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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至今有人说英雄(1 / 2)

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26dd.cn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琅琅背诵书文之声,自义塾西窗传出,传到了松桧遍植、藤蔓满墙的院落当中。时当六月,三伏酷暑天候,当真是骄阳似火,流金铄石,但这处院落里苍松如盖,翠柏成荫,将火辣辣的日光尽数挡住,却是连一丝半星暑气也无。

西窗墙下,这时正蹲着一位少年。这少年衣衫敝旧,膝头和袖口都补了补丁,脚下一双用稻杆打成的草鞋,也早已被磨光,变了颜色。单看他这一身装来,便知是个上不起学堂的穷家子弟。这少年已在窗下蹲了许久,始终一动未动,只是随着窗中传出的背书声,他的嘴唇也在不住地轻轻启合,显然是在暗记默诵。

窗内课堂上,一名须发俱白的老塾师凝神闭目,坐在书桌后的一张靠背椅中,右手握了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搧着,在听一名学童背书,边听边颔首,似乎是在赞那学童书背得不错。他身前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沓字贴、两叠课本以及文房四宝;书桌前面不到一丈处,前前后后坐了十余名十三、四岁大的学童,人手一册薄薄的《大学》,正翻到第一页。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恨,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有所……”那名背诵《大学》的学童头圆脸胖,头顶扎着一条冲天辩,颌下肥肉赘赘,是个大胖小子。他背至此处,似有失记,一阵抓耳摸腮后,忽又记起,高声接了下去:“……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虑,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自此至终,一路背将下去,再无忘却。

老塾师听那学童背诵完毕,神色间甚是喜悦,捋须道:“嗯,背得不错。方肥啊,你往后读书若是都能象今日这般,为师那可就大放其心啰!”那方肥听得先生称赞,脸有得色,沾沾自喜道:“是,学生往后一定加倍用功。”老塾师吩咐他坐下,指着他身前另一名学童道:“方朋,你来将这篇‘大学’背一遍。”

那名唤作“方朋”的学童身材矮小,目光呆滞,见先生指名道姓要自已背书,磨蹭着迟迟不肯从座位上站起。老塾师喝道:“方朋,为师说话,你没听见么?”方朋无计可施,只得从座位上站起,但双唇紧闭如封,久久不发一声,便似一根木桩伫立在那儿。老塾师设馆多年,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知他定是无法将这篇‘大学’背诵出来,不禁气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成哑巴了?”

胖小子方肥放开大嗓门,嘻嘻笑道:“先生,阿朋他舌头上生了个大疔疮,说不出话。”一句话,逗得众童哄堂大笑。

老塾师瞪了方肥一眼,厉声斥道:“胡说!”又对众童喝道:“肃静。”方朋一张白皙的瘦脸涨得通红,忽憋出一句话来:“先生,我背不出,我……我不是读书的料。”老塾师闻言直摇头,叹道:“唉,愚不可虑,笨也不可虑,愚笨而气馁,诚可虑也。方朋啊方朋,如此而往,你可怎生得了啊!好罢,你且坐下。方胜,你将这篇‘大学’再背一遍。”最后一句话,是对方肥身后一位学童说的。

那方胜闻声而起,张口便来,背诵如流。他也只十三、四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体格健实。但见他摇头晃脑,好整以暇地一路背将下去,犹似银河倒泻,竟毫无滞漏停顿之处,一篇近两千字的‘大学’背将下来,只错了三处。

老塾师待方胜背诵完毕,老脸绽笑,捋须颔首地示意嘉许,挥手命他坐下。方胜**尚未坐稳,前排方肥已回过头来,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意思是不服气。方胜懒得理他,静静坐好了。

那老塾师一清嗓门,侃侃而道:“今日书且背到这里,眼下便由为师为尔等讲解这篇‘大学’。‘大学’出自《礼记》,《礼记》乃夫子再传弟子记述先秦诸般礼议之论着,又称《小戴礼》或《小戴礼记》。何也?只因此书为汉时大儒戴圣编篡,为别于其同世人戴德之《大戴记》,故而得此名。汉代经学集大成者郑康成为《礼记》作注,那便是天下读书人必读的《礼记注》了。此书全篇四十有九,乃儒家吾道要典,四十九篇中,又尤以此篇‘大学’为重中之重,其微言大义,尔等不可不知……”

如此这般,老塾师读一句“大学”原文,引经据典,旁征博采地阐释一句,苦口婆心,教化众位童儒。他这里口似悬河,唾沫飞溅,直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那边厢方肥耳生老茧,挖鼻弄泗,却听得脸苦目愁,昏昏欲睡。

正所谓“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听了一会儿,方肥早已是老大不耐烦,眼珠子骨溜溜一转,伸手入书囊,掏出一只尖嘴黑睛的小白鼠来,然后向老塾师偷觑一眼,见先生摇头晃耳,正讲到兴浓处,于是左手将前排方朋的后衣领一把扯开,右手迅捷无比地将小白鼠塞了进去。方朋正听先生讲解书文,似懂非懂之际,忽觉衣领内多了一团热烘烘、软绵绵的物事,不由得尖叫出声。于此肃移课堂之上,这一声尖叫不啻晴天打个霹雳、立刻引得众学童扭头观看。

老塾师见方朋双脚乱跳,缩颈抬臂地在自己衣内乱摸乱抓,神色惊慌狼狈,不禁责问道:“方朋,你先前背不出书来,眼下又不好好听为师讲解,只管在身上乱摸什么?”

