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今本《射鵰》对王重阳的玄门奇学亦有所改动──即以原著中王真人的「一阳指」暗换段皇爷的「先天功」。此举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于焉一改再改,问题亦接踵而来:?原著借洪七公之口,叙述初次「华山论剑」战况是:段皇爷以「先天功」与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黄药师的劈空掌、欧阳锋的蛤蟆功「打成平手」(旧93回);而此前又多次提到王重阳武功通玄,其「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旧63回),乃为天下第一人。
今本将段皇爷的「先天功」改成「一阳指」后,仍称四人「打成平手」(新33回);然而又坚持「一阳指」可破蛤蟆功的旧说不变(新17回);再则声称「先天功」能克制蛤蟆功(新30回)……如是种种自相矛盾,令人不能无疑。
按作者独创「一阳指」这门奇学,系榷易经?复卦》中「一阳来复」之义。以六爻卦象而言,五阴之下,一阳复生,主吉兆。其为道家玄功乃理所当然。但今本却称段皇爷「所习的是佛门功夫」(新31回),这又犯了「两律背反」之玻盖段皇爷晚年出家为僧,实与修习上乘武功毫无关连。况「先天功」亦源于道家心法乎!
小结以上论证,推究金庸之所以「作茧自缚」之故,殆肇因于晚出的《天龙八部》。该书原刊本写于一九六三年,较《射鵰》迟了六年左右;但书中主要人物段誉「后来居上」,却是段皇爷的高祖。据云:「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第一回)为了维护大理段氏祖传绝学威望,金庸乃不惜大动手脚,将「一阳指」改归段皇爷所有。至于段家由「一阳指」发展出的「六脉神剑」玄功,如何堂堂「南帝」却毫无所闻?那也顾不得了。
总之,在武侠「英雄用武」的天地里,即令妙笔生花如金庸者,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与缺点,迥出人意料。笔者认为,《射鵰》最大的败笔尚不在于上举诸例,而是侧写王重阳千里迢迢远赴大理,一心一意要把「先天功」传给段皇爷,以便死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的人」(新30回)。但奇的是,既然「先天功」如此厉害,如此紧要,且有关武林劫运;何以王重阳不传门徒「全真七子」,而要舍近求远去授予日理万机的段皇爷呢?作者对此异乎常情的举措,毫不理会,反而硬干到底!于是通篇但见全真七子武功平平,连连败北;除一「天罡北斗阵」外,没有任何师门绝艺足堪自保(按:丹阳子马钰的「三花聚顶掌法」也是虚张声势)。其违反武林常规,莫此为甚!即令起王重阳于地下,亦哭笑不得!
描写人物故事瑕瑜互见
武侠的第二个组成要素是「侠」;但这只是泛称。其行为大抵如荀悦在《汉纪》中所说:「主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当世者,谓之游侠。」又「侠」有挟持人就范的涵意;故广义而言,凡仗侍武功行走江湖之士,皆属于武侠中「侠」的范畴。
《射鵰》以郭靖、黄蓉为男女主角;以长春子丘处机、江南七怪、成吉思汗(铁木真)、九指神丐洪七公、老顽童周伯通及杨康、穆念慈为「主中之宾」;再以铁尸梅超风、桃花岛主黄药师、欧阳锋父子、真假裘千仞及一灯大师(段皇爷)等为「宾中之主」。于焉刻画人物、捏合故事,极波谲云诡之能事。其中,多数都写得神完气足,栩栩如生;但也有若干性格矛盾或笔力不济处。爰就其荦荦大者,分论于次:?郭靖(拙)、黄蓉(巧)这一对男女主角,有如太极生两仪;彼此互补互利,乃成天作之合。作者在今本「后记」中如是说:「《大漠》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狡狯,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今本经过彻底「翻修」后,大致都把原著所缺乏的心理描写补足了。黄蓉之机智狡狯、惊才绝艳,虽天下罕见,却未必没有;即如郭靖之诚朴厚重、刚毅木讷,世间亦颇不乏人。
缘问题不在「个性单纯」上,而在「上智」、「下愚」不可移之间。
按作者写郭靖之笨,有一个改造过程:先是原著初写郭靖幼时,「生得筋骨强壮,聪明伶俐」(旧13回);此由其小小年纪即仗义暗助哲别(蒙古神箭手)脱身之种种表现,便可知此子智勇双全,将来必成大器。惟不悉何故,当写到江南七怪找到郭靖之际,作者忽然改变心意,而以拖雷之聪慧反衬出郭靖之笨拙(旧17回)。其后则一路「笨」下去,几无转圜余地。或系有见于《世说新语》所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而欲加以琢磨成器。用心可谓良苦!
