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城里的水泉都采用大上许多级别的尊称,里许方圆的称作海,顷许的称作湖,亩许的称作河。泡子河在祟文门东城角,虽然叫做河,水却不大。好在两岸林木交加,芦荻连绵,即便是极易扬沙的夏秋之际,这里亦尘土罕至,因此周边私家园林住宅众多。
一路行来景色怡人,宅院规模可观,林希声边走边看,笑问道:“这里的宅子,要不少钱吧?”
少年在前边带路,听问回头笑答道:“那位老侍郎也是常州人,卖袁叔叔的面子,没有多要,听说只收了一半的价钱。”相比一年前,这孩子健谈了很多,兴许其中钱满的功劳不小。
“我看这位侍郎卖的,恐怕不只是同乡的面子,还有锦衣卫的面子。”
少年挑了挑眉,神情并无意外,想必对这层关系心知肚明。
见他通晓世情,林希声始觉放心:“既然添了大宅子,袁千户一家想必能在京城团聚了。”
“宅子是半年前买的,可陆陆续续三个月前才翻修好。”少年点了点头,神色淡然,“老太太和婶子他们,搬来京城也刚两个月。”
“你怎样?可还好?”听他称呼袁有道的家眷很是客气,林希声察言观色,总觉得少年眉梢眼角有一丝轻愁和迷惘。
少年不答,转身微笑摊开手,示意他只管看,然后指着前面一座十亩方圆――江南园林风味的宅院,示意袁府已经到了。
黑瓦白墙在望,林希声反停住脚步,温言笑道:“峻儿,我不进去了,你替我给子鸣和袁千户一家带个好罢。”
少年知他脾气,也不勉强,只是上前问道:“先生这次来京城,可曾找到落脚处?打算住多久?”
林希声轻拍他肩头,这孩子衣下肌肉柔韧,骨骼坚硬,想必平时勤于修炼,从不懈怠,心中遂感宽慰:“我只是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如今既已见到,就该走了。”他把少年手中的包袱接过来背好,低头想了想,笑道,“不瞒你说,我还要赶着去提亲。”
“提亲?”少年瞪大眼睛,“先生要娶妻了?!”
林希声笑着点头,感慨道:“居无定所的日子虽自由快活,但时间一久,难免会有想扎根的念头。”
少年越发好奇:“是哪里的姑娘?居然能让先生想到要成家?!”
林希声轻轻一咳,忽然有些脸红:“那姑娘,是岭南人,你见过的……”话到一半住了口,望着少年身后微笑,“峻儿,这是袁千户家的公子么?”少年见怪不怪回头,果然不远处有两双乌溜溜的眼睛,躲在树后偷偷看他。
“是袁叔叔的一对双生子,今年八岁。”少年向那两个小鬼招了招手,看他们磨磨蹭蹭现身,互相推搡着走过来,忍不住笑道,“婶子来京城才两个月,袁叔叔居然又要当爹了。”
林希声不由莞尔,瞧着这对容貌几乎一样的孩子,心里想要成家的念头越发强烈,恨不得此刻就插上双翅,立即飞到岭南去。
等两个孩子来到近前,少年蹲下笑问道:“阿麒阿麟,你们两个,要不要跟我去象房?”说罢往他们身后一张,“阿策呢?怎地没跟来?”
“要去!”袁麒袁麟两人齐齐欢呼,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道:“过个(那个)跟屁虫虫。”“才弗要理汰(她)。”“汰是抖鬼(胆小的人)。”“勿敢溜出来。”话一出口,忙伸手捂住各自的嘴巴,瞪大眼睛,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原来你们是偷溜出来的。”少年恍然笑道,“想溜去哪里?不怕婶婶打屁股?”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语音刚落,袁府庄门大开,冯婶当先跑出,两名丫鬟扶着一位满月脸的少妇紧随其后,见到少年等人,急急开口招呼:“阿峻啊!等一歇!”这少妇容貌和许振卿如出一辙,只是胖了少许,想必就是许振卿的姐姐、袁有道的妻子――袁许氏。还有一位鹅蛋脸的少妇,拉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女童站在轿厅里,倚门举袖捂嘴,望着这边笑弯了眉眼。
袁麒袁麟甫一见那女童,顿时跳脚道:“臭阿策,讨厌鬼!”“伲又去告状!”