方朋没顾上回答先生的问话,右手已从衣内抓出一团毛绒绒的物事,一看之下,更是尖声大叫,只见一只全身长满白毛的老鼠,一对骨溜溜、黑漆漆的小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头皮发麻,忙不迭用力一摔,登时将小白鼠摔得头破嘴裂,一命呜呼。

老塾师见状呵斥道:“上苍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偷生!方朋,你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残忍!哼,这小白鼠又是从哪儿来的?”

方朋明知是身后的方肥在捣鬼,心中虽恨,但一向畏其强蛮,也不敢明禀,只想:“若说是阿肥放的白鼠,待会下学路上定没好果子吃!”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这小老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我……我……学生正听先生讲书,身上忽然就痒了起来,伸手去抓,就……就抓着……”老塾师哪里肯轻信?喝道:“一派胡言!这屋子里大白天哪来的老鼠?还不快说实话。”方朋垂下头来,嗫嚅道:“学生……学生真不晓得。”

老塾师放下手中蒲扇,从书桌上抓起一把戒尺,往空中虚击一记,恐吓道:“岂有此理,再不说实话,便让你吃‘笋炒肉’。”所谓“笋炒肉”,便是由不听话的学生自动脱掉裤子,让先生用竹尺抽打**,以为惩戒。方朋读书天分不高,一篇书文别人读五、六遍即能背诵,他却非要二、三十遍不可,课堂上但凡遇上先生提问答辩,他总是目瞪口呆时多,从容作答时的少,平日里老塾师的“笋炒肉”委实已吃了不少。他“笋炒肉”吃多了,自然习以为常,也不觉有什么可怕,倒是方肥异常顽劣,稀奇古怪的损招多得紧,却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再道:“学生实在……实在不知这小东西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老塾师见他说得可怜巴巴,委屈已极,倒不忍心打他了,转而向众童问道:“你们当中可有谁知道?”

方朋坐在前排,方肥紧随其后,刚才方肥施放白鼠,后边一干学童全都瞧在眼里。但大伙儿都惧怕方肥,见先生目光扫来,人人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乱吭一声。方肥见老塾师望向自己,将头扭过一边,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老塾师见无人应答,又问了一遍。

他语声刚落,方胜忽然站了起来,说道:“先生,学生知道。”老塾师道:“嗯,你说。”方胜瞧了方朋一眼,道:“先生,学生说出这小老鼠是从哪儿来的,你能不再责罚阿朋么?”老塾师瞧瞧手中的戒尺,笑道:“若是这小白鼠别有来历,过错不在方朋,为师自然不会罚他。”方胜喜道:“好,那学生就说。小白鼠是阿肥带进课堂,是他塞进阿朋衣裳里的。”

老塾师向他一点头,然后对方朋喝道:“好你个方肥,不知用功上进,只知一味嘻戏玩闹,今日你误了晨课,为师尚未罚你,眼下又扰乱课堂,成何体统?哼!‘养不教,父之过;学不严,师之隋。’为师今日可真得好好罚你一顿了。”说罢挽起衣袖,走过去一把将方朋按倒在矮橙上,扒掉裤子,手中的竹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他恼恨方肥顽劣,下手竟毫不留情,这几下子“笋炒肉”倒是油光火辣,货真价实。

方肥倒也倔强,既不喊娘、也不哭痛,睁大了双眼,向方胜怒目而视。方胜在他怒视之下,心中微微慌乱,却不惧怕,回瞪了他一眼,重新坐好。

原来这方胜是本乡乡约之孙。他祖父方有常,是两浙路睦州府青溪县的一个大户,而那老塾师却是衢州府开化县的一名饱学老儒。青溪、开化两县相距不足百里,方有常闻知老塾师在家乡设馆多年,德劭学博,遂遣人卑词厚礼地将他聘至万年乡,又捐资将废弃已久的方氏宗族老祠堂修葺一新,在里面设了一处义塾,由老塾师主讲授课。

方有常家财万贯,自然势大,兼且身任族长乡约,平素不免鱼肉乡里。但他一向都很敬重读书人,对这老塾师倒是持礼以待,视为上宾,平日里少不了嘘寒问暖。老塾师见东翁以礼待已,心感其诚,对入学的一干方氏子弟也是倾才相授,对方有常的孙儿方胜更是悉心教诲,孜孜不倦。他还嫌方胜原字“显之”不符取名冠字“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的名字互训之法,感怀辽兵南侵,北地烽烟,遂取义于“胜”字,以“破阵”二字相赠。