今本为弥补原著之前后矛盾,乃大张其「笨」!一开始就写郭靖「有点呆头呆脑,四岁才会说话」(新3回)。这不是普通的「笨」,彷佛像王阳明的幼儿期,暗伏「大智若愚」之笔。然而不然,今本除强调郭靖天生硬气外,其它则变本加厉!说他非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显得笨拙无比」!而且连父母的名字都不清楚;却单单记得杀父仇人是段天德。(奇哉怪也!)是故,妙手书生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新4回)其后江南七怪耐心教他二流武功,他也学得一无是处──「但见教得十招,他往往学不到一招……较之常人实更蠢笨了三分」!(新5回)似如此「下愚」之人,作者说他因心无杂念,修习全真派内家基本功有成,可也!
但谓其日后竟逐步练就最上乘的奇学如「降龙十八掌」、「空明拳」、「九阴神功」等罕世绝艺,则万万不能!缘此关乎悟性高下,断非「勤能补拙」可以为功!纵然郭靖误吸「蝮蛇宝血」功力大进,亦无助于开启智能之门。
盖古今绝学之所以失传,往往皆因「人才难得」,可遇不可求之故。如郭靖由「下愚」而「上智」赢得三级跳远冠军者,绝无仅有!即有亦是「太虚幻境」中人。尚幸作者写黄蓉绝妙!笔法忽张忽弛,好看煞人!构思亦奇中逞奇,险中见险!惟其两小无猜,几乎形影不离;而情意真挚,足堪回肠荡气。卒以此「巧」补彼「拙」,挽郭靖于摇摇欲坠──而其终不坠者,端在侠肝义胆「个性单纯」上;因有宁舍爱情婚事而力阻成吉思汗屠城之举(末回)。正所谓:「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概与「上智」、「下愚」无关。
至有论者评郭靖之「伪」,在于言行如一,近乎道德上的「完人」;则亦知黑而不知白,知恶而不知善。斯乃「盲剑客」见识,可不必论。但作者谓黄蓉厨艺手法精妙神速,治工夫菜若烹小鲜,却实在是「成人童话」。其着眼点全在「奇趣」二字,付之一笑可也。
(注:台北某餐馆尝以「射鵰英雄宴」招徕顾客。据云,按照「黄蓉菜单」整治书中珍馔,至少须时一昼夜而非「小半个时辰」。)「新八义图」一道七怪《射鵰》故事之引人入胜,文笔隽妙当居首功;然布局之奇,人物之活,尤为紧要。在「主中之宾」众角色中,最早出场的是长春子丘处机与江南七怪。如没有他们八人打赌传艺,郭靖、杨康这两个象征着「不忘靖康之耻」的代表性人物也许就此湮没不彰,遑论成为「正」、「反」典型了。
作者在布局构思上,分由正、反两途出发:以种种阴错阳差,安排郭靖自幼即随母远居大漠,刻苦自励,始终不忘家恨国仇;而杨康则随母进入金国「赵王府」,认贼作父,安享富贵荣华──这分明是脱胎自元代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的戏剧架构,却更有出奇的变化与发展。于焉在一道、七怪为保全忠良遗孤,不计利害又不顾死生的努力下,乃构成一幅侠气峥嵘的「新八义图」。
长春子丘处机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书中写他嫉恶如仇、一诺千金之所作所为,义烈感人,跃然纸上,直逼眉睫!原著本以丘处机雪地锄奸为全书引子,极言他「拳剑武功,海内无双」,是「当今第一位大侠」(旧首回)。做为「中神通」王重阳得意弟子,理当如此,方是正办。然作者不久即改弦易辙,把丘处机的武功七折八扣,降为二流角色。其欲置威震武林的全真教于何地?
今本为贯彻此一意图,除大删原著有关丘处机「武功盖世」等语句外,又将前仿唐人传奇《虬髯客传》切人心人肝下酒一折,徒然改为「切成碎块」而不吃(新首回);乃成无的放矢。特别是原著写丘处机循线找到杨康下落,传以全真派武功,却无暇教他做人之道;致使杨康为德不修,始终认贼(完烈洪烈)作父,数典忘祖,浑不知民族大义为何物!这本有「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寓意在内,精警有力,发人深剩奈何今本硬要补上:「几次教诲他为人立身之道,这小子只是油腔滑调的对我(丘)敷衍……」(新11回)乃大大降低或淡化了环境因素对人的熏染力,反而转移到「人性本恶」的内在倾向上来。凡此种种画蛇添足的修改,似非智者所应为。但本书末回引经据典写丘处机率弟子西行,为成吉思汗说以「长生久视」之道;其言其诗悲天悯人,痌瘝在抱,值得击节称赏!
