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破阵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大孩子,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不懂又懂,此举纯属少年人顽皮嘻闹,毫无戏谑猥亵之意。这时他见小禾两颊通红,还当是自己这一撞用力过猛,撞痛了小禾,大感过意不去,忙道:“都是我不好,用力太猛,撞痛了哪里?我来替你揉揉。”说着毛手毛脚,走上前来。
小禾见他手掌伸来,登时羞不可抑,抓起尺子在他手背上猛敲一记,道:“不要,不要你揉……”方破阵愕然道:“你生我气啦?”小禾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自然是你不好,撞到了人家这……这里,谁要你揉,你快出去,我要动手裁料子了。”
方破阵迈出门去,忽又回头道:“你真不怪我?真不和我一道出去透透气?”
小禾少女情怀,被方破阵无意中撞到胸口,异样之感过后,羞恼之心即生,见方破阵口中碟碟不休,脚下兀自蹀躞不去,不由得发起火来,恨恨道:“不怪你,不怪你!你再不走,我可要拿剪子剪你了。我都说了,我要赶着替你缝衣衫,没闲工夫去透气!”
方破阵见她如此一付轻嗔薄怒的模样,吐了吐舌头,疾步离去。
往日身在万年,小禾出门走动时路逢溪阻,摆渡的尽是些小舟竹排,今日乘此巨舸实是生平头一遭,自也倍感新奇。她原本也想出舱去四下里处转悠转悠,只是方破阵那身粗衣布服,实在令她看不过去,心想少爷一向便是个锦衣俊秀的人物,怎可穿此破衣烂衫?当下捺住性子,一人静静地呆在舱房中,心裁手量,“哧哧”裂帛声中,已将衣片裁剪妥当。继而引线过眼,针起针落,缝制起来。
但听窗下新安江江水哗哗,浪击霈霈,船舱内针尖刺破缎面的轻微啪啪声不住响起。小禾坐在床头,手中缝着新衣,心中想着穿衣之人,只觉平安喜乐,浑忘了此刻自己仍是遭掳受劫之身。
方破阵出得船舱,一眼便望见霍梅意背负双手,在船头甲板上观赏江景。他原本也打算去船艏,这时见霍梅意抢先早到一步,实对此公心怀忌惮,因此踅道向船尾走去。刚走出几步,忽又想自己与霍梅意日后势必长期相处,而眼下两人却处得不太融洽,心念动处,已有与霍梅意修好之意,当下转身迎上前去,问候道:“霍先生,你在看风景么?”
不料霍梅意碧眼一瞪,二话不说,开口就责怪他打扰了自己的闲情逸致,挥手命他走开。方破阵适才在小禾跟前讨了个没趣,如今又在这胡番身上碰一鼻子灰,不免心下忿忿,嘀咕几句,去了船尾。
到得船尾,四下里空无一人,他倚靠在舷板上,眼望新安江中滔滔流水,默想心事。睦州多山,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谚,青溪境内万壑千岩,是为奥区山国。此刻方破阵放眼望出去,两岸青山夹峙,秀峰罗列,当真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然而他却无心观看山水美景,他想到了李逵将信函送抵后,家中该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想起了在义塾读书的日子,想起了老塾师、想起了方肥方朋;想到了不可测知的将来……他本已拿定主意不再去想家人,可忧思愁意由心而生、由感而发,又岂是他这少年人所能自遣排解的?
正自思绪纷乱,忽听身后有人说道:“破阵兄弟好自在,在看风景么?”回头一看,只见鲁达手握半截断桨,正从身后经过,他转身迎上前去,问道:“鲁大哥,你拿着这支断桨干吗?”
鲁达停步扬了扬手中的断桨,笑道:“这鸟桨生脆稀松,也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三下两下便被洒家划断了,洒家去仓房换支新的。”
方破阵奇道:“鲁大哥也要划桨?船上不是有许多专管划桨的水手么……”
鲁达神情一暗,眼中露出愤懑之色,说道:“洒家今日闯下大祸,连累舵把子吃苦受痛,因此他便罚我去划桨。”
方破阵暗道:“鲁大哥得罪霍先生,全是为了要救我主仆二人,江蟠儿虽然为此事吃了一顿大苦头,可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责怪鲁大哥啊!”心中大有不平之意,道:“鲁大哥侠义心肠,为救我主仆二人而招致江舵子责罚,小弟很是过意不去。只是你们舵把子不论是非,处事不公,如何能教人心服?”