方破阵长于富豪之家,却无骄矜习气,最见不得恃强凌弱,眼见方肥在课堂上捉弄方朋,却又不敢直认其事,实在是看不下去,便站出来替方朋打抱不平。

老塾师手中的戒尺狠抽十余记,见方肥两边**上现出条条红印,这才住手坐回到椅中。方肥闷声不吭,系好裤子,也在座位上坐好。

老塾师将戒尺放回原处,顺手端起紫砂茶壶喝了口浓茶,润润喉咙,再歇息片主刻,方道:“这篇‘大学’,今日暂且讲到这里,眼下为师有句要紧话,须得问问你们。子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何为’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礼礼》’大学‘篇中的这句话是说一个人若不读书识字,就断断不会明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之道。然则,何为善学?知其之所以为学而学者,为善学者也。是说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学,而要读书识字,才算得上是个善学之人。为师今日便是要问问尔等,可有谁明白自己坐在此处读书识字,究竟所为何来?”

骤闻此言,众童面面相觑,一时间课堂上鸦雀无声,过得半响,才乱哄哄嚷道:“是为了明理。”“为了帮爹爹记帐。”“为了做官。”“为了发财。”童言纷纷,肆无忌惮,不一而足。

老塾师忽道:“方肥,你倒说说看,你又是为何而学?”

方肥挨了顿“笋炒肉”,正自恼羞成怒,寻思好歹要想个法子捉弄方破阵一番,出口恶气,耳听先生指名要自己回答,哪里答得出?他斜眼望去,见先生面色不善,忽而灵机一动,想起今早出门时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来,当即大声答道,“为了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老塾师一呆,大为惊讶:“瞧不出这孩子平日顽劣不堪,居然也能说出如此一句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赞道:“说得好,说得好,诚圣贤之语也!”可他哪里又知道,这句话不过是方肥从父亲口中听来,眼下照说不误而已。

原来方肥昨日黄昏玩耍时,在自家屋后墙洞中捉了只小白鼠,他见那白鼠晴黑身白,煞是可爱,夜里逗弄良久,今早不免贪睡晚起。他生怕误了早课,遭老塾师责罚,出门之际心急火燎,正和恰好从屋外进门的父亲撞了个满怀,摔倒在地。他暗叫不妙,骨溜爬起身来,待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不曾想父亲这日早上心情大佳,非但没责骂,反倒过来伸手相扶。他大感稀罕,心想若是换了平日,脸上早挨一巴掌了,便问父亲道:“爹爹,昨儿夜里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只听爹爹喜气洋洋道:“爹爹去了个好地方,那地方有许多叔叔、伯伯。”他更是不解,问道:“去干什么?”他爹爹道:“爹爹去和叔叔、伯伯们商量来着,要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又问:什么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要去帮源峒打豹子么?他爹爹哈哈笑道:”真是孩子话,上山打豹子哪能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大事和打豹子比起来,可不知要正经多少倍,那是教天下所有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的大事!“

方肥听得一头雾水,虽是惘然不解,但父亲的这最后一句话,却是被他记住了。那时他只惦记着要拿书囊中的小白鼠去捉弄方朋,当下也无心细问,挟了书囊,一溜烟地跑去义塾。

课堂之上,老塾师问过方肥为何而学,又逐个问及别的学童,大伙儿众口不一。轮到方朋时,只见他歪头皱眉,默想片刻,许久才道:“是为了爹爹。”老塾师奇道:“怎么是为了爹爹?”方朋道:“是爹爹要我来读书识字的。”此言一出,众学童登时笑得东倒西歪,老塾师也不禁莞尔。待众童笑声歇止,老塾师又问:“还有谁明白?”连问数声,无人应答。

老塾师目光射向方破阵,有意听他的回答。正当此时,忽听西窗外响起一个声音,有人说道:“为了杀贪官、诛恶吏、铲尽天下平事!”

老塾师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浓眉宽额,衣裳褴褛,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正趴在窗台上。老塾师知道方才耳中所闻,乃这少年口中所说,但却不认得这少年是谁。

那少年原本是在窗下偷听老塾师授课讲学,为时已非止一日,一向小心谨慎。今日听得老塾师询句众童“为何而学”,这在他听来,便似在问自己的生平之志一般,眼见众童再也无人应答,他胸中一热,情不自禁起身,将一句在自己心中说了千遍万遍的话脱口说了出来。他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待见老塾师又惊又疑地向自己望来,当即离开窗台,转身跑出了祠堂。

老塾师不识那少年是谁,方破阵却认得,那少年正是自己家中的牛倌方十三。方破阵望着方十三远去的背影,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心中暗道:“读书识字怎会是为了要杀人?我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晌午下学途中,烈日当空,大地恰似熔炉。方破阵低头而行,额头上满是汗水,心中却兀自在想:“我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十三叔说是为了要杀人,只怕不对,书中不是早把做人的道理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么?要我们处世待人须得心存仁爱,我想世人多半是为了要明白道理、知晓是非,才来读书的。但明了理,懂了是非之后又怎样呢?唉,这些事我年纪还小,也想不明白,还是回家去问爷爷吧。”想到此处,稍感宽慰,迈开脚步走得更快了。