江南七怪并不怪,系指「飞天蝙蝠」柯镇恶、「妙手书生」朱聪、「马王神」韩宝驹、「南山樵子」南希仁、「笑弥陀」张阿生、「闹市侠隐」全金发及「越女剑」韩小莹;七人义结金兰,年龄则由四十许至廿左右不等。其中有瞎子、穷酸、矮子、樵子、胖子、小贩、少女,形形色色,组合奇特,故名之曰「七怪」;实则除柯镇恶性情执拗、韩宝驹头大身短外,多与常人无异,何怪之有?推究其所以如此,或系由《清朝野史大观》之「江南八侠」──首为了因大师,以叛盟除名;末为吕四娘,亦精剑术──转化而来。
七怪行侠仗义,有言必践;武功虽不甚高,但俱为血性中人。作者写「飞天蝙蝠」柯镇恶以耳代目之机警,写「妙手书生」朱聪行窃手法之奥妙,写「马王神」韩宝驹骑术之高明,均各尽其致,极见精神。而写张阿生、韩小莹「忘年之爱」,着墨不多,亦颇动人心魂。由于张阿生很早便死于「铜尸」陈玄风之手(新4回),七怪雁行折翼,从此乃改称「六怪」。
与原著比较,今本有两处改得好:一是江南七怪与丘处机在嘉兴府醉仙楼之战,新增若干心理语言描写;动中有静,掀起全书第一次**(新2回);二是大段补写七怪千辛万苦找到郭靖后之惊喜交集,反应或欢呼、或狂笑、或搥胸、或拥抱、或翻筋斗、或打陀螺,表情各不相同(新4回)。作者驾驭文字功力之深,状声状色之妙,竟有如是者。
「五方奇人」东邪独异
由《射鵰》原著开场即推崇丘处机「武功盖世」,以及初次提到「黑风双煞」之师乃是「一生从未离开桃花岛」的奇人黄药师(旧19回),兼且未冠以「东邪」称号等情来看,可再度断定作者动笔之始原无宿构。待其信笔挥洒至「铁脚仙」王处一试探穆念慈武功时,方首揭「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方奇人之名(旧42回)。不免令人突兀!
今本为救此病,乃于丘处机与七怪之战,被迫使出「同归剑法」时,预伏「西毒」一笔(新2回);继而又在黄蓉初会梅超风之际,特彰显「东邪」名号(新10回);其后再由丘处机口中说出五方奇人全称(新11回),遂顺理成章,如水之就下了。因此,单以故事结构而言,今本固亦有所失坠,却胜过原著多多,殆为不争的事实。
再就人物之塑造与描写来说,五方奇人有虚写,如「中神通」王重阳;有实写,如「北丐」洪七公、「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亦有半虚半实写,如晚年归佛的「南帝」段智兴。真正表现出色的是「北丐」洪七公及「中神通」的代打者──「老顽童」周伯通。此二人在作者笔下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其嬉笑怒骂,妙语解颐,已成定论,故无须辞费。「西毒」欧阳锋则面目模糊,通篇只用「看不清楚」一笔代过;出场虽多,亦乏善可陈──唯有遭人愚弄而苦练「九阴真经」时,方由败部复活。特其奸猾一世,末了经脉倒转,竟与影子为敌,乃成一大妙构。至于段皇爷,空负绝世武学,却为情所困,看破红尘;只能用「一阳指」治病而不能主持武林正义,就更不足论了。
此外,最可议者是「东邪」黄药师;问题奇多,矛盾奇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太虚假人」!然而作者却用尽笔墨,大张其目,颇有「心向往之」之概。实在吊诡绝异,耐人寻味。为便于「金学」专家作深入研究,笔者谨将所见所惑一一列出,以供参考。
「东邪」绰号晚出,及「赖以成艺的一部九阴真经」等等原著失误之处,前已表过,兹不再赘。惟以「九阴白骨爪」太过邪门,则黑风双煞之师岂非更邪魔外道乎!
因而顺藤摸瓜,赠以「东邪」尊号,其故或即在此。然则「东邪」之邪,实不在阴毒武功而在思想作风;这便非得想方设法自圆其说不可!
