存。
张若瑶带着家属去骨灰堂办理缴费,由季桥抱着他父亲的骨灰盒送上楼,骨灰堂里安静肃穆,空气似乎都不曾流动,那一列列一排排的柜子,四四方方不过寸尺大小。打开玻璃门,把骨灰盒和遗像一起摆进去,再将玻璃门锁起来。
这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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