方家老祠堂位于村西僻静处,离方家村足有五、六里地,方破阵疾走一阵,翻过一座小山岗,前边是一大片竹林,再绕几个弯道,便是方家村了。

沿着卵石小径走进竹林,暑气略消,行到深处,但见日光点点,浓荫匝地,方破阵登觉身上凉爽舒畅了许多。正行间,一株酒盏口粗细的竹子猛弹过来,他吓了一跳,待要闪避,脸颊已被竹枝扫中,火辣辣疼痛,一明间,不知高低。小径旁却早已窜出两个男童来,只见一人双手叉腰,贼笑兮兮,幸灾乐祸地望着捂脸抚痛的方破阵,正是方肥;另一人双手提着裤子,神色忸怩不安,却是方朋。

原来方肥吃了先生的一顿‘笋炒肉’,这口恶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一等下了学,在途中便胁迫方朋抢先来到竹林,又逼方朋解下裤腰带,将其一头拴在径旁的一株雷公竹梢头,另一头拉弯了竹身,用力抓在自已手里,然后伏身于竹丛中,专等方破阵到来,便好弹出竹子。

这时他见自已布下的“机关”果然击中了方破阵,不禁大乐,挤眉弄眼,嘻嘻笑道:“破方胜,让你也尝尝我的‘笋炒肉’,味道鲜不鲜啊?”

方破阵心中恼怒自不待言,方肥虽可恶,但方朋恩将仇报,更令他尤为忿恨。然而方朋素来便饱受方肥欺侮,逆来顺受,不敢稍作反抗,在他眼中乃是个弱小者,恃强凌弱之事他自是不屑一为,心道:“课堂上阿肥捉弄你,我帮你解了围,你反倒帮阿肥来暗算我,真没骨气!”推源祸始,自然要找方肥算帐。他也不答话,低头猛向方肥胸前撞去,及近身旁,右脚微抬,往对方左足钩。,

方肥吃他这一撞一钩,登时摔了个仰八叉。好在他皮粗肉厚,竹林地上落叶堆积,蓬松柔软,除**外,其余各处也不觉得疼痛,一个“鲤鱼打挺”而起,骂道:“狗崽子,王八蛋,敢使诈!”手中早多了块馒头般大小的石头,照方破阵直掷过去。

方破阵闪开石头,却不想和他缠斗,站定了身子,只拿双眼睨视他。

方肥体格健硕,比同龄孩童高了半个头,在众学童中强行霸道惯了,是方家村出了名的顽童,眼下吃了亏,怎肯罢手?石头掷出,人也冲了过来,右臂横扫,一记“挥军南下”,直击方破阵前胸,使得竟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方破阵斜身闪让,左手借力使力,往方肥腰间托去,意欲借彼来势将其推倒。不料方肥身重,竟自推他不动。只听砰得一声,自已左肩已吃了方肥一拳,隐隐作痛,当下跳开一步,拉开架式,使出师傅所授的“鹤鸣八打”,一招一式,向方肥击去。

当其之际,大宋徽宗皇帝宠信蔡京、高俅、童贯、杨戥等人,弄得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天下哀鸿遍野,盗寇四起,但凡豪门巨族皆恐遭贼盗窃掠,莫不延请武师护院防范。方有常请的是邻乡一位颇有名气的武师,名唤叶家亮。这叶家亮曾在龙虎山正一教天师门下习艺,当日方有常亲自登门聘请,他自重身份,本已拒绝,心想:“我龙虎山正一教仍玄门正宗,武林大派,我堂堂一个名门弟子,岂能去为你护院看门!”但后来听说年俸不菲,也就当仁不让了。

方破阵少儿心性,叶家亮进府之日,他就缠着爷爷,说要学武练拳。方有常自忖当今朝政糜烂,贼盗横行,天下乱端已现,自已平日聚敛无厌,伤天害理之事不曾少犯,乡邻村人虽敢怒而不敢言,但“为富不仁”这四字,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脱不掉的了!深恐积巨资于乱世会当招至横祸,秧及子孙后辈。心想孙儿若是能学得一身武艺,不求扬名,但求自保,当是良谋善策,也就应允了。于是找了个黄道吉日,设案焚香,命方破阵向叶家亮嗑了三个响头,行过拜师礼,算是他的正式弟子。

睦州一带民风强悍,古有习武之风,尔今世道不靖,此风更为盛行,寻常乡陌男子会三拳两腿者,俯首能觅,比比皆是。方肥性子喜动不喜静,八岁那年便在父亲指点下习练“太祖长拳”,四、五年下来,已有些模样。这“太祖长拳”乃太祖皇帝赵匡胤所创,太祖少年时原是任侠之辈,本就精通武技,及至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身登九五之后,这路拳法也就身价倍增,在武林中广为流传了。因此上,时下习武之人始学武艺,十有七八便是以这套九九八十一路的“太祖长拳”作为入门首选。

