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牢记本站域名“ ” ,或者在百度搜索: 三联文学网】 第十二卷第七章:典史应元||
崇祯十七年,西历144,仲夏夜。
一队纤夫喊着号子缓步行来,惊起了十几只白色新雁,鸟儿绕着工人飞一圈之后,重又落回河滩。明亮的阳光下,是一座临江小城,清丽苍翠的榷关炮台,斜对着滚滚长江古渡口。一条弯月状的石板长街,向着城门那边延伸,远远望去,道路两旁不仅繁花似锦,还有很多彩蝶在曼妙轻舞。此情此景,真恰似‘闲情都付山川了,好景良天’。
正是江阴古镇。
権关又称税关,因为河船来往,刚好要在这里停靠以便补充给养,所以国家税监部,就在这里建立了办事府衙。
但为了避免‘雁过拔毛’的恶行,一切交割都以划账方式进行,船东会把从上一个渡口拿到的‘竹板税凭’交给这一站的税吏,税吏登记在册后,会重新计算一下他们应收的税额,然后重新换一根竹签,税额越积越多,换领的竹签,就会越来越长,颜色都是统一的红色。所以‘税绣’又被戏称为‘红头香’。
一路拜过各类神仙之后,会在南京税监那里,统一结算。汇算清缴之后,再逐级下拨回去,这种税收征管方法,是熊文灿制定的‘双线法’。虽说征管成本会稍稍高一些,但因为税赋合理,杜绝现银交易。这时代地工资水平尚低,所以不失为一条良策。
现在是仲夏,气温闷热潮湿,船家不多。税吏们的工作也不算繁重,上午混过去之后,就都懒懒散散的往城里去了。下午通常是不办公的,有船来就让他们等着,为了两厘银子,谁还跟你玩命怎的?切!
两名很邋遢的税务工作者,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城门。太平盛世下的城门,昼夜开放,人倒是不多,这时候大家都猫在家里躲清凉呢。税吏长官陈明遇,光着膀子,腆着大白肚子,扛着三尺‘砍山方头刀’,很不顾形象的哼着流氓小调,
“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香。靖江人,吃住沙滩上。瓜州人……”
这种充满地域攻击的曲调,也只有他敢公开宣唱。搞得沿途偶尔出现地路人。都远远的冲他侧目。陈明遇摇头晃脑、满不在乎的对着手下陆正先说着,
“阎应元这小子又煮豆腐呢,走,打个秋风去。”
“嘿嘿,”陆正先连忙捧臭脚,“把头果然是典史出身,您是怎么断的啊?”
“切。”陈明遇得意的抹了一把肚皮,把手上的汗水,直接甩掉,
“你没闻到吗?花雕、河虾、咸蛋黄,这三样是老阎最喜欢的配料,你闻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陆正先耸耸鼻子,果然香气扑鼻,随着越来越近。味道也越来越浓。
两个单身汉子,又准备去他们的大哥那里蹭饭吃了。
南街一角。有一个四敝棚子。店面窄而长,南北向仅容一人转身。东西也仅七八步,三面用木头架子围起来,只留着朝北一面,柜台上零零落落不太整齐地摆放着一摞茶碗和几个茶壶,除了一男一女之外,似乎就没人光顾。
男人,黑且瘦;女人,高而秀。正是阎典史夫妇二人。
阎应元正在专心致志的煮豆腐,鸡汤打底儿,咸蛋黄2,花雕、陈醋、河虾调味,再放进去两片薄薄的五花肉,加清水,文火小煮,等到水开后,把豆腐切成小块下进去,再用盐、糖焖制。等到陈明遇两个人过来时,砂锅中地汤色,已经是乳白色了。
“老阎,嗬嗬,真巧啊,你也才吃啊!”
“…”阎应元虽说又黑又瘦,还吃的很素,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很好,不说话地时候,就如同一把青龙偃月刀,锋芒毕露。他和陈明遇都曾是江阴典史,本来他已经赋闲回家了,开个茶寮赚点体己钱。但后来国家税制改革,陈明遇去了税务口,没法子,他又重操旧业,再次成为江阴城的派出所所长。二人关系很亲近,要不也没道理允许这个陈胖子,天天过来蹭饭吃。眼见陈明遇吊儿郎当的样子,阎应元忽然笑了,
“千滚豆腐万滚鱼,你们先回衙门吧,等我吃好了,再去找你耍。”
“唉,”陈明遇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随后就坐在了砂锅旁边的长凳上,
“豆腐不宜‘打单身’,你一个人吃可没什么彩头,索性陪你吃两口吧。嫂子,”转身冲阎夫人喊,“有凤尾菜吗?加进来,汤味道更香呢!”