鲁达暗道:“舵把子一向如此,实在是不怎么令人心服!”正待答话,船舱拐角处忽有一人疾步抢出,骂道:“小贼好大胆子,竟敢在背后说老子的坏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人随声止,飞起一脚,径往方破阵**踢去,正是江蟠儿到了。
江蟠儿今日客店受创,对鲁达、李逵固是恨得咬牙切齿,而其时小禾与霍梅意戏言“变戏法”,大谈“哭经”云云,更令他对方破阵恨之入骨。后来他见方破阵也遭霍梅意毒技施身,并无同病之怜,小人心思,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登船后他忧心忡忡,早就想跟方破阵打听霍梅意的来历,可惜一直未得其便,刚才他见方破阵独自一人走向船尾,悄悄跟了过来,凑巧听到方破阵指责自己“处事不公”。他本是小肚鸡肠之人,一听之下新仇旧恨一并发作,一出脚,便是阴损狠辣的招数。
方破阵、鲁达见他骤然现身,突施袭击,各自大吃一惊。别看江蟠儿今日栽在霍梅意手中,全无半点抗御还击之力,那只因霍梅意学究天人,武功超凡脱俗之故,实则他的一身武功也颇为可观。鲁达入伙排帮已近两年,曾亲眼见到过江蟠儿单枪匹马,独斗各有绝技在身的“新安三霸”,终于将三人赶出徽州府。这时他站在方破阵右侧,见舵把子这一记飞脚招狠力猛,心想破阵兄弟这么一个弱冠少年,如被踢中,岂不命丧当场?当即大叫道:“小心!”毫无犹疑,伸手便去拉方破阵,不想刚一伸手,却拉了个空。
只见舵把子飞脚未到,方破阵人已向左侧斜斜窜出,紧接着左手回掠,猛击舵把子腰眼,使得居然是闪中有攻的妙着。只听“啪”的一声,舵把子腰间中了方破阵一拳。这一下,在场三人都是大感意外,始料不及。
方破阵得霍梅意点拨武艺,身手已极为灵便,眼见江蟠儿飞脚踢来,襟带飞扬,自然而然一闪身,便是一招练得纯熟无比的“鹤抟九天”使出。这招“鹤抟九天”在“鹤鸣八打”中属“冲天式”,乃是避敌退却而又退中有攻的厉害招数,以“鹤抟九天”为名,是取仙鹤冲天而起,扬翅斜击之意。江蟠儿不明底细,只当方破阵是个寻常少年,出脚力道虽猛,也不过是盛怒下随意踢出的一脚,并非什么武功路数,一时大意,竟被方破阵击中腰眼。
鲁达意外之余,大感欣慰。他可没料到这位新结识的小兄弟,竟是个练家子,而且身手不凡,见方破阵安然避开,中拳者若非舵把子,早就喝采叫好了。虽是如此,可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江蟠儿腰际中拳,方破阵内力不济,打得他也不痛,可内心却着实惊了一惊,一定心神,方知眼前这小子敢情也是会家子,暗道:“你既然会武艺,老子便好好教训你一顿,外人也不能说我是仗艺欺人,以大压小!”他仗艺欺人虽谈不上,但方破阵毛孩子一个,以大压小是肯定的,只是他自己却不这么想。猛喝道:“臭小子,真有你的,待本舵好好与你比划比划。”不等方破阵答话,右臂暴长,一爪抓出,使得竟是少林绝学“寂灭爪”。
“寂灭爪”乃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爪如其名,可在连续出爪时而不发丝毫破空带风之声,对手难防,然而裂石有余,威力却能和少林寺另一项出了名的爪上功夫“龙爪手”相媲美。不过江蟠儿于此路爪功造诣未深,只有四、五分的火侯,此刻一爪“来去无声”抓向方破阵右肩,衣袖翻飞,风声急响如哨,殊无半分“爪去寂灭,无声无息,无形无状”的旨趣。
方破阵**习武,这是不消说的了,见自己一出拳便击中江蟠儿腰眼,原有的一丝怯战之念登时烟消云消,早就在一旁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江蟠儿一爪抓来,其势汹汹,可他对这位少林弟子、排帮一帮之主竟是不存半点惧怕之心。右足在舷板上一撑,身子斜斜飞离过道,一跃而至甲板空旷处,心想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江蟠儿一抓不中,纵身跟上,向方破阵冷眼相视,讥讽道:“你这算是哪门子的功夫?狗崽子,难道你师傅只教你躲闪而不教你还手的本事?我瞧你是‘躲闪派’的传人。”