而方破阵所使这路的“鹤鸣八打”,却是正一教诸般武学中最浅易的一路拳法,也是初入教子弟必修的第一门功课。正一教创教祖师汉末人张道陵当年在川中鹤鸣山潜心修道,打坐诵经之余,时常起身舒筋活脉,久而久之,竟然通晓吐纳练气之法,又见山中灵鹤啄蛇,苍猿摘果,从中悟得一些腾挪闪跃之法,于是创出了一套类似于“五禽戏”、“八段锦”的强身健体之术,取名为“鹤鸣八法”。

“鹤鸣八法”虽为张道陵所创,却也只能作练习自修,强体壮魄之用,并无博击制敌之效。想那张天师自创道派,自然信奉老庄,深明虚静无为之理,又怎会去作那沽勇斗狠之举?待到南北朝时,梁高祖萧衍笃信佛法,释教炽盛,道家势消,囿于门户之见,佛门中常有僧徒恃武欺凌道教门众。正一教受此荼毒,因而大兴练武之风。此后而至隋末,正一教出了一位千年罕逢的武学奇才张夸父当掌教天师,他不但将本教原有的武学发扬光大,而且蹊径独僻,研创了数门神功绝学,使正一教武学百尺竿头又进一步,隐隐然已可与释门武学宗源少林寺相抗衡,武林中自此始有“北少林,南正一”之说。张夸父做了天师之后,于“鹤鸣八法”虽系创教祖师之遗泽,却也只能自练体魄,不可临敌制胜此节,心中常抱惋惜之意,因此将其易名为“鹤鸣八打”,多加锤炼,终于使之成了正一教武学中一套强根固基的入门拳术。

方肥所使的“太祖长拳”以其流传广远而成天下习武之士首选,“鹤鸣八打”以其易学易通而成修习正一教高深武术之钥,就拳理而言,二者所包含的都是武学中一些最为浅显的道理,就如同少林派的“少林长拳”,青城的“浑成掌”,峨眉的“佛光四式”等各家各派的入门武艺,彼此实无高下优劣之分,所不同者唯方破阵、方肥二人习武资质,学艺途径各异而已。

叶家亮受聘为方府护院武师,原是瞧在银子的份上,为得是谋一生计,收方破阵为徒,传授技艺时未必尽心尽力。一套“鹤鸣八打”他自已不过得了六、七分真传,传授方破阵时又藏了一、二分,倒是方破阵天资聪颖,善学能悟,居然领悟了五、六分,只差人幼力小火候未到而已。方肥虽然顽劣,读书习文断断乎不行,但习拳练武居然是一点即通,一通则会,会而能精,天生的一块练武坯子,可他父亲未遇明师,自身所学在武术名家眼里实是不足一哂,传承相沿之下,他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此番相斗,他是占了习武时日远较方破阵为久,占了体健力大的便宜,否则,他又岂能和正一教上清宫门下弟子放对?

那时二人拳来脚往,越斗越起劲,越斗越勇。方朋呆立一旁,只看得目不转睛。只见地上枯枝败叶不断被二人的拳脚之风带起,飞舞不止;二人发出的呼喝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斗到分际,方破阵左腿斜插,摆个弓步,右拳横击方肥左胸,左拳收在腰间,伏留后着,正是“鹤鸣八打”第六式“梳翎式”中的一招“鹤嘴镐”。方肥看清他右拳来路,左手反钩对方手腕,用力一挥,将他摔了出去。方破阵变招极快,身子将倒未倒时,双腿倏地分开成一字形,已从“梳翎式”转化为“落雁式”,双拳齐出,击中方肥左右膝盖。

方肥双膝被击,立足不稳,顿时摔倒在地。他此番与方破阵斗殴,两次被打倒在地,这小霸王心中的恼怒,那是可想而知。他爬起身来,双眼直要冒火,见近处地上有一段碗口粗细的树枝,于是跑过去拾起,劈头劈脸朝方破阵打去。

方破阵见他状如疯狗,气势凶猛,不敢正面与他相斗,绕着数株毛竹躲闪。不料脚底下稍不留神,被草丛中的枯滕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方肥见有机可乘,纵身扑上,将他压在身下,举起树枝照他后脑勺便要击将下去。

正在这时,忽觉树枝被一股力道羁住,挥击不动。方肥回头一看,却是方破阵家的牛倌方十三,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树枝末梢正是被他抓在了手中。方肥原就认得方十三,不甘心就此罢手,一边用力回夺树枝,一边骂道:“牧牛佬,抓我树技作甚?快撒手,不然连你一块打!”

方十三微微一笑,也不搭话,抢过树枝,往膝上一拗两段,随手扔在地上,俯身将方破阵扶起。方破阵道:“十三叔,你别管,他打不赢我的。”方肥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狗娘养的,打不赢也要打,有本事你就别跑。”

方十三素来与方破阵交好,也知方肥一向顽劣,此时本有意相助方破阵好好将方肥教训一顿,但方肥“打不赢也要打”这句话却很合他的脾胃,于是改了主意,对方肥道:“臭小子,算你有种,今日暂且饶你一回,下次再敢惹少东家,定要你好看!”

