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这个夏季,天气异常炎热。
六月十七那天清晨,太阳还没来得及在东边的那座山梁子上露脸,苏霞就在一阵烦闷中醒来了。她感到燥热,下床拉开了窗户。天幕一片煞白,晨风中凉意寡淡,蝉的叫声急促而悠扬。但她还是在窗前坐了下来。
这个暑期,她的日子过得就像这天气一样的焦灼,她的心绪就像这蝉声一样的烦躁不安。暑期临近结束前,驻进学校里的那个虎头蛇尾的三人清查小组,第一次主持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就打了一炸很响的雷,差点儿让她吓破了胆:这次我们下来,就是专门查处课外办班、有偿补课的,根据县委领导的指示精神,只要有一起这样的事件,我们就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会收兵!当时,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她很惊恐,想努力地保持镇定,但她却失败了,因为整个会议期间,她的脸都滚烫发烧,她猜想,自己的脸一定红破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她更是感到自己魂不附体,魄也出了窍:他们一面找教师、学生和家长调查了解,一面等待着办过班、补过课的老师前去主动交代。这让她的神经更是紧张到了将要崩溃的边缘。交代?硬扛?就像两把锋利的锯齿,每时每刻都在轮番地割锯着她那已经脆弱得如同一根琴弦一样的神经。曾经几次,她都从恶梦中醒来,准备马上找工作组讲清问题,退还近些年来所收的补课费,可是,钱呢?一想到那钱已经压在了房子上,根本拿不出来,她又选择了放弃。
但总是担心着被查出的恐慌感,时而像一张网一样的紧紧地笼罩着她,时而又像一根绳子一样的勒索得她坐卧不安。她摇醒了酣睡在身边的邵军,邵军却不温不火地吐出了两个字:随你。翻过身去又睡了。好在三天过去,他们是只打打雷,并不想下雨,自己虽然是虚惊了一场,但那颗悬了三天三夜的心总算是回到肚子里去了:幸好没有去主动交代。
可是近段时间,妹妹的电话一直不断,都是在催她归还那二十万元钱,有几次说得声泪俱下,有几次说得还动了怒,伤了和气。可这钱也被自己挪用去买房了,哪里拿得出来?可每每她对邵军说起,他却依然说得是那样的满不在乎、轻轻松松:慢慢还嘛,急有何用?气得她真想一刀阉了他。昨晚她又说到了此事,可邵军听后,却心烦了,起身去了办公室里睡,留下她独自一人在床上烙着烧饼。此时,坐在窗前的她,心里还憋闷得慌呢。
今天要去县城里参加一个婚礼,因为晕车,所以她不想吃早饭。要在往常,她还得去厨房为邵军做上一份早餐,但今天,她却懒得动,她也懒得管他是否吃早饭。
二十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她结婚的日子,人们都说她嫁进了豪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嫁进了这邵家的门,二十年里,在婆婆浓密的阴影下,自己度过的是怎样的一段漫长而又酸涩的日子。她现在仍十分清楚地记得,结婚那天,她的婆婆殷碧秀盘着一头高贵的发型,抹了一脸厚厚的脂粉,涂了一嘴红红的唇膏,时时总要压她一头,处处显得风光无限,仿佛她才是婚礼上的主角儿,以此来显示出了她在这个家庭中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午宴之后,当师姐赵蕾和学校的工会主席来到客厅来向她致喜并交接同事们的礼金时,那殷碧秀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那里,既不致谢,也不让坐,沉着一张冷脸,只顾自己吃糖、喝茶。好像人家是来讨口叫化的,或者是借了她家的米,来还给她家糠似的。这既让苏霞感到尴尬万分,又让同事们觉得她家高不可攀,从此以后,也与她没有了人情往来。