方破阵怒道:“呸!你这人是非不分,枉为一帮之主。你要我跟你正面拆招,我也不怕,你尽管发招便是!”他终究还是个大孩子,此时尚未瞧出对方的真实功夫实要高出自己许多,只道江蟠儿与杨顺一般,也是外强中干之辈,心想正面交锋便正面交锋,你这人脓胞至极,连霍先生的一颗米粒也挡不了,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江蟠儿连声冷笑,收起轻视之心。他久经江湖,过得是刀尖上乞食的日子,实战经验极其丰富,方破阵适才两次闪避,他早瞧出对身法井然,定是出身武林大派无疑。因此已不拿方破阵当寻常少年孩童看待,而是将他看作了平辈对手。
只见他双掌蓦地里一合,两只袖口微微鼓起,摆出的招式,是正宗佛门武功“韦驮掌”中的一式起手式“灵山礼佛”,口中说道:“那好,接招罢!”跟着一掌劈出。
方破阵见他面容斗然间庄重起来,正觉诧异:“他这使得什么武功……”对方右掌已挟风劈到,无暇多想,当即左手五指合撮,成鹤嘴势,一招“鹤嘴镐”,向江蟠儿手腕啄去。江蟠儿见他这一招似啄实勾,喝道:“好手法!”掌势忽变,变劈为拍,绕过方破阵五指鹤嘴,一掌按上对方胸口。
方破阵使出这招“鹤嘴镐”,原拟化去对方右掌直劈之势。他这一招看似啄击,用劲刚猛,实则可在触及对方手腕的一瞬间变啄击为勾带,将对方的掌力勾解到一旁。无奈江蟠儿在“韦驮掌”上曾下过苦功夫,运掌极快,他的鹤嘴尚未勾及对方手腕,胸口已被拍中,整个人向后摔了出去。他身中敌招,然而心如明镜,身子摔出,右脚也已顺势向上踢出,也踢中了江蟠儿胸口。只是他这临倒一脚,虚飘无力,充其量不过是在江蟠儿胸前衣服上沾了一下而已。
跟着只听“砰”的一声,方破阵重重摔倒在甲板上。江蟠儿身中“刮骨阴劲”,经脉中附有外人的异种真气,内息运转难以顺畅如意,按在方破阵胸口的这一掌,只能发出平日的两、三成功力,尚不致击伤方破阵。
看来这初次交手,第一回合,是方破阵输了。
鲁达见状暗叫不妙,担心方破阵已受内伤,顾不得舵把子是否生气,大步上前,俯身便去搀扶方破阵。
方破阵大吸一口气,胸口隐隐作痛,体内却未有任何不妥,哪肯示弱?不等鲁达来扶,人已翻身立起,道:“鲁大哥,我没事。喂,姓江的,这第一回合我认输便是,咱们重新再打过。”一捋衣袖,从鲁达身旁冲过,抢先使一招“灵鹤取蚌”,攻向江蟠儿。
江蟠儿见他如此强悍,鼻中哼了一声,怒火更盛:“小王八蛋如此死硬,竟敢同老子抢攻,待老子给他个厉害的瞧瞧。***,这都要怪老子中了那胡狗的‘刮骨阴劲’,否则对付这么个屁大的小鬼,也用得着如此费事?杀千刀的胡狗!”肚中咒骂不已,催动双掌,向方破阵迎了上去。
鲁达只懂一套但凡江湖汉子人人会使的“太祖长拳”,于武学一道可说是孤陋寡闻至极,他不知江蟠儿因有“刮骨阴劲”附体,一身内力早打了折扣,只道舵把子一如往昔,掌力仍是沉重狠辣,见方破阵胸中其掌,居然浑如无事,不由得啧啧称奇,暗道:“好家伙!舵把子这一掌力可开碑,便洒家也承受不起,破阵兄弟小小年纪,反倒没事,真是怪事。”挠了挠头皮,又是惊讶又是佩服,退到一旁,注目方、江二人拼斗。
江蟠儿先前飞脚落空,爪抓不中,已试出方破阵的强弱虚实,知道这小子内力浅薄,但武功根底却异乎寻常的扎实,因此才改弦易辙,临时更换武功。他眼下所使的这套“韦驮掌”,也为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一。“韦驮”系梵文音译之讹略,乃佛教众护法神之一,实名“塞健陀”,佛家传言:韦驮为南方增长天王麾下八将之一,居四天王三十二将之首,以金钢件为械,神勇英武,能伏诸恶魔。“韦驮掌”既冠以“韦驮”之名,可见这套掌法走得是刚猛路子。武学之中,但凡刚健沉猛的武功套路,必定耗人内力过剧,江蟠儿内息原本就不甚畅通,施展开这套拿手绝艺,内力难免不纯,不过毕竟下过苦功夫,此时双掌劈出,乃是挟风呼呼,气势刚猛。二十余招过后,方此前方破阵随叶家亮习武,二人也时常过招,但那只是师徒间的授受习练,点到即止,并非真的比武打斗;还有便是与村中玩伴,诸如方肥之辈的扭打厮斗,那是三日一小斗,五日一大打,次数虽多,却为顽童嘻戏之举,也不值一提;帮源峒中霍梅意点拨他重练“鹤鸣八打”,口传心授,从不与他对练拆招。因此,眼下与江蟠儿的这场拼斗,乃是他有生以来首次与人比武较技。