“哈哈哈,”阎应元仰天大笑,尽管是一个小小的砂锅豆腐,尽管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警察,却满是豪迈之气,“来来来,今天刚好有好酒。”
“…”
江南地食谱,还是太素了一些,人总应该杂食一些嘛。不过阎典史他们倒是吃得一个肚歪。伴着凤尾菜、豆腐乳吃了两大碗白米饭后,三个县城最有‘权势’的汉子,开始靠着柜台唱歌,贤惠的夫人,收拾利索之后,回家睡午觉去了。
正在三个人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就差冲着小姑娘吹口哨的时候,居然从南门那边,进来一辆富平车。陈明遇也干过刑警嘛,又喜欢马车,所以一眼就看出了门道。
“嘿,这车可真不错!南洋白檀木,马是落日牧场的现役军马,真不错。”
“嗯,非富即贵。”
“两位大哥,这么个来头,要不要小弟去盘问一下?”
“这是当然。”
说完,阎应元整理整理服饰,快步上前,陈明遇、陆正先根本没动。因为这是阎应元地职责,别人可不敢插手。
阎典史刚走近几步,就皱起了眉
为马车太香了,简直呛人。
他心头起疑,浓香,往往要掩盖什么。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而且香气绝不是赶车女子的,是的,车夫居然是个女人!
“在下江阴典史阎应元,敢问车内老爷。可有关牒?”
“官爷请了,”赶车地女子立刻跳下来,虽然风尘仆仆,但不掩秀丽容颜。规规矩矩行了一个万福礼之后,从怀中抽出一枝‘红头香’,
“我家老爷要赶去瓜洲,准备在这里渡船,临行太匆忙,只拿了红头香。您看?”
“瓜洲?”阎典史神情很严肃,整个人竟然处于临战状态。他接过‘红头香’看了看,心头暗自思量‘难道是非奸即盗?’从长度来看,这支税签起码在十万两上下。单税额就有十万两,这是什么级别的富商啊?
“你把车帘打开。”
“呃,”女人明显犹豫一下,但还是顺从下来,转身把车帘拉开,嗬,真他娘地。香气达到了极致。
车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子,满脸富贵,一看就是一个有钱地老爷。但穿的很朴素。另外那个就恐怖了,穿红挂绿,涂脂抹粉,摆明了小姑娘打扮。但阎典史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太监。而且浓香,一定是这个太监身上地。
阎应元皱着眉头,仔细分辨了一下。
“你等应该知道,红头香倒是可以充当关碟。只是。在下职责所在,身份腰牌。总要检视一番。”
车内两人互望之后,中年男子没做声,反而把眼睛闭上。倒是那个太监嫣然一笑,从衣服底下翻出两块腰牌,分辨之后,把一块铜质地递了过来。
大明宗业司,妆品南路正使
阎应元眼尖,太监手中留下的那块,应该是南京锦衣卫腰牌,象牙料。而且从这三个人的神情相貌上,身份不会有假,虽说来到江阴小城有些蹊跷,但这两年国家商业发达,商贾往来倒也不算稀罕事儿。而且很多人都喜欢男风,这些年离宫太监的数量很多,豪门眷养太监的情形也不少。
总之,虽说可信,但仍要仔细留神。想到此,阎应元把腰牌还给赶车女子,一抱拳。
“渡口船期,上午刚走一班。你等只能明早才可乘船离开。”
“啊,”三人大惊,“不是说,每天舟船不停的吗?现在刚是正午啊!”
“这个…”
阎应元踌躇一下,他知道陈胖子的习惯,下午不办公。船家在更换‘红头香’之前,是不敢离开江阴的。而且,过往船家都知道陈大税官的习惯,所以下午过来的船老大们,一定都散落在各个角落逍遥去了。
换句话说,今天,能够离开江阴地船只,已经没有了。
“税监规矩使然,三位见谅!本城虽然一隅小地,但客栈也还算干净,请三位放心!”
“…”
尽管很不情愿,三个奇怪的客人,还是住在了江阴城唯一的客栈,悦来客栈。
“嘿,老阎,你怎么看?”