首先是要突出其聪明绝顶,雅量高致。举凡文才武学、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遁甲等等,无一不精;甚至连「种花的本事」也是「盖世无双」(新16回)。既然如此之雅,自不能不懂诗;于焉黄氏父女皆喜吟诗以遣怀寄慨。
原著借清人吴绮诗句:「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作为黄药师自况之用。其诗意境高远,饶有壮志消沉(埋神剑),英雄年迈(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无奈本书时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诗自况。事经高人指点,今本乃改为:「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且加以解说:「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凡桃花岛弟子是没有人不知的。」(新10回)此诗出自作者之手,对仗颇工,却有顾盼自雄意味,与前诗大异其趣。而所谓两门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剑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来历(皆见前评)。然实不知早年黄药师有何「神剑」足堪自夸,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话,首次「华山论剑」就不致于无剑可论,而改以劈空掌及弹指神通功夫争雄了。
其次是要突出其「离经叛道」思想,乃是针对旧礼教之大反动,而见解比古圣先贤更为高明。书中说:「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新1回)这已直解到题,但还不够。黄药师本人说得更为露骨:「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新25回)证以黄蓉常引其父语道:「大圣人的话,有许多是全然不通的……大圣人,放狗屁!」(新13回)如是种种,显系作者刻意要将黄药师塑造成一个义不茍合于当世、弃圣绝智的「高士」──可怜「俗人」眼瞎心盲,目为邪魔外道,何有碍于黄药师哉!
复次是要突出其「造反有理」的偏激个性;生杀予夺,特立独行。故当陈玄风、梅超风盗去《九阴真经》下半部后,黄药师大怒,竟将其它弟子的大腿筋脉一一挑断,逐出桃花岛(新5回)。又在找到梅超风时,命她负责找回真经:「要是给人看过了,就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新14回)其言出法随,视人命如草芥,真是「邪」到家了!
然而除了武功外,黄药师一点也不「高」;他不但「俗」,而且还俗不可耐!
例一、既然痛恨世俗礼法,何以欧阳锋派使者前来为侄儿(实为私生子)求婚时,他却想到「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竟然尚未见面,便即许婚(新1回)。这种门第观念、封建之毒,黄某显然中得很深,且无药可救!
例二、既自视甚高,性情怪僻,何以听说黄蓉拜了洪七公为师,他登时「大喜」,且向老叫化「深深一揖」(同上回)?这分明是势利小人反应,那有一点「东邪」气派!(按:原著5回所写恰恰相反。当黄药师听到爱女喊洪七公为「师父」时,不禁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这才符合黄老邪孤傲本性。)至于其后他贸然答应洪七公「相求一事」(即代郭靖求婚),方说「一言为定」,旋又反悔,就更不堪闻问了。
综上所述,金庸塑造黄药师这个「愤世嫉俗」的奇人,可谓矫揉造作,相当失败。因为作者并非用「背面敷粉法」或「反跌法」来刻画人物之表里不一,而是再三为其矫饰,终成一大「矛盾样板」。好在此公有病亦有救──当后来黄药师闻欧阳锋杀了一个「要做忠臣孝子」的儒生时,不由脸上变色,说道:「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欧阳锋讥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新34回)作者这一回龙笔,宛如天外飞来,掷地有声,令人动容。这才不愧为「亦邪亦正」、至情至性的黄药师!
语言及肌理得失
诚然,《射鵰》人物众多,无法一一加以品评。就笔者所见,另如写铁木真之深沉多智,写杨康与穆念慈之情天铸恨,写真假裘千仞之扑朔迷离,皆可圈可点;乃至写「三头蛟」侯通海这一「宾中之宾」的小人物,亦笑料百出,妙趣横生,便可概其余了。这自然得归功于作者运用语言准确得当,笔法不测,方能获致如此佳绩。但不可讳言的是,这只是修订本经过「伐毛洗髓」后的总体表现;原著文情则大为逊色,不能同日而语。