这场拼斗,双方虽谈不上是生死相搏,但相去也已不远。江蟠儿量窄心狠,又想霍梅意同施“刮骨阴劲”于方破阵之身,想必对方破阵也是不怀好意,当无回护之心,因此出招时毫不容情。方破阵首战不惧,兼之“鹤鸣八打”刚柔并济,单论招数之巧妙繁复,足可抵挡得住少林绝学“韦驮掌”,攻敌时也是着着不离江蟠儿全身要害。
斗了一会,忽听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你们这是在比试武艺?怎地老夫横看竖看,都觉得是一大一小两只猴儿在耍闹。请问,你俩使得可都是猴儿拳?”语调阴阳怪气,话中的讥嘲之意全无掩饰,任谁一听,都知说话之人是在嘲讽方江二人的武功。
方破阵等各吃一惊,闻声住手。抬头一看,只见霍梅意站在船舱顶上,背负着双手,一脸的讥诮之意。此公何时上得舱顶,三人俱无知觉,方破阵知道他的本事,不以为异;鲁达吃他苦头多了,也是如此;江蟠儿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老子先前只在肚子里操你祖宗十八代,没被你听到,否则这条小命还保得住?”
霍梅意原本在船头观赏江景,瞥见船尾方江相斗,当即跃上舱顶,过来一看究竟。须知方破阵于他乃是大有用处之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江蟠儿将其击伤。他眼光何等老到,看了一会,立知江蟠儿并无致伤方破阵之能,究其因由,当是身中“刮骨阴劲”之故。他放下心来,船上无右无事,便居高临下作壁上观,静看二人相斗,引为一乐。起初方破阵、江蟠儿各施本领,你一拳、我一脚,争斗激烈,他还看得有滋有味,可后来打斗双方一个体力不支,一个内力难续;一个是双拳无力,轻飘飘去势如棉,一个是掌法呆滞,浑如老牛拉破车,颓像互见,直看得他皱眉摇头不止,忍无可忍,终于出言讥嘲。
霍梅意跃下身来,对江蟠儿道:“江大英雄,跟个孩子有什么好耍的,不如让老夫来陪你玩玩。”
江蟠儿哪敢同他“玩玩”,忙道:“不敢,不敢。先生说得没错,在下原本就是在和方老弟闹着玩儿,可也有一会工夫了,眼下我得去厨舱瞧一瞧,给先生预备的晚膳可马虎不得半分!”说着向霍梅意一揖触地,又道:“这便请先生准许在下离去。”
霍梅意本是有意耍弄他,闻言挥手道:“去罢,去罢。老夫吃不惯辛辣食物,午间有一味七宝鸡丝,原是好的,只是厨子多搁了些姜蒜辣椒,不大合老夫的胃口……”
江蟠儿如奉纶音,忙不跌道:“是,是,生姜少放,大蒜少放,辣子少放。在下这便去叮嘱厨子。”立直身子,向鲁达喝斥道:“鲁达,你还站在这儿?懒骨头下贱坯子,偷得一会空闲也是好的,还不快去仓房换桨!”言毕转身去了厨房。
鲁达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在舵把子淫威之下,终不敢发作,路过方破阵身边时,轻声道:“下次若再同舵把子相斗,你可得多加小心!方才这场比斗,你打中他七拳,他可在你身上打了十一掌。”
方破阵心中一阵温暖,暗道:“鲁大哥性子卤莽,适才我同江蟠儿厮斗,他却将我身上所中的招数数得清清楚楚,可见他对我是何等的关爱!”心中感动,正色道:“小弟理会得,鲁大哥请放心。”鲁达见他受教,也是欢喜,看也不看霍梅意一眼,自去仓房。
霍梅意走到方破阵身旁,手指鲁达背影问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方破阵正有意与他修好,如实奉告。霍梅意听后失笑道:“这莽汉倒也有心,他对你不错啊。他没数错,你身上中掌,正是十一之数……”微一沉吟,接道:“江蟠儿不愿和老夫玩耍,你愿不愿意陪老夫走走?”方破阵见他语气和善,神色殷切,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喜道:“好啊。”
第03小节
于是两人沿着过道,向船艏缓步走去。霍梅意问道:“好端端的,你俩怎会打斗?”方破阵道:“我说了几句江蟠儿不爱听的话,被他偷听到了,出脚来踢我,我也不客气,两人这就打了起来。”霍梅意嗯了一声,一时不说话。
走到大船中段,方破阵道:“霍先生,你是有话要同我说吧?”霍梅意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啊。老夫且来问你,方才这场拼斗,你被江蟠儿击中十一掌,而你只打中他七拳,那是什么道理?”
