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策的丈夫和儿女,没有在裕王府么?”想起积庆楼内许策的凄苦眼神,龙峻心里忽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钱满缓缓摇头:“消息说,在裕王府整整两年时间,从未听鬼丫头提起,也没有见他们出现过。”
“那,各州府的无名尸骨,你可曾叫人一一查探?”
“这还用你说,早查了,都不符合。”
龙峻拧眉仰头喃喃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对世事历来不抱幻想,然而这次,他却希望老天垂怜,至少能放过许策的一双儿女。
见龙峻不喝酒,钱满便不用酒杯,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口角和胡子流下来,淋淋沥沥,他也不擦,只是嘿嘿笑道:“找不到人,再想也是枉然,反正最坏不过两种情况,一、他们被裕王藏匿起来,借以胁迫鬼丫头替他做事;二、他们早就死了,两年前,同许振卿一道。只不过,姓许的比他们运气好一些,好歹留具尸首下来。他们么,自然是被毁尸灭迹,挫骨扬灰了。”他顿了顿,接着笑道,“自从十六年前那场畿辅sāo动之后,许振卿害怕象袁大人那样遭受报复,连累家小,一直谨慎保护鬼丫头,千方百计托关系送上峨眉学艺,从不在人前提起,连出嫁生小孩都不告诉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累及家人,他自己也没个好下场。”
龙峻默然看他,半响不说话,钱满只顾慢慢喝酒,也不开口。两人各存心事,出神安静了一会儿,龙峻叹一口气,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团,小心展开摊平,靠着柱子观看。这是威正镖局里那位身处七巧门的镖师,借着与六丁玉女起争端,拉他躲避之时,乘机塞到他手里的,想必是需要打探的事情有了眉目。纸张略薄,稍带黄sè,打开一数共有三张,后两张字迹全无,包在最里面的却是一张年轻男子画像。龙峻看着只觉眼熟,想了片刻不得要领,递给钱满问道:“这人是谁?像在哪里见过。”
钱满接过细瞧,忽然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是你吗?!你以前没留胡子的模样,居然连自己都不认得,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龙峻拿回画像狐疑道:“我以前,长这样子吗?”
钱满见他迷茫,捧腹又是一阵大笑,一时岔了气呛咳起来,好半天才平复,吭吭哧哧续道:“这,这画像上面是太漂亮了些,看起来倒像是哪个怀chūn的姑娘家十五六年前见过你,结果一直念念不忘,到了今天凭着脑子里的印象画出来……”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一把将那张画像又抓了回去,拿在手中细看,嘴里嘀咕道,“这谁画的,笔法有些眼熟啊……”亭子里这般动静,外围那十二人还是面朝外站着纹丝不动,连看都不向这里看上一眼。
龙峻由他去细究,拿着那两张无字的白纸放到鼻端嗅嗅,低头在腰间革囊里翻找,他虽换了仆从装束,随身的革囊还是依旧贴身携带。片刻功夫,翻出一段小指粗细,类似墨锭的东西,俯身放到温酒的小炉里点燃,接着吹熄明火,用那物事冒出的白烟将纸张慢慢熏烤,不一会儿,纸上果然显出许多字来。钱满抬眼看看,轻哼一声,低头继续研究画像。
那镖师想是赶时间,因此写得匆忙,字迹略草,但还能清楚辨认,上面按照自己提问的顺序,逐条答复,罗列分明。龙峻曾问过锐刀门得罪了什么人,纸上没有明说,只写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不知这璧代指何物,是说那批鸟铳?还是那两个四海盟的人?又或是另有所指?第二条不出龙峻所料,姜永去关外的确是拜访张保,只不过,他原本以为托镖的雇主会是武清伯,却不料竟是御马监的王充。纸上未写所托何事,想必那镖师在镖局地位不够,因此也不甚了了。
廖文灿一事,现在倒是无关紧要,他去拜访的,不外乎常州各大衙门,而武清伯暗中的寿礼,已在自己手中,信上所写也与之对应,只需拆开肚兜观看便知究竟。昨天见姜华的关外来客他已知道是凤七,那镖师探得消息,明面上凤七是代义父张保,去衢州给裕王贺寿的,至于真正目的是什么,还需进一步查探。信里还说,当年姜永跑关外镖路的时候,和凤七的亲生父亲颇有交情,还半开玩笑地订了娃娃亲,因此凤七得知威正镖局在常州,便刻意停留下来,打算与镖队结伴同行。