质言之,金庸于一九五七年初撰《射鵰》时,其开场笔法之陈旧,实为近世说部所罕见。比较起来,它不但远逊前辈名家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一九二三年)、顾明道《荒江女侠》(一九二八年)、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一九三二年)、白羽《十二金钱镖》(一九三七年)、王度庐《鹤惊昆仑》(一九○四年)、朱贞木《蛮窟风云》(一九四八年)等书,亦不如稍后出道的司马翎《关洛风云录》(一九五八年)。今姑引《射鵰》开场原文以证:「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南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上面这首诗,说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来当时宋朝国势不振,徽、钦二帝被金所掳;康王南渡,在临安(杭州)即位,称为高宗,成为偏安之局……如此开场,十分乏味,殊非高手所为。因此,为保令名于不坠,修改文字内容便成为金庸当务之急;而今本则以「张十五说书」打头阵,展开大规模「再创造」行动。
笔者认为,今本在描写人物的「艺术加工」上,改得最好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及「三头蛟」侯通海;加上原本就精彩的「北丐」洪七公与假裘千仞──裘千丈(原着为裘千里),堪称「四绝」!作者增添了无数幽默笑料,用于人物声口;但见插科打诨,触处成趣,无入而不自得。这是本书最生动传神且殊胜他人之处,致能振衰起蔽,颠倒众生。惟改成问题的亦有郭靖、丘处机、黄药师、梅超风等,已如上述。至于删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与穆念慈合而为一,改自杀殉情为合体孽缘等相关故事情节(包括血鸟及蛙蛤大战,共约两万五千字),则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择。凡此皆可不论。但另有若干纯属肌理欠通、神理不洽的关目,也值得一提:其一、作者写狗官段天德挟持李萍(郭靖之母)北逃,一路上累赘之极,已不合情理;而李萍被金兵逼令挑担数十日,「肚子越来越大」竟丝毫未动胎气,更为奇事。(以上分见新2、3回)其二、作者写「武穆遗书」云云,固纯属子虚;而以南宋名将韩世忠之智谋韬略(不逊岳飞),欲传该遗书之门路甚多,再不济亦不致跟铁掌帮主上官剑南想出一个「舍近求远」的馊主意──又是画图又是打哑谜;且将遗书封存于铁掌山,玩捉迷藏的把戏。若然,则曾立「中兴第一功」的韩元帅岂非患了「老年痴呆症」,变成大草包乎?(以上分见新23、32回)其三、作者写傻姑叙述江南六怪赴桃花岛拜谒黄药师;哑奴呈上拜帖,黄药师随手「放在桌上」。待变故发生时,妙手书生朱聪如何能在冯氏墓中取来那张仍留置于书房桌上的拜帖,而且还在背面留字示警?(以上分见新34、35回)凡此种种「莫名其妙」的故事情节,金庸何以自解?
另外,尚有一些属于认知错误的问题,今一并列出于次:朱聪「妙手空空」神偷之技与魔术家的「五鬼搬运法」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盖一为技术,一为法术也。后者系特异功能范畴,非「道中人」不足语此。(详新2回)?陈玄风怎能将长达数千言的《九阴真经》下卷用针「刺」在胸皮上?即令是世界「微雕」大师有此乱针刺字本领,但密密麻麻决非作「瞎子」梅超风可以摸得出来;一旦割皮硝制,原刺字形、图案绝对化为乌有。彼又如何仗以练功?(详新10回)?据动物学,蛇类无外耳,无听觉;仅有内耳能感受到地壳震动。是则黄药师之玉箫神技对蛇群吹奏绝无影响力;若谓「西毒」蛇阵会闻箫声而起舞,非愚即妄也。(详新1回)
结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总而言之,金庸以《射鵰英雄传》开宗立派,执中国武侠之牛耳,已垂卅年。
此书将历史、武侠、冒险、传奇、兵法、战阵与我国固有的忠孝节义观念共冶于一炉;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宛若英雄史诗,洵为一代名著。然其原书良芜并陈,优劣互见;而修订本因小失大,亦未尽善尽美,也是客观事实。
古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无非是切磋琢磨、精益求精之意。以中国美学讲求的元气论、性格论、意象说、意境说等审美标准来看,金庸语言文字颇为精妙,虽有小疵,亦不掩大醇;兼且表彰正义,元气淋漓,时予人以壮美之感。但捏合故事,刻画人物,则多扞格矛盾;实未臻事理统一、性格统一「自在圆融」之境。故观其片段文情,摇曳跌宕,如诗如画;而叙事说理却每每失之牵强,难免有伤艺术之真。此不独《射鵰》为然,其它诸作亦犯同样毛病,至为可惜。
值此所谓「金学研究」蔚然成风,而将金庸捧到九霄云上之际,笔者无意立异以鸣高,对这部长达百余万言的武侠经典名著吹毛求疵;而是正本清源,谈武论剑,实事求是,探赜索隐,务期给予公正评价,以提升一般读者及泛泛论者的认识、欣赏水平。
世有「不虞之誉」,亦有「求全之毁」。现在是打破「金庸迷信」的时候了!
──一九九二年初夏写于「南天一叶轩」
后记:
早期金庸颇多传统说书口吻。迨及一九七○年左右,古龙的「新派武侠」大行其道,对金庸不无影响,因有全面改写之举。《射鵰英雄传》修订本港版原未易名,授权台湾远景版则因故改为《大漠英雄传》。特附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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