方肥心知今日讨不了好去,便断了续斗之念,眼珠子一阵乱转,寻思:“前些日子过六月六,爹爹买的炮仗还未使完,待我回家偷他几枚出来,回头再找破方胜算帐!”向一旁的方朋使个眼色,扭头就走。方朋双手依旧提着裤子,步履蹒跚,走过去将裤腰带从竹梢解下系上,向方破阵讪讪一笑,跟在方肥身后去了。

方十三对方破阵道:“小东家,方肥这小子霸道蛮横,他再来惹你,你便来告诉我,我帮你揍他。”方十三自义塾跑出后,眼见红日当空,时近正午,便去后山赶了牛群,途经竹林,恰在将方破阵从危境中解救出来。若非事有凑巧,方破阵此次非头破血流不可,然而他此时脸上却毫无感激之色,扳着脸道:“十三叔,我不是说过要你别再叫我什么‘小东家’么?多别扭!你再叫,我只是不理睬。”

方十三笑道:“那也得你别叫我‘十三叔’才行啊。”方破阵道:“不叫你‘十三叔’也成……”想了想,接道:“嗯,你比我大三岁,我就叫你十三哥吧,成不成?”方十三道:“行,咱哥儿俩就这么说定了。”方破阵这才松脸露出笑容来。方十三又道:“好兄弟,你等我一等,待我把牛赶过来,我同你一道骑牛回家。”方破阵道:“我和你一块去。”

二人手挽手来至竹林外,将正在草地上埋头啃草的水牛赶在一处,方十三指着领头的大牯牛道:“好兄弟,咱们就骑这头。”

方破阵见这头大牯牛一双弯角大如磨盘,身高体壮,牛背离地面足在四尺多高,摇头道:“不行,太高,我可上不去。”方十三哈哈一笑,将他抱上牛背,跟着自已左手在牛背上一撑,也跃了上去。方破阵不惯骑牛,在牛背上摇摇晃晃,颠来倒去的总是坐不稳。方十三从身后环臂搂住他,指点道:“你两脚**牛肚子,身子坐直,就稳当了。”方破阵依言而行,果然不再晃荡,平稳如常。

两人一骑,缓缓而行。转过一处山角,方破阵想起方十三在义垫窗外所说的话,说道:“十三哥,你说读书识字是为了长大要杀人,这话可不对了。”

方十三一呆,没想到他突然会冒出如此一句话来,想了想方道:“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杀坏人。”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杀坏人没有错!”方破阵道:“你说长大了要杀坏人,但世上这么多人,好人坏人混在一起,你又怎么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方十三道:“是啊,好人坏人本就不容易分清,所以眼下就要读书识字,明辨是非。能辨清是非,自然就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方破阵道:“十三哥,你说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方十三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天下做官的没一个是好人!”

方破阵虽说已开蒙进学,但终究年幼识寡,方十三说读书是为要杀人,他固然极不赞同,但要同方十三辩驳,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辩起,只得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当官的怎会没一个好人?象……”一时想不起有哪个当官的是好人,随口道:“象常来找爷爷议事的县太爷陈大人……”方十三脸一沉,打断他话道:“陈大人就不是好官。”

方破阵讨个没趣,不再与他争辩,回过头来道:“十三哥,你说我是为什么读书”方十三默默想了会,道:“做官。”方破阵笑道:“你想的和我爷爷一样,我爷爷也常说我现下好好念书,长大了便能做官。十三哥,我长大做了官,定要做个好官,你说好不好?”

方十三道:“好啊,那你眼下可得好好念书,可别象阿肥。那小子在课堂上尽想着捣蛋,不会念书。”方破阵道:“我才不象阿肥,他成天挨先生板子。今日背‘大学’,我通篇只错了三个字,先生还夸我记性好哩。十三哥,你说怎样才算是个好官?”方十三道:“心里装着穷人百姓,不欺侮穷人百姓就算得上是好官了。”方破阵道:“我懂了,日后我一定不欺侮穷人百姓。”方十三道:“这便好。”叹了口气,又道:“天下不知有多少穷人百姓的孩子想念书,却没那份福气,可有书念的却偏不珍惜,若是将我换作阿肥……唉!”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之意。

方破阵素来便知方十三十分好学,听他口气,明白他是在感慨自已的身世,安慰道:“十三哥,你别泄气,我再去求求爷爷,定要让你和我一般,也能去义塾读书。”方十三神色黯然,苦笑道:“不成的,总归是不成的。我是什么身分?你爷爷怎肯……嘿,不说了。”

这方十三的身世甚是可怜。他三岁丧父,八岁丧母,全赖舅父抚养长大。他舅父是方有常的佃户,家境也不宽裕,时日一长,舅父至亲倒也没什么,只是舅母却渐渐没了好脸色,常常指桑骂槐,对他心生嫌厌,借口为难。方十三人虽稚幼,性子却极其倔强,心想不呆在舅父家中,自已未必就会饿死,一怒之下,居然独自一人跑去见方有常,将自已卖与方府,做了牛倌。