这些消息里,让龙峻最感兴趣的,反而是姜华和黑道瓢把子的商谈。双方的条件,姜华已经亲口说过,和信中几乎分毫不差,只隐瞒了一点,也就是那幅画像。据这信中所说,画像是姜华外出调解之后带回来的,他找机会一模一样拓描了一张,才把原画换出。虽然信中对如何摹描偷换只字不提,但龙峻以前做过这类勾当,对其中的艰难自然心知肚明。
那边钱满看了好一会儿,摇头皱眉道:“不成不成,这画像不是第一手的,也是个摹本,笔法是力求相似了,不过充其量只有六成,看得出来才怪。”说罢随手一团,扔回给龙峻,半闭了眼靠在亭柱上继续小酌。
龙峻接过画像重新展开抚平,心里疑团重重,那镖师信上并未言明画像从何而来,想必姜华不曾说,又或者只告诉了岳彦平和包水生,对镖局其他人都守口如瓶,因此来历无从知晓。画像既是姜华拜访各黑道头目之后所得,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方正平那些瓢把子所送?昨rì早间那场sāo动,除去自己刻意露富招惹,这张画像是否也在暗中推波助澜?收集消息的探子,只需写明所听到的一切事实,从来不加自己的推断和猜测,这镖师在李玉手下做事,当然也知道并且遵守这条规矩。因此信中只见明确消息,绝没有多余的意见,那又为何偏在锐刀门一事上闪烁其词?难道是因为有所顾忌不能明言?
他正出神,耳听钱满笑道:“你这是欠了哪家小姐的相思债,害得人家将你画影图形,要拿你归案?”
“说到相思债,我哪比得上钱大人。”龙峻头也不抬,“除去四房姨太太,金陵十六楼,家家都有红粉知己。”
钱满瞪眼道:“我那些红粉知己可不是白交的,别人可以笑我,偏你不行!”
龙峻无奈道:“是了是了,我别无怨言,只求钱大人花钱别太大方,留着点公用给其他弟兄。”
钱满仰头大笑,脸上渐渐有了血气,映得面sè好看了一些。他虽喜饮酒,却不贪杯,感到稍有醺意,便停口不饮,将酒壶放回温酒炉中,问道:“你要去哪里办事,锐刀门吗?”
龙峻点了点头,将两张信纸丢进炉中点燃烧尽,抬眼问道:“赵怀义可曾找过你?还有那借闲堂主人廖文灿。”
“自然找过。”钱满微眯着眼道,“我家里老娘还在堂,老婆孩子一大群,只想稀里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活得长长久久,不想象袁大人那样断子绝孙,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想像我老爹那样,被人用完了就扔。”
龙峻细看手中那张画像,随口问道:“你听到些什么?”
钱满哼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龙峻叠好画像收起,看着他慢慢说道:“朝中的事,你也知道,其实大多非此即彼,非彼即此,就像那些士林眼里,世人只分两种,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钱满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跟我罗里啰嗦兜圈子。”
龙峻叹一口气,直截了当问道:“他们用多少银子,买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满朝文武有哪个不收人情的?区别的不过是多少而已。”钱满仰天打了两个哈哈,斜睨他道,“不收钱哪来的消息交换?不吃点进去谁放心和你称兄道弟?这点你比我清楚吧?!”
“谁送的银子?”
“那可就多了!”钱满眼望顶梁一一数道,“衢州那边送过,cāo江御史送过,应天府尹送过,王充送过,卢润送过,吏部尚书陈*元佑送过,南京守备送过,南京兵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也送过……”
“看来应该不少。”龙峻点了点头,把手一伸,似笑非笑道:“吐出来。”
钱满眨了眨眼:“吃掉了,花光了,吐不出来。”
龙峻依然伸着手:“我也不要你全交,六成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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