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的养殖业,随着玉米、土豆和红薯等的推广种植而迅速发展。这三者都是相当好的饲料,特别是玉米。因此,夷陵、西陵在崇祯十年时是出栏了生猪一万五千头,而在刚刚过去的崇祯十一年,这个数字扩大到了可怕的八万多头――虽然此时每头猪能提供的肉不过是两百余斤,可是总供的猪肉量也达到了近二千万斤。整个夷陵体制之下,人口总数不足六十万,平均下来,每人有三十斤猪肉。再加上数量同样可观的牛肉、鸡鸭鹅肉,夷陵能够保证每个夷陵的百姓,都有比较充足的肉、蛋供应。
而身为优先照顾的宜昌卫。更是不缺肉食。哪怕是行军途中,他们也不用象着此时官兵或建虏一般。用豆豉和醋布充当菜肴。肉罐头、菜罐头、果罐头,只要能吃的,就能做成罐头,甚至于有些宜昌卫听到罐头二字就变了颜sè。
一次两次吃这样放了浓重调料的罐头,那是美味,就比如此时的岳托,在确认罐头无毒之后,身为正红旗旗主,他当然优先享用这种好东西。一边吃,他一边道:“夷陵兵竟然有这么多这种东西,无怪乎作战勇猛军纪森严……只不过他们怕是吃不得苦吧。”
“哈哈,果然是好东西,只可惜数量还是少了,便是一人一个也分不够……”和硕图也笑道。
他们在亭口镇破了李岩的计,还夺了宜昌卫的一个营寨,又有这许多收获,自然可以嘲笑一番了。
“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岳托吃得心情大悦,也来了兴致。
倒不是真正因为好奇,这其中还有窥看夷陵虚实之意。虽然建虏也尝试让那些汉jiān帮窥探夷陵的虚实,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夷陵的户籍制度比起大明更为严格,至少夷陵没有隐户,所以外来人都很容易被监视,便是重要的民生工坊都无法接近,更别提宜昌卫的基地了。
从方才的罐头里,岳托便可以判断出,宜昌卫的待遇非常好,因此士气极为高昂。这与那些又穷又饿的大明朝廷官兵不一样,这个发现,令岳托心中其实极度不安。
在遗弃的营寨中,很快他们发现了两门大炮。
这一路上宜昌卫的短炮给岳托极大的震动,这种灵活方便、shè程又不近的火炮,实在是陆战利器,而且宜昌卫习惯将一二十门炮集中使用,一但轰击下来,便能造成巨大的打击。因此,当发现这两门更大的火炮时,岳托当即来到近前想要查看清楚,弄明白宜昌卫的火炮与大清的红夷炮有什么区别。
然而就在搬动火炮时,当火炮一抬起来,底下压着的一个弹簧弹起,引发了一个机关。
紧接着便是轰响,整个充当库房的营帐顿时飞上了天,岳托离得稍远,没有真正炸中,却也被冲击波掀了起来,重重摔落在地。还不等他清醒过来,炸飞的碎片中有数块穿过他的甲片,在他原本就已经虚弱了的身体上重重一击。
埋地雷对于建虏来说,并不陌生。戚继光便在蓟州发明过“钢轮发火雷”,而明朝官吏也习惯在打不赢的时候,于官府大堂之下埋官亭炮或公署炮,贼人得意洋洋往公堂上一坐时便引发爆炸。但是,象宜昌卫这般使用弹簧为击发引信的,却绝无仅有!
而且明官府用的火`药威力实在有限,一般埋藏的不谨慎,也容易被发觉。宜昌卫则不然,如何使用地雷,在宜昌卫里是步兵所需要专门掌握的进阶技能,最优配方和颗粒化的黑火`药,威力也胜过建虏以往所遇。这一炸之下,除了岳托之外,别的正红、镶红二旗的将官,也颇有伤亡!
更重要的是,原本就因为生病和连续作战而虚弱的岳托,在被炸之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和硕图临时接过指挥权,他也是宿将,在确认岳托伤重难以苏醒之后,当机立刻,放弃再与李岩进行纠缠的想法,立刻挥军西撤!
“原来只是生死不明!”
在得到确认的消息之后,李岩的欢喜少了一半。岳托暂时生死不明,但建虏的撤离还是井然有序,他本来想在亭口多牵制建虏几rì,更多地消耗建虏物资的打算,终究还是落了空。
“建虏南至山`东,原本就水土不服,咱们抓着的俘虏里,不是有人说岳托身体已经不适了好长一段时间么?”宋献策道:“此次重伤,料想岳托也只是苟延残喘,拖不了多少时间。”
“以宋大人之见,我们继续追击?”