那叫阿策的女童不甘示弱,吐舌做鬼脸叫道:“伲家勿带偶去,哼!活该吃排头!”
林希声遥望这女童眉目和好友许振卿极为相似,轻声问道:“峻儿,轿厅里那位,是子鸣的家眷么?”见少年点头,摇头笑道,“阿策,许策,他怎地给女儿取了个男孩的名字。”却见蹲在少年头上的乌鸦小黑,急急拍着翅膀跳下,撒开脚丫飞快跑到边上不远处的灌木丛,一头钻进去躲藏起来,再不出现。
冯婶腿脚利索,上前一把将两个转身欲遁的小鬼抓住,许氏的脚程也不慢,随后走到跟前,看着袁麒袁麟怨声道:“伲两个讨债鬼,奈噶弗(怎么不)学学阿策?多勒家嘞念书练字,勿要一日到夜在外头闯祸!”训完之后抬头对少年笑道,“阿峻啊,今朝尴歇辰光就回来咧?”袁许氏和几个小鬼说的都是常州方言,吴侬软语,如同唱曲,虽比苏州话要硬,但依然动听。幸好林希声曾在常州一带逗留过,大多都能听懂,少年居然也能明白,不知是不是家里也有常州人的缘故。
“我还没去象房。”少年起身笑道,“婶婶,阿麒阿麟早就喊着要看大象,我能不能今天带他们去?”
那许氏眯着眼笑道:“阿峻啊,勿是婶婶信弗过伲,过个象鼻头就算温顺通人性,到底是众牲(畜生),伲带着两个小佬,总有顾弗过来的辰光,勿如等六月六浴象日……”话到一半,转眼瞧见林希声,笑问道,“噶位是……”
林希声正含笑抱拳施礼,那边冯婶已然欣喜招呼:“林公子!您怎地来了?!可巧今天舅少爷在家,您等等,我这就去通报!”说罢转身往袁府大门跑。
许氏想必听自己丈夫提过这位姓林的,笑容满面道了个万福:“原来伲就是林潮音林公子,多谢伲照应偶家阿峻,伲离开以后,汰天天牵记着咧。”听她称呼少年甚是亲昵,也不知是感情真的不错,还是为人圆滑客套。
期间袁麒袁麟偷偷想溜,早被许氏察觉,将手一指,身旁的两名小丫鬟会意,上前一人拉住一个不放,惹得两小鬼大叫:“姆妈!伲弄空头(言而无信)!”“伲答应过,让峻哥哥带偶家去象房白相(玩)噶!”“弗公平弗公平!”“弄空头弄空头!”
眼见许氏瞪眼变脸即将发作,少年忙抬手轻拍前额,像是刚刚记起一桩事,歉然笑道:“婶婶,我差点忘了,今天钱满约我有事商量,怕是不能带他们去玩了。”他复又蹲下摸着袁麒袁麟的头道,“峻哥哥真的有事要忙,而且六月六也快到了,还是等洗象日吧,那天能看到的大象更多,我和阿满哥哥早点去替你们找个好位置。”
袁家双生子一个撇了撇嘴,一个吸了吸鼻子,齐齐伸出小指道:“一句话,大家拉钩钩!”“嗲人(谁)要是弄空头,嗲人(谁)就是小狗!”等到少年笑眯眯和他们拉了勾,方才老大不情愿地跟着丫鬟往回走,经过轿厅时狠狠瞪了那女童阿策一眼,脚步加重,以示心中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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