万年乡一万二千余户人家,方姓宗族占了六七成,论班排辈,方十三只比方有常低一辈。他有姓无名,“十三”只是同辈中的排行,进了方府后,方有常问明他是腊月廿三出世的,便给他取了一个名,叫“腊”。按族谱,方十三是方有常子侄辈,取名应如同方破阵父亲方庚一般,取一个“广”字头的字,但方有常欺他人穷势孤,硬是将他的辈分降了一辈。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宗姓辈份,于为人子者乃是错乱不得半分的头等大事,方腊自然极不情愿,然而凭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小,况且又是寄人篱下,除了万般无奈之外,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只是方有常如此作为,却使他明白了什么是“仗势欺人”,尝到了屈辱的滋味,在他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方府乃青溪豪门巨族,家教极严,方有常向来禁止儿孙辈与奴仆佣工交往,只不过一来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对方破阵平日的行迹难免疏于细察;二来方有常对这位天资聪颖,长相俊秀的长孙极为钟爱,平日对其意多不忍拂逆。因此,方破阵常找方腊玩耍,一来一去,二人倒成了两小无猜的总角之交,聚沙之友。

二、

牛群行出竹林,路边田间消没人影。江南仲夏农忙时节,乡农割稻插秧,田间劳作均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避开了正午日头最毒时。烈日灸背,方破阵与方腊二人挥汗如雨,,方腊伸足在牛肚上轻轻一夹,催牛快行。绕过第一处山角时,方破阵眼尖,远远望见前边道上一人双袖飘飘,大踏步行来。

方破阵道:“十三哥,你瞧那人,走得好快。”方腊应了一声,见那人在炎炎烈日下,兀自匆匆赶路,心中也觉诧异。顷刻间,那人已行至二人跟前,待一细看,二人更是吃了一惊。只见那人身上穿了一件白袍,污迹斑斑,虬髯卷发,鼻高目深,相貌甚是古怪,身材更是比常人足足高出了一头,瞧模样,显非中土人士。哥儿俩从未见过如此相貌的异域之人,不免好奇,忍不住多看了那怪人几眼。

山径狭隘,牛群塞道,已容不得半人行走。方腊心想大热天的,此人如此急急忙忙赶路,定是有要事在身,于是口中吆喝,要将牛群引领一旁,让出道来。不料那怪人骤然间拔身而起,如大鹏展翼,如雄鹰飞旋,从二人头顶飞掠而过。二人回头看时,那怪人已从空中越过牛群,转过山角,霎时不见人影。群牛肥壮,首尾相接之下,足有五丈之距,这怪人竟然能轻轻松松一跃而过,只看得二人咋舌不下,直要不信自已的双眼。一路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测那怪人的来历,直至村口,也没半分头绪。

入得村来,路上行人渐多,方腊勒紧牛绳,放慢行速。正行间,路旁弄堂内人影闪动,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从墙角扬起,甩出一只闪着火花的炮仗,“砰”得一声巨响,在牛群中炸开。牛群受惊,登时四下里乱哄哄横冲直撞。行人呼声迭起,纷纷躲避。方腊和方破阵身下的大牯牛扬起四蹄,向前狂奔直冲。方腊大声吆喝,怎奈牯牛受了惊吓,已不受驾驭。

就在这时,前面道旁拐角处,四名轿夫抬着一顶绿呢大轿打横行过。眼看牯牛便要撞着挢子,方腊临危不乱,一把将身前的方破阵推落于地,跟着右手猛地斜拉牛绳。大牯牛鼻中吃疼,前蹄扬起,将方腊掀下背来,重重摔在青石板路面上。这畜牲吃惊受痛,奔跑虽止,狂性未消,瞪着一双铜铃般大的巨眼,在原地跳来跃去,眼瞅着方腊便要身受牯牛践踏,命丧当场。

周围行人见状,惊呼声此起彼伏,自顾不暇,更无一人过来相救。那四名轿车夫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呆了。方破阵坐在地上,见方腊势若危卵,不由得高声大叫:“救命!来人啦,快救命……”

在此一发千钧之际,只见一条人影迅捷无比地飞将过来,手臂探处,已将方腊从牛蹄下拉出,接着反手一掌,击在牯牛背上。大牯牛吃这人一掌,说来也怪,竟趴了下来,张开一张大嘴,只有呼气的份儿。

方腊一颗心怦怦乱跳,似乎随时都会冲出胸膛,他惊魂未定,但觉口中干枯苦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位救命之人。但见那人身着道袍,脚上一双六耳麻鞋,头顶梳着个牛鼻状的发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乃是个道士。那道士身旁尚有一同伴,手中牵着两匹骏马,身材魁伟,气宇轩昂,只是身上的一件白色长袍却已甚为肮脏,显是长途跋涉,多日不曾换过。

那道人微微一笑,对方腊道:“小兄弟,没伤着吧。”也不等方腊答话,人已向后面街道冲去,意在阻止群牛伤残行人。他那同伴站在方腊身后,脸露笑容,既无上前相助之意,也无紧张担忧之色。

那道士身法迅如奔雷,电光石火间,已冲入牛群。方腊也瞧不清他是如何施为的,只见得他一冲入牛群,立时便有一头牯牛打个趔趄,向前猛跌几步,倒在地上。那道士身影飘处,又有一头牯水牛倒下。方腊隐约见得那道士身影接二连三晃动数次,每晃动一次,便有一头牯牛倒下。片刻间,青石板上卧满了被制服的牯牛。