“不可,咱们也是强弩之末了。”宋献策摇了摇头。
宜昌卫确实也是强弩之末了,除了留在高密安置那数万百姓的千人,其余人都是辗转作战,而且不少人甚至是刚刚万里海波过来,还没有怎么休息便投入了战斗之中。加上连番大战,宜昌卫的物资消耗巨大,也需要进行补给。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了,咱们回高密,在那休整补给,准备下一场大战。”宋献策想到这,便建议道。
“也唯有如此――但愿他们兄弟能做得好些。”李岩点了点头。
“他们熟悉附近情形,我在亭口得他们帮助颇多,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张正道:“只是……还有一事,恐怕小官人也得考虑。”
“何事?”
“亭口的百姓。”
这话让李岩默然,确实,因为专心于战事,他把这个也给忘了。
与此同时,自小生长在亭口的杜建功在远处遥望着亭口镇,颓然跪在地上,用手奋力捶地:“早知如此,就不该离开亭口,不该听那群人话的!”
“不听人家的话,你此刻就看不到亭口的火了,建虏早就将你杀了。”旁边的一个汉子抱着胳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呸”了一声道。
“就算被建虏杀了,总也是死在自己家中,如今亭口烧成这模样,不用问,我的家肯定没了,我一家老小,这个冬天怎么过?”
“挖地窝子,搭窝棚,总要熬过去……而且,那伙人嘴上说是登莱兵,我却不相信,你见过官兵有那么好言好语的么?”抱着胳膊的汉子冷笑道:“他们的服饰,还有不少人是和尚头……我知道他们!”
“咦?你知道他们?”
“楚王他老人家的夷陵宜昌卫,前年……大前年我在京畿时见过,当时他们奉旨勤王,我恰好在京畿,被建虏抓着,是为他们救出来的。”那抱着胳膊的汉子道。
此话一出,杜建功大惊:“怎么从不曾听老哥你说过?”
“没有路引,跑到京畿去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事,说什么?”那汉子叹了口气,脸上全是懊恼:“只恨当初我蠢了,楚王原是招人去夷陵,我却傻乎乎舍不得家里的婆姨和娃儿――结果婆姨娃儿都没了,却盼来了建虏,这贼老天的,原以为是不给咱们活路了,宜昌卫却来了……”
“武老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建功一愣。
“俺也是家破人亡了,如今建虏烧了亭口,就是想卖气力也没得个地方……干脆去夷陵投靠楚王吧,这身气力,总不至于饿死。”武老哥叹息道:“杜兄弟,我料想宜昌卫定然会来安置赔偿,我若是你,便不要什么赔偿,只求能去夷陵了!”
类似的话,可不只在一处响起,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是咒骂宜昌卫,便是咒骂建虏,总之,极少有人会相信,他们的损失还有人进行赔偿。
无论武老哥将夷陵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杜建功先想到的,仍然是他在镇子上的屋子。
他家在亭口镇住了五代,老屋已经是祖宅,不去看看,如何能安心!bxwx.org
当他跑到镇门口时,看到的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座小城。
满城的大火不仅烧掉了民居,城头的望楼之类的建筑也被引燃,而且在高温烤炙之下,城墙多处开裂。
门洞大开,摇摇yù坠,便是从底下经过,也让人担心会不会垮塌。
在城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杜建功估计少说有几百,都是不放心家里情形躲到近处的,但他们大多被人拦在了城门前。
拉住他们的正是宜昌卫。
李岩亲自站在门前,在他身后,就是石灰标的线。一排宜昌卫举着火枪着在前线,枪口对准正拥来的百姓。
普通百姓是极为复杂的,李岩从不以为,就凭着自己几句大话或者一两件善举,便能让所有百姓都对他心悦诚服。一定的制约与限制,能够让百姓不会太过盲目。比如说此刻,若是不用火枪,只是靠着劝说,百姓早就冲开封锁线闯入城中,然后就是在废墟中翻找抢掠,甚至会演化出杀人jiān/yín之类的行径。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要进去,我们要进城去!”有人嚷了起来。
“城里尚有余火,此刻入城并不安全,而且为了避免有人哄夺财物,须五人联保。方可进城。”有宜昌卫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在高处喊道。
这话倒是提醒了某些人,当下便有人嚷道:“亭口镇便是你们这些南方佬来了才烧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烧的,却赖到女真人身上,让我们进去……”
这起哄者一带头,顿时就群情汹汹直来,人们开始扑向那条封锁线。百姓的情绪一但被煽动起来。便象是亭口镇里的火,燃得快传得也快,李岩目光猛然凝结。他举手示意。顿时,一排宜昌卫对天鸣枪,轰的火枪响。让头脑有些发晕的百姓们顿时呆住了。
“再说一遍,要进去可以,需要得五人联保,再由我们的人统一带队,只能在自己家的废墟中翻寻财物。若有乘乱抢/劫者,以军法处置。”李岩夺过喇叭,冷冰冰地道:“这是战时!”
“你是什么玩意,凭什么说这大话!”
那在人群中起哄的,原本就是混混,方才被吓住了。但看到一排火枪都是朝天鸣响,于是又嚷道:“他们不敢伤人,诸位别被唬住……”
李岩猛然向那边一指:“老牛!”