方破阵一怔,随即明白霍梅意是要点拨自己的武功,低头默思片刻,说道:“我打中那姓江的七拳,却被他击中十一掌,换句话,也就是说这场拼斗我是输家,他是赢家。我想是想到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但不知对不对?”
霍梅意见他坦然认输,小小年纪已能知耻近乎勇,颇觉意外:“此子胸襟倒是不凡!”笑道:“但说无妨。”
方破阵道:“刚才我使的是‘鹤鸣八打’,他使这个……这个……”霍梅意接口道:“是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韦驮掌’。”方破阵道:“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韦驮掌’,这套掌法以前我听师傅说起过……”霍梅意道:“师傅,谁是你师傅?”方破阵道:“叶家亮叶师傅,在帮源峒时我跟你提过的,你老人家不记得了?”霍梅意摇头道:“是吗?我的确忘了。你接着说。”
方破阵道:“刚才有好几次,我明明已将江蟠儿的攻招封死,但他掌上却生出一股强劲的力道,仍旧打中了我;而我出招时,情形恰好相反,眼看着便要打中他,不料稍一触及他手臂,我的拳头便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荡开去。由此可见这场拼斗,我是败在气力不如他,败就败在他有内力真气,我却从来都不曾练过一天内功。霍先生,你说我说得对么?”他体形壮实,与寻常汉子相去无几,但毕竟年幼,平时说话行事仍不脱少年人的稚气,可一说到武功,那便老气横秋,浑然不像个少年了。
霍梅意见他擘事中肯,赞道:“说得好。这场比斗你能明白胜负之机、输败之因,那么这十一掌便算没白挨。武学之道,内力为本,技击为末,此乃至理,你定须铭记在心。”
方破阵点点头,暗道:“师傅也是这么说,可惜他没教过我内功,不知霍先生肯不肯教我?”
只听霍梅意接着说道:“一个人任他拳脚功夫如何高明,若无深厚内力为根基,终究成不了绝顶高手。这就好比有人懂得许多花钱的门道,懂得置办田产、懂得声色犬马,可他囊中羞涩,是个穷光蛋,那么如此种种对他而言,岂非***全是春梦秋屁,空想一场!但若是此人并非一文不名,而是个腰缠万贯的巨富,那便得其……这个……所哉,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老夫所说这花钱的门道,便是指拳脚功夫,那万贯家财便是内力真气。一个人有了深厚内力,也不必有精妙高明的技击功夫,举手投足,照样可置人于死地,反之则大谬不然!”
他长篇大论,娓娓道来,话中既有譬喻,又举实例,倒像是怕方破阵不信他话语似的。言之凿凿,反覆要讲明、要令方破阵深信不疑的,只有一个道理,那就是:内功心法于学武之人而言,好比清水之于游鱼,至关紧要!
方破阵连连称是,道:“霍先生,你说得真是对极啦。我要是练过内功,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内力真气,那姓江的一定早被我给打趴下了,哪还会吃他十一掌?”
