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雾小聪跑去各个办公室传达会议通知的空当，甘森回过头，对瞠目结舌的三个小青年笑着说：“刚才听我说脏话的原因吧？”
我们三人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是或不是，好在这并不是一个必须的应答，甘森已经接着说道：“在工地说话就得有点粗鲁，别太柔柔弱弱了，那样会让人看轻，你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你们以后慢慢就会知道了。”
“这就是水很深的建筑行业。”甘森语重心长地总结道。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年轻的检测工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惊惶失措地说：“不好了，打架了，打架了！”
甘森问：“小师傅，怎么回事？”
“他们在洗澡间打起来了，两帮人连检测仪和钢尺都操上了！”
众人大步流星地向洗澡间走去，三个小青年紧跟住甘森。
此时洗澡间已经被一大群工人围得水泄不通，喧闹不止。甘森一眼看到一个一脸笑相的白面书生正脚步匆匆地往这边走，不禁大喝一声：“小曹！”
那人停住脚步，见是甘森，脸上那一抹笑容虽然纹丝不动，但话语却极为殷勤：“主任。”
羊东朝我这边凑了凑，低声指点道：“这个曹格，是材料部部长，先前是我们结构部的，后来犯错了到业务部避难，后来又混不下去了，就跑到材料检测部，不久，没任何功绩就莫名奇妙被甘主任升为材料部部长，别看一副笑嘻嘻的人模狗样，你走近一看，他的笑容像蜡像一般凝固的，是不会动的，人可鬼着呢！听说过业务员的潜规则么？在一个行业呆久了，首先成立一个同行业的自己的公司，出外跑的最好的业务留给自己公司做，这叫通吃；自己做不了，就给自己合作单位做，拿取提成；合作单位吃不下的，就拿出去卖，拿个转让费；再不行，就送，送个人情，要对方适时给予同样的回馈；啃不动的老骨头，只好就拿回单位冲业绩了，几年前的大学城项目还没动工，他曹格家的公司就接了好几百万的生意，肥死了。”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个羊东还真热情，鬼灵精灵，一点都不像四十来岁的年纪，以后要多跟他取经取经才对。
围观的工人们见老大来了，都自觉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很快让出一条通道。甘森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其他人也都紧紧跟上，杨婕略一犹豫，也跟着走进去。周围材料部配合单位的工人、现场施工单位的工人和保安，见到这样一个美女居然跟着进洗澡间，于是脸上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口哨吹得震天响。甘森朝曹格一瞪眼，曹格转过头来喝道：“都吵什么吵，没事赶紧回去！”
甘森一边走，一边板着脸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曹格依然不变的形态——笑容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几个材料检测工人和结构部检测工人争着要洗澡，结果吵起来了。”
“扯淡！荒唐！”甘森觉得脸上挂不住，于是把气都撒在曹格身上，“洗个澡也会打起架来，你材料部部长怎么当的？”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进洗澡间，只见两帮赤着膀子的工人正互相对峙着，手里都拿着钢筋、检测仪、钢尺和铁管，还有在工地上捡起碎钢筋的，怒目而向，一派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势头！
曹格喝道：“黎明，你们在干什么！”只见其中为首的一个瘦高个，转过身来说：“曹部长，你来评评理，你们材料部的人也太欺负人了！”
我四下打量这间简陋的洗澡间，只见地面与墙面都只是简单水泥粗糙地抹面，沿墙脚一条回字形的排水沟渠，四面的水管接了二十来根支管分流，从上方弯下来，莲蓬头也没有，就算是淋浴的喷头了。