现在人们见到她,大都叫她“苏百万”,但她知道,这其中有的是调侃,也有人是在变着法子嘲笑她的小家子气。是呀,这么些年来,自己曾大气过吗?自结婚以来添制过几身新衣?不光没有贴补过父母的家用,还反倒挪光了他们长年累月辛苦的积存。学校就不必说了,就连医院里邵军的同事们之间逢年过节的相互请吃聚会,也因为自己和邵军的害怕回请而躲避了。甚而至于,就连偶尔进个早餐馆或乘车去一趟县城,为了那一碗面钱或一张车票,他们也总是尽量地避开熟人……久而久之,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学校,在别人的眼里,他们都成为了另类,成为了家缠万贯的守财奴、吝啬鬼。
但是今天的这个婚礼,她是必须得参加的,因为今天是陈小露的女儿何芳结婚。当然啦,这倒不是因为何芳高嫁了一个公公在做着局长、婆婆在做着校长的豪门,而是邵军的继父,恰好就是陈小露的亲爸。因此,在邵军与陈小露之间,还有着一层姐弟关系的(虽然他们之间并不彼此相认),况且陈小露的丈夫何长贵还与自己在同一学校工作呢。虽然她也对这个与她沾了一点亲的何长贵很不感冒,但陈小露一直是自己的贴心姐妹,只看这一层情面,她觉得自己还是该去的。
说起这个何长贵吧,苏霞现在头脑中所浮现出来的,就是当年他在自己婚礼上的情形。那天的他,特地穿了一件新衣,梳了一个小分头,头发上抹了一层亮亮的发油,戴了一副眼镜,本想显得文刍刍的,可在苏霞眼里,却总觉得他有些滑稽。那天他本在负责写礼,可午宴开席前,殷碧秀却来到他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故意高声大气地吩咐他去当酒童,在宴席期间去为各桌倒酒、添酒。对殷碧秀这种近乎是刁难和羞辱他的举动,苏霞当时就感到十分荒唐,深感过意不去,可他却十分乐意地接受了。
在敬酒的环节中,苏霞多次看到他提着一个大酒壶,穿梭在一大片酒桌之间,这个吆喝那个喊的,忙得他不可开交,她的心里对他充满着同情、歉意和感激。可是,现在的何长贵却鸡变凤凰了,仗着自己挣了些钱,过去的那颗卑微的心一下子暴发起来了,处处显得趾高气扬、财大气粗。同事们都说他是小人得志,她也对此深有同感。当然,苏霞对他的不感冒还不在这,而在于他的色。他不光在外面招遥嫖妓,还对学校里的女同事也放肆地色情起来了。包括对她,也不例外。
来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一脸愁苦、一脸憔悴的自己,她不由得心酸起来了。自己也才四十冒头呀,眼角竟有了皱纹,鬓发间还有了一两丝白发。两年前的今天,她也去县城参加了师姐赵蕾的儿子的婚礼,那天的师姐坐在婚礼台上,穿一身绛紫色的旗袍,抿一嘴含味丰富的浅笑,显得那么知性,那么高雅,那么的雍容华贵。她一登台,就获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更重要的是,也已经是四十冒头了的师姐,显得还是那么年轻,身材依旧还是当年那样苗条丰满,从旗袍缝里露出的那双白腿,还显得那样的晶莹剔透,引得她的前夫孙志都呆了眼望着。
她知道,师姐也曾经历过一段炼狱般的痛苦离婚,但她坚强地挺过来了。她不但含辛茹苦地养育大了自己的儿子,还在她离婚过后的第九个年头,迎来了她非常幸福美满的第二次爱情。她们学校的校长陈明近在痛失妻子之后,苦苦地等了她六年,最后,一对有情人结成眷属。
随后,当主持人宣布新郎的父亲上台时,陈明近满脸含笑,一边挥手致意,一边来到了师姐的旁边坐了。苏霞看到,师姐的现任丈夫没有她的前任那样高大、帅气,脸也黑瘦些,但他却比正眼露不屑地藐视着他的那位自以为是的孙志更多了一份儒雅,一份真诚。当她看到师姐主动伸过手去拉着陈明近的手时,苏霞在心里暗暗地为师姐感到欣慰和甜蜜。
在陈明近作为新郎的父亲致词时,一位女客人对孙志打趣道:孙镇长,看来你今天就只能当个无名英雄,帮着招呼招呼客人,拿烟倒酒了。苏霞看到,那位孙镇长听后,脸一下子红了,又黄了,最后变得煞白。在众人的笑声中,他拉了一下他现在那位已经显黑、显老,风情不再的夫人,灰溜溜地走了。
刚梳洗完毕,手机的铃声响了,苏霞一接通电话,听到的却是妹妹苏云的一声哭喊:姐姐,我们离婚了!
苏霞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眼中簌簌地滚落下两串泪珠,才从耳边放下手机。她的心异常沉重,她感到自己背上了一个沉重的黑十字架。因为,正是她自己,亲手拆散了妹妹的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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