说话间,已到船艏。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在江面上,一道道金光跳跃作舞,景色壮丽。霍梅意眯起双眼望着江面,缓缓道:“这却不尽然。江蟠儿一身武功着实不弱,以他眼下的身手,只要再稍有进境,便可厕身一流高手之例。方才这场拼斗,输的虽然是你,但你一无损伤,凭心而论,实在是侥幸得很。”
方破阵见他对江蟠儿的武功颇为称道,心中反喜,心想江蟠儿武功可臻一流之境,自己不比江蟠儿差多少,那他方胜岂非也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对霍梅意最后的那句话,却有不服,问道:“霍先生,刚才我同那姓江的打斗,一拳一掌,使得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真功夫,并无任何取巧之处,你怎说是侥幸?”
霍梅意淡淡道:“你有所不知,江蟠儿经脉中附有老夫的‘刮骨阴劲’,内息运转不够顺畅,与你相斗时,他内力真气凝聚不易,顶多只能发挥平日的三、四成功力,因此才会有此结局。若论真实本领,你才练了几年武艺,比他差远啦。”
方破阵知他言下无虚,不由得大感沮丧:“原来如此,我还当姓江的与我半斤八两哩。可是我经脉中不也照样附有‘刮骨阴劲’,怎地没觉得有任何异常之处?啊,是了,我原本就无内力可言,打斗时根本不必调运内息,因此‘刮骨阴劲’也就对我无所烦碍。”他早想开口恳求霍梅意,求他传授自己内功心法,只是“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年少脸嫩,一时间羞于启齿,这时好武之心压倒羞耻之心,终于开口求道:“霍先生,你老人家武功卓绝,必定精通多门内功,你……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霍梅意微微一笑,道:“从今往后,你和老夫须得长年相处,只要你肯学,老夫传你一门内功心法又有何妨?”
他起先的长篇大论,虽令方破阵有振聋启聩之感,可还是远不如这句话更来得惊心动魄。方破阵一听之下,当真是如聆仙乐,仿佛拾了件稀世珍宝一般,连感谢的话也忘了说,只呆呆地望着霍梅意。过了许久,这才回复常态,说了许多由衷的谢词,最后又问道:“霍公公,你要教我哪种内功?”
霍梅意望了他一眼,大大方方道:“你想学怎样的内功?”大有“你想学什么,我便教你什么”的豪态。
方破阵心头怦怦直跳,暗道:“当然是最高明、最厉害的,这还用问?”自然而然,想到了明教镇教之宝“太阳神功”,他曾听霍梅意说过“太阳神功”神妙无比,练至极境可化铁溶金,当下脱口而道:“我想你老人家教我‘太阳神功’!”
霍梅意哈哈笑道:“你小子倒识货,一开口,便要这门举世无双的神功绝学。嗯,这也未尝不可。”
方破阵见他答允得如此爽快,狂喜之余,竟不敢信以为真,惴惴道:“这……这是真的么?霍先生,你果真肯教我‘太阳神功’?”霍梅意瞪眼道:“当然是真的。老夫吃饱了没事做,和你小子开这等无聊玩笑干吗?”方破阵这才信了,心痒难挠,恨不得立刻开始习练,道:“那你何时能教我?”
霍梅意斥道:“混小子,慌什么!来日方长,总得等老夫选妥一处僻静隐秘之所,才能教你神功入门之法。修习内功最忌心浮气躁,最要不得的,便是你眼下这等急于事功的猴急模样!”
二人分手后,霍梅意兀自流连于夕阳晚景,方破阵独自回到船舱。他兴高采烈,便想去将这天大的喜讯告知小禾,可转念又想:“今早我刚发过誓,不再向小禾提武功,还是别告诉她的好,免得到时这妮子笑话我发誓转眼便忘。”心念及此,推门进舱。
适才与江蟠儿一场好斗,他耗力过甚,早已精疲力尽,入舱后鞋也不脱,上床倒头便睡。只是刚得霍梅意允诺,神功可习,喜出望外之下心情激荡,一时间难以入睡。过了许久,心潮渐伏,迷迷糊糊睡去,小禾送来晚膳,他也是浑然不觉。
这一觉,睡足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小禾再度推门进舱,他才一惊而醒。起身向窗外一看,只见江面上月影荡漾,亮晶晶一片。小禾借着月光,打火点亮蜡烛,笑盈盈道:“瞌睡虫,晚饭也不吃,鞋也不脱,便自睡了。我瞧你霍公公的本事没学会多少,他那股子懒散劲儿倒是学了个全。”说完向桌上的一只木托盘指了指,又道:“快过来用晚饭,吃完了好试新衣衫,看大小尺寸合不合体。”
方破阵可真饿了,走到圆桌旁坐下,端起饭碗便扒了一大口米饭,含含糊糊道:“现下是什么时辰?新衣衫缝完了?你手脚真麻利……嗯哼……嗯哼……”吞咽过急,又顾着说话,给米饭呛了一下。
小禾见他咳得面红耳赤,连泪水也流了下来,心中怜惜,将新衣往床上一扔,过去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埋怨道:“吃慢些,又没人跟你抢。这么大的人,连饭也不会吃,细嚼慢咽都不懂!”见方破阵喘息平伏了些,这才走到他对面坐下,道:“先前我来时见你睡得正香,便没叫醒你,那会儿已过卯时,眼下总该是辰时了吧。你也别夸我,这新衣衫可没完工,还差两只袖子没缝上。”说着将一盘方破阵平常爱吃的菜肴,推到他面前,一瞥眼,忽见方破阵衣上有撕破之处,问道:“少爷,你衣服上是怎么回事,怎地给人撕破了?”