黎明说：“我们的兄弟把毛巾、衣服搭在管子上，香皂、沐浴露、洗发水放地上，刚出去接了个电话，一回来这个位置就被你们的人给占了，而且还把衣服扔了一地，用我们的清洁用品。”
材料部的工人冷笑道：“你们算哪根葱啊？弄几件破烂衣服放着，位置就是你们的了？真他妈的荒唐！”旁边有人说：“我们去摸一下他们的老婆，那他们老婆也是我们的了，睡你的老婆，打你的娃……”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黎明这边的工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纷纷操着家伙，就要一拥而上，一场流血事件眼看不可避免！
我看着那帮凶神恶煞的光膀男人们，仿佛是进入到了香港“江湖”片hēi社会群殴的场景，没想到自己职场生涯的第一幕竟然如此惊悚。这就是建筑行业吗？这就是传说中的知名国企护国检测中心吗？我偷眼瞥了瞥明臣亿和杨婕，只见明臣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眼角竟带了些许兴奋，而杨婕紧蹙眉头，显然写满了担心和害怕，却再没有丝毫的尴尬与不好意思。
这时只听甘森喝道：“都住手！把工具都放下来！”他严肃地盯着雾小聪，说：“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团队，为了抢个洗澡位就要大打出手？你就这点管理本事？”
雾小聪苦着脸，说：“主任，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们。别看这里有这么多的洗澡位，其实能用的只有两三条，只要一开阀门，其他洗澡位就都没有水了，小黎和小羊跟我反映了多次。”
刚才凶巴巴的黎明也搭腔道：“是啊，主任，这水压太小了，洗澡的时候这水流就跟得了哮喘似的，根本没法洗。”说着走过去拧开了一根支管的阀门，果然那水流忽大忽小，断断续续，最大的时候也不过和筷子般粗细。
甘森斥道：“没水洗澡就要打架，这种素质，和hēi社会古惑仔有什么分别？”
黎明正要辩白，雾小聪连忙说：“对，主任批评得对。”回过头来对两伙工人说：“都站着干什么？回去回去！”
工人们满脸不情愿，磨磨蹭蹭地散去。
甘森目光闪动，像是意识到什么，叫住黎明，基于之前对江博士的否则，明知故问地问道：“你是结构部的吧？那帮工人是你带的吧？”黎明立即满脸堆笑，说：“是的，主任。”甘森说：“你就这样带兵的，也不知是你的工人出了问题，还是你出了问题，调你去材料部锻炼锻炼，看结构部的工人还嚣张得起来吗？而你去带带那帮扔人衣服的工人。”，黎明正要说什么，甘森挥挥手示意他滚蛋，然后回过头来，低沉着声音说：“都到会议室开会吧！”
“小曹，看起来你的人手不少啊，现在我又从结构部调了一个小黎给你，钢筋切割工，水泥、沙石、瓷砖、铝窗等材料取样工，各个项目检测员都一应俱全了。”甘森指着曹格，说，“你以为我们中心闲手很多是吧？要发挥你们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地铁工程那么庞大，材料的截取跟施工单位不开工没很大关系！你这样做，很让我失望，知道吗？”
甘森在工地会议上敲着桌子，话虽不好听道理却实在，然后又转向雾小聪等人：“你们也是一样，不合格的和具有争议的复检可以搁着，把那些可以检测的先弄完。”
雾小聪见甘森只字不提刚才工人打架的事，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如今领导发火，非同小可，也顾不得细想了，只有低头假意悔过的样子。
曹格并非等闲之辈，人称笑面虎，无论见到什么人都是一副笑相，事实上走近他一看，脸皮动都未动，显然是天生的一副笑着的皮囊。据说，有人后来给因在车祸现场不合时宜地“微笑”而落马的“表哥”杨达才平反，说他在车祸调查现场真不是在笑，他那人就长得那样，平常无论什么情况，都是那副“看起来像在微笑”的表情。因为，有人见过落马后的杨达才，在看守所里，仍是这副“看起来像在微笑”的表情。在看守所仍在“笑”，说明这“笑”真的不是笑了，社会的确有这样一副模样的人，曹格就是这么荣幸中的一个。
