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的老子给他取名字的时候,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身如浮云,随遇而安。”
云安一直都不知道,他那个窝囊了一辈子的书呆子老爹,为何会在自己儿子出生的时候,竟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这句话却是一语成谶,对于一个爹死娘嫁人的街头小混混来说,他确实已然身如浮云,当然也只能随遇而安。
虽然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显得有些头大身子小,但一双大眼睛却是贼亮贼亮的。虽然费了半天劲依然没能爬上真月观的墙头,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依然很淡定。这些都说明他确实是一个能够随遇而安的人。
但是,他能随遇而安,别人却不能。比如此时被他踩在肩膀上的马晓三,就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很不淡定,很是不能随遇而安。
马晓三拼命的仰着头,但所见的却依然只有云安那不算太干净的裤裆,这不禁让他觉得有一点晦气,也让他越发觉得难以随遇而安,忍不住压低着声音抱怨道:“小安子,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换我上。”
云安对他这种不淡定的表现很是不屑,低头白了他一眼,低声抢白了一句:“换你?好啊,只要你不怕被那帮牛鼻子逮住,你来好了。”
马晓三顿时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他上次就已经被那帮牛鼻子逮过一次了,这次要是再被抓住,只怕就不只是一顿胖揍那么简单了,这真月观的一帮牛鼻子个个都让他觉得邪性的很。要不是因为牛老大那里的月定还没交齐,这几天街面上风声又紧,他怎么也不会和云安这小子跑这鬼地方来。
云安见此,颇为不屑的冷笑一声,再次低声道:“既然不敢,就他妈别废话,把脚再垫高些。妈.的,一个破道观弄这么高围墙干嘛?”
马晓三努力的将脚后跟又垫高了些,心里暗自狠狠的道:“哼,先让你得意一下,买卖做完,三哥再找你算账。”
云安自然知道他心里想啥,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马晓三和他一样,都是广陵城街面上最低级的小混混,他云安要是连马晓三都怕,那也就不要在街面上厮混了。
此时,正是三更时分,偌大一个道观静悄悄的,云安骑在墙头上,皱着眉,却迟迟不肯下去。
“小安子,你他娘又出什么幺蛾子,杵在上头不下去做什么?”马晓三见此忍不住咬牙瞪眼的低声催促了一句。
云安这一次却没再抢白他,转是低声用商量的口气道:“小三,要不咱撤吧,这风声有点不对呀。这偌大一个道观怎么连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连大雄宝殿的长明灯都灭了?”
“哎吆,我说云少爷,这是嘛时候啊,三更半夜呀,除了咱们,谁这时候还有人声啊?什么长明灯短明灯的,你管那么多作甚?许是被风吹熄了。再说了,现在撤,咱们拿什么去交牛老大的月定,交不出月定,西街那断腿的傻花子就是咱两的下场。”马晓三终于有点忍无可忍了,最后连声音都忍不住放大了些。
云安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瞧了瞧,还好,没惊动什么人,这才稍稍放了点心。当下也懒得再跟他说什么,只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过,一想到牛老大那里的月定,他也知道今晚这买卖非做不可。
他也知道马晓三口中的那个傻花子是何许人,那人本也是一个和他两年纪相仿的偷儿,只因为没能按时交上月定的缘故,结果硬是被陈老大打断了一条腿不说,还被他扔到街边做了花子,赚来的银子还是要被他剥削,其后又被别的混混欺负来欺负去,落得一个疯不疯傻不傻的形状。
云安自是不愿落得那般一个下场,他心中还总想着有朝一日混发达了,好在那个不大瞧得起他的继父面前显摆一番呢。到那时也好将老娘接回来享享清福,就像西街陈财主府中的老太太一样,弄个十几个丫头左左右右伺候着,那样自己便也算是对得起自己那个死的窝窝囊囊的老子了。
云安老子云栋死的那一年他才七岁,这么多年了,云安依旧还记得云栋被人从万花楼抬回来时的情景。
一个瘦弱的男人被几个大汉抓住四肢提在手里,显得轻飘飘的,好像一片随时都会飞走的树叶一样,满是鲜血脑袋无力耷拉着。一张不时冒着血泡的嘴像被捞出水的鱼儿一般张张合合,似乎要说什么话,云安哭着将耳朵凑过去,听到的却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咯咯之声。
直到现在云安都不知道他老子在那一刻究竟想要说什么。他也曾无数次的想过,要给云栋报仇雪恨,奈何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报仇的对象。因为他老子并不是被人害死的,而是喝花酒时失足跌下楼摔死的。那是云栋第一次去青楼喝花酒,也是他人生唯一一次纵情放纵,不想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却只是街坊口中的一个笑柄。
不过,云安却从来没有因此恨过或是看不起自己的老子,不管他老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直也好,窝囊也罢,那都是他老子。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让天下人都知道,云栋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一个贼,一个为了生存而努力挣扎的小贼。
他心中这般想着,当下也不敢再做耽搁,伸手搂住一株搭在墙头的歪脖子树,小心翼翼的溜了下去。在墙根下蹲了一会儿,见无什么动静,这才猫着腰往大雄宝殿摸去。