“…”阎应元不愿说话,只是睨了陈胖子一眼,意思很简单:
这三个人来头极大,而且一定有要事赶路,却被渎职地陈胖子给耽误了行程,一旦出现什么麻烦事儿,陈胖子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最佳的企盼,就是希望明天上午,这三个麻烦能够顺利上船离开,否则…。
就在阎应元头疼的时候,陈明遇倒是想得开,居然跟陆正先摆起了车马经:
“小陆,你知道吗?早晚有一天,我也要买一辆富平闻香车,北海白桦木的就行,两边有倒视玻璃镜,马要河套马场的现役军马,车门、车窗都带插销锁,再配上风吹竹扇,螺旋香薰,停车六尺棍,啊!”
陈明遇幸福的呻吟一声,
“到那时,咱们想去哪就去哪,沿着长江去上海,哈!”
正在陈明遇还在做梦的时候,阎应元转身大步离开,倒不是他不相信陈胖子地梦想,而是他又发现不速之客了。
对于古代中国来说,办事效率是一件很奇怪地现象。你说他们很快?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你要说很慢,有时候又不准确。
税制新法,如今就非常普及,尽管熊文灿和他的税制改革都属于新法范畴,但因为加强了官场制约机制,使得小民和商家都热烈支持。同时因为财政拨款的幅度很大,所以像阎应元、陈明遇这样的基层官僚,也非常认真的履行和实施。江阴目前是非常成熟的一个水路税卡。
正因如此,所有稍微上点档次的外来人员。都集中在北城渡口方向,由南门进来地,通常是赶路的工人或者书生,很少见达官显贵,更别说现在进来地军人了。
军人一身黑,胯下地战马也是黑。进城门时,略略弓腰,却高举左臂,一块铜制腰牌闪闪发光,右手。仍然紧握腰后的穆刀刀柄。
黑衣骑士打马行来,激起一阵尘烟,看到当街而立地阎应元。立刻手一勒缰绳,停下战马。
阎应元很羡慕拿穆刀的人,真正的男人,是需要一把好刀滴。但他只是捕快、巡警,所以只能拿砍山方头刀过过干瘾。对面骑士的骑术如此精良,也让阎应元很欣赏,但再欣赏。江阴治安,是他阎典史的职责所在,任何人都甭想捣乱,
从直觉判断,阎应元猜到了这个骑士的目标。
“喂,”陈明遇也干过典史,他也感觉到事情正在变得有趣起来,现在是阎应元作主,应该唱红脸。所以他很默契的跳出来唱白脸。
“跨路过桥,烧香拜佛。夏你地腰牌拿来我看。”
“嗬嗬。”骑士一笑,腾的跳下战马。半侧身,唰,将
刀抽出半尺,惊得陆正先往后蹦了半步,但阎应元和但没退,反而肩并肩迎上半步。
这倒把军士给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小小的县城典史,居然也有这份胆量。看着精干地阎应元,再看看虽说胖得直淌水,但胳膊很粗、拳头很大的陈明遇,军士连忙笑着开口。
“军中规矩,腰牌不可轻易与人,在下是请你们查看军刀的。”
说着,再侧一步,迎着阳关,将穆刀刀面上的蚀刻花纹亮给他们看。
一片黑色的孤绝山峰,在雪亮的刀身上,显得非常醒目。
“苍刃!你是湖广左兵?”
“正是,在下丘慧荣。”
“哦?”阎应元放下大半的心思,世人都知道湖广有个左大帅,麾下有个能干地义子,丘慧荣。尽管没有官衔,却比很多总兵更有权力。
“不知道是丘大爷,失敬失敬。”
“嗬嗬,”丘慧荣仰天一个哈哈,声音中却没有多少笑意,把穆刀收起,翻身上马,
“在下有要事赶路,要行舟船,二位请了。”
说完就要打马离开,但陈明遇立刻一拦手,
“且慢,丘大爷有所不知,今天的舟渡已经停了,您要走,只能赶到明天早起了。”
“噢?上午最后一班船,是什么时候走的?”
“呃,午时初刻!”
正在说话间,忽然吹过来一阵微风,在炎热的午后,带给人们短暂的冰爽。
“呣,”丘慧荣脸上浮现出很满足的神情,再一拱手,“多谢兄台提醒,在下便去舟渡那等着吧。反正夏天,晚上完全可以睡人。”
说完,丘慧荣不再搭理眼前二人,打马疾走,直奔北城而去。他的身份,确实比阎应元、陈明遇要高出许多,能在话语上客气客气,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等到丘慧荣不见了,陈明遇方才用胳膊肘碰了碰阎应元,
“喂,老阎,感觉不妙啊!”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