方腊见此情形,心中的惊佩,绝不亚于见到那怪人飞过牛群。他放牧时日不短,知道牯牛狂性发作时力大无穷,起先尚且担心那道士非但制服不了这些畜牲,反而身受其害,手中暗暗替他捏了把冷汗,这时见了这等情形,却又叫苦不迭,只道自已放牧的水牛,已然都被这道人打伤,自已回去后,却又如何交待?心中正自忧虑,那道人已回到身旁。

那道人见方腊神色悒郁,鉴貌辨色,猜知他的心意,笑道:“小兄弟,不必担忧,你的牛可没伤着,过会儿都能起身,贫道保你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方腊喜出望外,跪下身去,将头磕得砰然有声,称谢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道人尚未作答,他那白衣同伴早已哈哈笑道:“可别将头磕破了,你也别谢他,这种事在他可算是家常便饭,哪一年不碰上一七、八回。”方腊正色道:“救人性命于道爷来说是平常小事,可小子大难不死,乃天大之幸,怎可不谢?”那白衣汉子一呆,抚掌道:“说得好……”回头对道人道:“仇长老,看样子没救错人!”那道人微微一笑,扶起方腊。

方腊又深深鞠了一躬,道:“请问道爷尊号,小子知道后铭记在心,日后也好为道爷您祈福!”那道人淡淡道:“方外之人,早将姓名忘得一干二净。扶危救难理属当然,本为吾辈份内之事,贫道今日偶经此地,碰巧救了你,小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时方破阵已跑过来,见方腊完好无损,又惊又喜,一把将他抱住,嚷道:“我看见啦,是阿肥,炮仗是阿肥扔的。”

那道人甚是惊奇,问道:“谁是阿肥?这般顽皮,他干么要向牛群里扔炮仗?险些酿出大祸来!”方腊将事因说了,接道又道:“这阿肥确是顽皮,若不是道爷相救,小子眼下哪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那白衣汉闻言,脸色一变,忽道:“如此说来,你二人是打从村西而来,途中可曾见过一个相貌古怪的胡人?”

方破阵抢着答道:“见过,见过。那怪人可有本事了,象只老鹰在我俩头顶飞来飞去。”白衣汉和道人对视一眼,神色巨变。他二人刚巧救了一条人命,虽说纯为侠义之举,不图回报,但心中却也大为快慰,神色间原本甚是愉悦,可眼下一听方破阵这话,却变得凝重异常。

那道人抢上一步,一把抓住方破阵肩膀,急急问道:“那人可是卷曲头发,颔下蓄了一部大胡子,身子要比常人高出许多?”方破阵道:“是啊,半点没错,就是这个模样。”那白衣汉也俯下身来,问道:“他是独身一人么,朝哪条道去了?”

方腊见状,心知恩公对那胡人的行踪极为关切,当下便将遇见那怪人的诸般情形详详细细说了,又道:“那胡人好本事,可是同道爷一路的?道爷若是要找寻他,可得赶紧,去晚了只怕追不上。”

那白衣汉“嘿”的一声,双眼遥望村西,眼中精光骤盛,喃喃自语道:“一路的,一路的……”忽又连声冷笑,转身对那道人道:“仇长老,咱们可真得赶紧,这次若是再让那厮逃脱,教主义薄去天,纵是不加责备,兄弟我可是再也没脸见人了。”

那道人说道:“丁长老说的是,今番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那厮走脱,好歹得连人带赃一并拿住,送往黑木崖,交与教主处置。”说罢,拉起方腊一双手,正色道:“小兄弟,贫道适才见你于危难之中不奋不顾身,先救弱小,心想此举纵是**也难以做到,而你小小年纪,居然就能有这等侠义心肠,实在难得!是以这才出手救了你一命。常言道:”锥处囊中,终有出头之日‘,你眼下虽一区区牛倌,但贫道见你头角峥嵘,相貌不凡,前途实是未可限量。望你日后好自为之,也不枉今日贫道救你一场!“语声刚歇,身形晃动,人早已在数丈之外。

那白衣汉脚下不抬,手不动,随即纵身上马,两腿轻轻一夹,**健驹箭般射出;另一匹骏马昂首长嘶,撒开四蹄,随后跟去。那道人身法迅捷无比,轻功之佳,似乎并不在那相貌怪异的胡人之下:方破阵与方腊二人纵目望去,只见那白衣汉纵马狂奔,有如风驰电挚,直至人影畜形都变得模糊不清,却仍然追不上那道人。

那道人所言果然不假,过得片刻,倒在地上的牯牛次第而起,哞哞而叫,丝毫未曾损伤。方腊一手牵过牛绳,一手挽着方破阵,当头而行。只听得牛蹄声“嗒嗒”响起,六、七头水牛排成一列,口中咀嚼不停,慢慢地跟在他二人身后。

方府处在村街东端,二人来到正门前,当即分手。方破阵自进大门,方腊赶着牛群绕过墙角,去了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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