曹格挨批时最擅长的一招是装龟孙子、装可怜，找各种借口和理由撇清不是因为自己的关系，百试不爽，叫你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此时曹格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无能为力的神情，说道：“主任，我们也真是想尽一切办法，施工单位不开工，不但没有配合我们做见证取样（有施工方、监理方、业主等旁证的样品的搜集）的现场施工员、监理员、业主方，而且取样仪器要用380伏三相高压电，没有他们，我们也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不规范也不合法。何况，刚才您也看到了，这临时用水的水压这么小，真的跟滴水似的，连洗澡都洗不了，更别说用来供水给取样仪器（由于很多工作是在现场建筑物上面切割、截取一段样本带回试验室试验，工作的时候会有巨大的热量发出，通过特定的管道供水冷却仪器）了。”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这施工单位不开工，吊机（工地用来快速吊运运输的机车）和施工电梯就不会帮我们，只有靠这进出地铁隧洞的临时天梯（由于地铁是隐蔽工程，一般要由地面通过天梯去到几十米深的隧洞及站台取样，而天梯一般都有几十米深，十几、二十层，两三百级台阶，一级仅容一人通过），那只是过人用的，实在太窄和太陡了，重一点的仪器搬不下去，大一点的样品抬不上来，而且上下天梯安全衣也没买，我们的工人有几次都险些失足。”
甘森本就是人精的角，这时已经知道这所谓“工人打架”是怎么回事了，他听曹格那话里的话，其实还是一个钱字，嫌护国检测中心补助工地不够，当即说道：“天梯的问题，我会跟地铁公司业主谈，要他们给你们配安全衣，毕竟这些地铁施工专用的衣服对我们用处不大，做完了地铁检测就用不上，地铁不施工他们吊机和施工电梯不开，地铁施工他们自己也要占用，太受牵制了，而且这么大一个工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找个专业配合公司搭建临时人工小吊机，专门用来吊检测仪器和检测样品用，你们人还是照样爬天梯，因此产生的各种费用，你们报上来，财务确认后以配合费报销的方式补偿给你们。
“至于临时用水，由雾小聪负责去查明原因并找供水部门协调，给我们搭建一条临时专用用水管道，三天内必须有结果。不需要被施工单位牵着鼻子走，我们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解决问题，做足了我们的，施工单位会敬畏，地铁公司也不会揭我们的短，话说回来，人家也没有义务帮我们提供这提供那的，检测费用里面其实都是包括的。”
会议室里，众人寂然无声，只有甘森在口若悬河。
“找配合单位安装小吊机，安排罗云风去找单位，找两到三家，有个比较，取性价比最好的那家单位，自己做主，然后打报告给我。”
罗云风出事后，比较低调，今天一直跟屁虫一般跟着雾小聪后面不敢出声。
甘森似乎胸有成竹，有条不紊地一一安排下去，众人只是默默做着笔记，我不禁暗暗佩服甘森的管理水平。
过了两天，雨田向雾小聪汇报，施工单位提供的临时用水的管道，不但管径很小，而且是原工地所在位置拆迁房留下的有八、九年寿命的铁管，估计内管的管壁尤其接头处锈蚀的程度只剩下小指粗的水渠。
雾小聪颇为吃惊地说：“八、九年寿命的老水管，能顶什么用？难怪曹格说这水量只有筷子粗，还像得了哮喘的老头一般，一停一停地，这施工单位也太欺人了，到底是免费送的没好货！”话虽如此，却没理由打电话过去兴师问罪，没有法律规定施工单位要提供水给检测单位的。他沉吟片刻，便把我叫到办公室，叫我晚上一起去陪自来水公司的文天科长吃饭。
我有些纳闷雾小聪怎么会找上自己做陪，心想大概是雾小聪请外人吃饭，总要摆摆部长的谱，找个小兵充当手下，装装门面吧。但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带羊东：第一羊东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了，第二羊东的文化水平不高，第三是关键他想拉拢我进他的“帮派”。我其实很不想去，但现在自己只不过是个玻璃缸里的金鱼，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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