方破阵衣上的撕破之处,自是江蟠儿之作,他心想:“往日里每逢我同阿肥打架,弄脏身子或扯烂衣衫,一回家,小禾总要数落我的不是,眼下可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否则又要听她唠叨个没完没了。”生怕说出真相,会当招致小禾责备,低了头只顾吃饭,不敢答腔。
小禾见此光景,早已心知肚明,冷笑道:“你定是跟旁人打架了,是不是?”见方破阵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便知猜得没错,恨恨道:“我的好少爷,眼下可不比从前!以往在家中,你和旁人打架斗殴,去村中惹是生非,那也没什么,可现如今咱们……”想起自己二人遭恶人掳劫,身处困境,少爷却兀自不知洁身自好,仍要去捅乱子,不由得又是怨恨、又是气苦,双眼登时红了,再也说不下去。
方破阵往日在家中最感棘手的,便小禾之哭,眼下一如既往,抬头见她泪珠在一双妙目中滚来滚去,大有夺眶而出之势,头也大了:“方才还笑容满面,怎地眨眼功夫便阴云密布,泪眼汪汪?”对少女这善变的心思殊不可解,只得道:“好啦,好啦,你别哭,往后我一定不再和人打架。”
小禾掏出手捐,擦了擦双眼,气乎乎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方破阵既得霍梅意答允传授“太阳神功”,心情大佳,见小禾怨气未消,有意要逗得她开心,说道:“算数,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小禾,咱俩被霍先生掳来,又结识了鲁达、李逵两位大哥,眼下更是和排帮帮众混处一船,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结伴闯江湖?”
小禾听他提及此事,瞪圆了眼,十分好奇,道:“无缘无故你提这话干么?”方破阵挟了口菜,咀嚼咽下,道:“这你别管,我只问你,眼下咱俩是不是在闯荡江湖?”小禾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怨气稍减,道:“就算是吧,那又怎样?”
方破阵在桌面上拍了一巴掌,道:“好,这便成了。我曾听师傅说过,但凡江湖人物往往都有个绰号,一名江湖豪杰的姓名旁人或许记不住,可绰号通常都起得形象生动,和这人的身份性子、武艺特长极为吻合,旁人听后多半终身难忘。咱们此刻既是身在江湖,那我便也得替你起个绰号。嗯,起个什么绰号好呢?‘小仙女’,不成,太俗气!啊,有了,你看‘新安女侠’怎样?”
小禾这才明白少爷是在逗自己开心,又好笑又好气,白了他一眼,啐道:“胡说八道,我只是个侍候人的小丫头,什么‘新安女侠’,肉麻死啦!”
方破阵一本正经道:“你不喜欢这绰号,容我再想想,定要替你起个贴切的。”皱拢双眉,装出一付凝神苦思的神态。
小禾见他装模作样,只觉滑稽可笑,说道:“你想归想,想出好听的便罢,要是碜牙的,我可不饶你!”话虽这么说,眼中却已有了浓浓笑意。
忽听方破阵大叫一声,道:“我终于想到了!这绰号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天造地设,难怪李逵大哥、霍先生都要用它来称呼你。”
小禾隐有所悟,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却无法想明白,问道:“什么绰号,我怎么没听过?”