由于长明灯熄了,大雄宝殿内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见功德箱在什么地方,无奈之下,云安只好凭着踩点时的记忆,小心翼翼的往中央摸索。忽然,云安也不知脚下被什么拌了一下,接着又是一滑,顿时摔了个屁股开花。
“奥吆,嘶~~~,妈的,这帮牛鼻子,竟然在大雄宝殿乱放事物,也不怕被你家祖师爷打屁股。”云安一边吸着凉气,龇牙咧嘴的小声咒骂着,一边伸手在屁股上揉了揉,但这一揉却忽然发现屁股上好像有什么湿答答粘糊糊的东西,凑到鼻子前一闻,便觉一阵又腥又臭血腥气直呛脑门,心下不禁吓了一跳,心道:“完了完了,小爷我流血了。”
可随即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哪有人血刚淌出来就凝了的道理?便又伸手往四周摸了摸,这一摸云安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只觉得连后脊梁都僵住了。那是一张冷冰冰的人脸,硬邦邦的。饶是云安在街面上厮混多年,死人也不是没见过,但在这么一个黑漆嘛乌的地方,忽然摸到一张死人脸,这玩意搁谁也受不了。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来做贼的,这才没有大声叫出来,但此时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功德箱香火钱了,慌慌张张便往殿外爬去。慌乱之中也不知碰翻了什么事物,只听“咔咔”一阵轻响,随即便觉身下地板猛然裂了开来,好似露出一个大洞,身体不由自主的便栽了进去。
云安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双手左右乱抓,想要止住身形,可是那大洞下面却好像是一个很陡的坡道,他想停也停不住,只好顺着坡道往下滚。一直滚了足有数丈远,才一头撞在坡道旁的土壁上,这一撞,虽然停是停了下来,却也撞了个七晕八素,昏头转向。转头一瞧,却见坡道上方的出口却又关上了,洞内却比外面还要黑上几分,根本也瞧不见究竟是什么状况。
此时,云安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忙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着。强自镇定心神,借着微弱的火光,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才发现,此处原是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通道,大约成人一人高左右,也不晓得通往何处。两边的墙壁上还插着许多熄灭的火把,云安取下一支点着,四周又复亮堂了一些。
云安所在之处,正是一道通往地面的斜坡,只是上面的出口已经紧紧的关住了。云安走上前去推了半天,但却依然纹丝不动,左右找了找,也未见什么机关。无奈之下,只好下了斜坡,顺着通道往前走。走不多远,却又见到一具死尸,看服饰打扮依稀正是真月观的小牛鼻子,胸口处被人捅了一个洞,血依然还未怎么凝固,显是死的不算太久。
云安此时心中虽然还有些害怕,但却已不那么慌乱了,毕竟他虽不曾亲手杀过人,但打架斗殴,提刀砍人的事对他来说却也是惯熟,先前他之所以那般慌乱,一来是事发突然,二来也是做贼心虚。此时到了这般地步,反倒让他冷静下来。
心中暗自琢磨,眼下既然惹了人命官司,就算能从此间出去,广陵也是不能回的了。衙门里的那些猫腻他再门清也没有了,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小混混,一旦惹上这种事情,砍头都是轻的,主要是受不得那般活罪。好在,他在城中也无什么牵挂,家里除了他老子留下的那一屋子破书之外别无他物,唯一有些放不下的就是他已经改嫁到城外刘家村的老娘,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跑路毕竟也是要花钱的,而他要是有钱也就不用到真月观这鬼地方来偷什么捞子香火钱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看了看地上那个小道士,小声念道:“小道长,你死都死了,这些人间的阿堵物于你也无甚用处,不如化于小爷我,也当你做个好事积了阴德,下辈子也好投个好人家。”
他口里这般念叨着,伸手便在那小道士身上一阵乱摸,只可惜这小道士却是穷的很,摸了半晌也只得了三五颗碎银子,凑起来还不足一两,云安不禁暗道一声“晦气”,不过,却也聊胜于无,便顺手塞入怀中。随即又将小牛鼻子掉在一旁长剑也捡了,他虽然不会什么剑术,但提在手中好歹也能壮胆。
这般又走了盏茶功夫,通道却仍不见出口,一路上死尸倒是又遇着好几个,而且越是往前越多,及至后来云安都觉得有些麻木了,不过心中却也难免有些发慌,也不知前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死了这许多人。而且这些人穿着打扮五花八门,有真月观的道士,也有一些江湖人士。
云安依稀辨出这些江湖人士好像是前些天来广陵的那群牛.逼哄哄的大人物,据街面上的老混混们说,好像是啥万鹤楼和白马堂的人,据说这些人在江湖上个个都是赫赫有名,凶残万端。这些天牛老大之所以不让他们上街做活,却也正是为了这些人,说是什么这叫猛龙过江,咱们这些地头蛇就得暂时蛰伏。只是不知这些人怎么都死在此处,这真月观的道士跟他们又有什么瓜葛?
云安这般一边往前走,一边胡乱琢磨,好在这些江湖人士倒是比那些道士要富裕不少,不但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少黄白之物,甚至还有一些名贵的珠宝,这倒是云安有些喜出望外。有时候倒恨不得这条路一直没有尽头,就这么一直拣下去。
又走了片刻云安兜里渐渐有些装不下了,不得不从死人身上剥了一件衣服用剑割成一块四方的包袱皮,将金银珠宝全都包裹起来背在肩上。不过,让云安觉得不安的是,这些尸体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显然是将将才死,甚至还碰到一具还在微微呻吟的,这说明杀人的人应该就在前方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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