他身边jǐng惕地望着的齐牛顿时象头真正的牛一样冲了过去,顿时撞飞了几人,然后在人群之中。将一獐头鼠目之辈揪了过来。
很久没有亲上战场展示自己的武力了,现在却只能用在对付这种小混混上,齐牛多少有些不甘心,下手也有些重,那混混嗷叫不止,口中不停咒骂。
“斩!”
李岩做了一个手势。
血冲上半空。人头落地,周围鸦雀无声。
李岩一直认为,真正的百姓,要在田里按着四季轮换劳作,要在工坊里按照规格忙碌,他们都是知道秩序重要xìng的,只要提醒他有秩序存在,他们中绝大多数都会乐于遵守,因为他们明白,唯有在这秩序之下,他们的权益才有保障,他们的收获才有可能。
唯有流氓无产者,才会仇恨一切秩序。他们可以利用却绝不可重用,他们能成为先锋,但在事情结束之前就应该彻底消灭。
农村里的流氓无产者,就是那种二癞子懒汉,城镇中的流氓无产者,就是街头的混混无赖。这些人每每缩在百姓当中,挑事起哄制造纷乱,然后混水摸鱼。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不愿意通过自己的劳动和勤奋来改变生活,而一心只想着飞来横财。
这种人是社会的毒瘤,他们单个为恶,虽然比不上贪官污吏,但从群体而言,则与贪官污吏一般,都是寄生在那些用自己勤劳和汗水种出果实的劳动者身上的蛀虫。
李岩一直对流寇没有什么好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流寇就是这种流氓无产者裹胁百姓的产物。嘴里叫嚷着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实际上却干的是杀人放火损人肥己的勾当。
这当众毫不犹豫的诛杀,顿时让所有人再度安静下来,那些被挑起的怒火与贪yù,也为之一清。
“我们每百人一组入城,只要能找出五人联保,相互证明身份,便可以我派出的人手带领下进去。”李岩冷静地道:“现在开始登记……谁第一个?”
“小人来!”
原本李岩以为会冷场的,却不曾想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一人应声道,然后,一个只穿着薄薄衣裳的汉子走了出来,他到了李岩面前,先是跪下磕头:“小人武晋,谢过楚王救命之恩!”
李岩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认识自己。
他目光一凝,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汉子,不到三十岁,骨架粗大,但却极瘦,面sè枯黄,那是营养不良的后果。他问道:“你认识我?”
“小人大前年在京畿被建虏所掳,若非楚王,小人早为异乡之鬼矣。只是当初小人心里挂念家中的一点薄产和家人,不曾依楚王之令去夷陵。不意今rì又能见楚王,实在是,实在是……”
武晋说到这,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真的很激动。李岩微点了点头:“你起来吧,既然见过我,便应该知道,我不喜欢跪拜――你家人还好吧?”
他温声相问,那边武晋却失声痛哭。
“小人当初不舍得家里两亩薄田。结果连年灾荒,妻儿又相续病了,小人只能卖了田延医,结果……结果……”
那不忍言的结果,他说了几次,也没有说出来。周围不少人都认得他,都同情地小声议论起来:“他便是在码头上扛活的武晋。好一条汉子,力气极大的,只是吃不饱。若让他吃饱了,三百斤的包一人便可以扛走!”
“他妻儿前年都死了……”
齐牛将武晋扶了起来,李岩微微叹了口气:“你且节哀……”
“楚王。我如何能节哀,若是当初听了您的,我举家迁至夷陵,哪里会有这等惨事?”武晋抹了一把眼泪:“只恨我当初……”
安慰人的事情,李岩实在不拿手,因此,他身边立刻出现了拿手的人。
“大哥,你的事情当真让人难过,啧啧,这老天啊。就是不开眼!”许众上前拍着武晋的肩膀,一脸同情地道。
他将武晋拉到一边,也不知是如何和武晋说去了,李岩这里没有空等武晋回来,他看着那些围拢而且越聚越多的百姓:“你们要入城。便请联保报名!”
没有太多的长篇大论,但这一次,那些百姓很温顺地依言排队。他们从武晋的话里听出来了,这位可就是楚王,一位超品的贵人!对于大明的百姓来说,他们分不大清楚伯爵与官府到底有什么区别。在大多数情形下,只要确认了对方能代表官府,又没有被逼到绝路,都会习惯于服从。
这与华夏民族漫长的文明史中,不停地与自然灾害特别是大水灾相斗争有密切关系,在洪水肆虐之时,若不能团结起来组成一个整体,那么整个群体都会灭亡。当西方人在神话中要依靠某位邪神的恩赐才能躲上大船逃避洪水时,华夏先民则在抗击洪水中形成了独具自己特sè的社会思维方式。
每十名宜昌卫一队,带领着五十人的居民进入废墟之中,寻找他们家还能幸存的财物,这样的组织模式,彻底杜绝了哄抢的可能xìng,也使得扑灭零星残火的工作变得井然有序,并未造成火灾的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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