方破阵掷箸于桌,正色道:“你言语便给,巧舌如簧可起死回生,长喙三尺能咳唾成珠,口齿之伶俐,在方家村甚至是整个万年乡都赫赫有名,多少年来一直难逢敌口。因此,我替你起得这个绰号,就叫作‘多嘴长舌巧小禾’。”他说这番话时快速之极,打定主意不让小禾插话打断,一说完,自己先已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小禾又羞又恼,大是不依,嗔道:“好哇,你真可恶!拐弯抹脚来取笑我,瞧我饶不饶你!”直起身来,扬拳便去击打方破阵。
方破阵于嘻笑声中一跃而起,绕着桌子躲闪,口中说道:“我可没说错,你能说会道,大家有目共睹,这绰号你是躲不掉的了。”小禾纤手连挥,叫道:“你还说,你还说。”却追不上方破阵。
二人嘻嘻哈哈,一个躲避,一个追打,眨眼工夫,绕着圆桌转了好几圈。方破阵见小禾始终追不上自己,回头笑道:“小禾,你嘴上功夫厉害无比,称得上是‘说遍天下无敌嘴’,可脚下功夫太也差劲,怎追得上我?”口中说笑,步子更快。
小禾一想不错:“多亏你提醒,你整日价练拳习武,我哪追得上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意被凳脚绊了一下,“啊哟”一声娇呼,跌倒在地,料想方破阵必定过来搀扶。
方破阵见她摔倒,果然中计,不疑有诈,忙过来察看。小禾待他俯身下来,左手猛翻,扯住他前襟,右手皓腕倏扬,在他肩上狠狠捶了两记,说道:“看你还逃得了!”方破阵佯呼好痛。小禾笑道:“痛死活该,没人心疼你。”方破阵哭丧着脸,将小禾从地板上拉起,道:“你装得倒挺像。”
小禾一阵追打之下,颊泛晕红,光滑如白玉般的额上泌出细细汗珠。此刻两人贴身而立,相距不过数寸,方破阵只觉眼前这姑娘胸脯起伏,吐气如兰,两片丰美樱唇微微颤动,说不出的娇美可爱。他心中忽地一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异性少女惊心动魄的魅力,一时间情不自禁,竟伸嘴过去,在小禾桃腮边吻了一口。
小禾被他一吻之下,“啊”的一声惊呼,又喜又怕,又羞又恼,蓦然间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她慌忙定了定神,心中却有计较:“少爷他吻了我,他吻了我!我便这么任他……任他轻薄?不,不成!那岂不让他轻视于我,当我是个轻骨头,是个妖里妖气的姑娘,日后……日后还怎么跟他相处?他不定还会怎么想,怎么看我呢?”念及此处,狠下心来,扬手“啪”的一声,不轻也不重,打了方破阵一记耳光。
方皮阵一吻之后,也自觉唐突,挨巴掌后抚着脸,不敢出声。只听小禾板着脸道:“少爷,我小禾从小命苦,被狠心的爹娘典入你家为婢,虽是贫贱之人,但也是清白人家出身。你若想任意妄为,轻薄欺辱于我,那可是想歪了!”她原先打方破阵那一巴掌虽不甚重,此刻表明心迹,却是粉脸含霜,严词厉色。
方破阵顿时头大如斗,待要说上几句话来遮羞,一时又无善词,过了好一阵子,这才嗫嚅道:“我……我又不是存心欺侮你,谁教你生得这般好看,我是情不……”本想说“情不自禁”,但这话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临了改口道:“我是和你闹着玩的,你干么说这些没边没眼的话。”
小禾听他称赞自己美貌,也自窃喜,但方破阵这话颇有强词夺理,强蛮耍赖之嫌,又觉刺耳,心想:“你轻薄于我,反倒来怪我!我生得好看不好看,那是咱爹妈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听你这口气,倒是我不对了,不该长得这么好看。”跟着又想:“哼!长得美貌好看的姑娘天下有得是……我瞧你跟你爹爹一样,也是个风流种子,眼下就这样,往后还怎么得了!”更是生气,取过床上的新衣,不再与方破阵试穿了,冷笑道:“好个霸道的主子!”气冲冲而出,撇下方破阵一人独自在舱中发呆。
方破阵怎么也没料到自己这轻轻一吻,竟会令小禾如此肝火大动,见她出舱,松了口气,心道:“她平常待我挺好,亲一口又打什么紧,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么?”挠了挠头皮,大感不解。
眼见夜已深沉,他匆匆用毕晚膳,上床又睡。躺在床上,细细回味方才在小禾腮边的那轻轻一吻,但觉如饮琼浆玉液,醺然欲醉。其时方当月盈之期,排帮常年在新安江上讨生活,熟悉航道,是以夜间照航不误。巨舸微微晃动,方破阵躺在床上,有如身处云端,愈想愈觉小禾可爱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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