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微动顺着台阶而下,只那一个动作,黄袍男子的身形便晃了一晃,走路都不稳似的。眼前一阵眩晕,他站定下来,稍按了按额角,幅度极小地甩一甩头。不过是些台阶,并没有多长的路,可皇上的脚步却虚扶得厉害。
然而纵是这样,他也仍撑着缓步走下殿来,虽然他看起来的确有些撑不住了。
一步一步行至殿下男子身前,他慢慢弯下身子凑近他,饶是双眼浑浊却也掩不住他眸底的阴兀。被迫抬起头来,秦漠木然着脸,只见眼前之人面色阴沉攫住他的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一样。
“你说,即墨清跑了?”
秦漠一顿,微垂下眼:“是。”
“呵,即墨清跑了。”皇上冷笑一声,缓缓直起身子,“他跑了,与你同去的那些人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或者说,你怎么还活着?”
双拳置在身侧,秦漠的垂着双眼,背脊却挺得笔直。
“属下无能,有负圣望,望陛下责罚。”
“责罚?罚你又能怎么样。”一把扯住他的头发,皇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你说是他让你回来的,他怎么会那样轻易让你回来?你是不是知道他如今在哪儿?!”
头皮上一阵生疼,秦漠却没有皱半分眉:“属下不知。”
冷嗤一声,黄袍男子松开他的头发,目光微微浑浊起来,但不一瞬又闪出微光。
“不知?那他就这么放你回来了?他难道不该是想收服你为他所用么?或者,这就是他的目的,他要让我怀疑你,接着离间我和我手下的所有人?可这有什么用,你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暗卫统领,于这天下构不成什么影响……还是,他就是想让我为此纠结、为此烦心,他是故意在给我找事?”
反身又向着金殿走去,他一步一顿,而秦漠就这样跪在殿下,看着那苍老的背影。此时的皇上声音喑哑,面容黯淡,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疯疯癫癫、很是零乱。
在这样的夜色之中,他扶着扶手、岣着背脊,颤巍巍向着殿上金座而去。这个身影,看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不过就是个可怜又可悲的老者,连一个扁担都挑不起、又哪里能挑得起这江山社稷?他哪里像什么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样一个人,身居高位却毫无远见、肩担一国也不甚负责;这样一个人,他不晓得用人,是以聚不起人心,不懂得谋划,是以百姓劳苦、贪官横行。
这样一个人,他看起来并不值得谁为他效忠。
可秦漠却透过他的背影,看见三十年多前的一个场景。
那时的皇上还未当上皇上,军中主将仍是即墨将军,前几日他去追杀的那个男子还没有出生,这大覃,还未建起。那是前朝,谁也没有想到,不过一场内战,它便成为了前朝。
当年的秦漠也不过个懵懂孩童,生在个小村镇,耳濡目染全是种地打渔。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习武,更未曾想过自己会进入什么皇宫、当上什么暗卫统领。可那样多的没预见、不曾想,如今看来都不过个笑话。上苍要给你安排什么样的人生,它要给你一份怎么样的遭遇,又岂是你能随便猜想得到的呢?
于是一夜之间,沾火的流箭袭村,他的父母同许多村民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而他在悬梁被烧毁砸下的前一刻,被父亲从屋内推出。秦漠亲眼看着火障后的父母死在里边,而他进不去也逃不开。幼时的场景,至今已经许久不曾梦见过了,虽然在那个时候,那些画面总化作梦魇缠绕他每一个暗夜,从不肯将他放过,而梦里的每一帧、每一幕,都让人窒息。
次日,如今的皇上同即墨将军的军队一起路过此地,那个身披铠甲的男子只看了跪在地上的他一眼,略顿一顿,便扯了马绳向前。却是皇上,在即墨将军走了之后,调转马头反身回来,向他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当年的皇上跨马而坐,勒绳下马的模样英姿勃发,想来,在没有得到这天下之前,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抱负的罢。
虽然如今的皇上早不是当年那个同即墨将军一起打天下、看上去威武正派的男子了,虽然他如今的很多行为的确都很让人诟病,甚至不齿。虽然,秦漠也时常不赞成他的一些做法和想法,偶时对他也有鄙夷。可是,谁叫他救过他的命呢?
也许是他死心眼,毕竟那人只不过一个随手的动作,也许他只是看他可怜,并不是真的那样想帮他。但他算得清楚,若没有他,他也早死了。人这一辈子总得记些恩,然后去报。
他想,哪怕是盲目的报呢。
即墨清一直以为他是愚忠,其实不是,他是心眼儿太死,不懂转弯。哪怕自己都不赞成,但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他也还是愿意去做。
死心眼的人总是没药医的。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市井山野、村镇城郊,很多人都说过,也几乎每一个人都晓得,什么眼见为实这样的话其实是靠不住的。是啊,眼见未必为实。
只可惜那个曾经真的是过的太久,久到除了命格簿子里还有两笔记载之外,谁都不再清楚了。秦漠认定是皇上救了他,因他看见即墨将军驾马而去,那天下之主侧身回来。可他不晓得,即墨将军驾马赶上前边,便是为了劝服那个人收留这个看上去绝望呆滞的孩子。
跟了皇上那样久,秦漠其实很了解那个人,他应该想到的,那样一个只知自己、不顾天下的人,他怎么可能去管一个孩童的死活呢?
跪在殿下承受着他的怒气,秦漠垂下头,半个字都不曾说过。
其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他从不觉得那个人有什么事情做对过,可就算这样,他却依然听了。既然连那样多的错事都毫不犹豫做了,且做好了,那么,听些其它什么不好的话,对他又能有什么影响呢。那个人说他无能,呵,可不是么?他自己都这样觉得。
这个世道,有能力的人当揭竿而起一扫天下平民心,而不是窝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跪在这儿,因一次任务失败而被骂得狗血淋头。可若是选择报恩,那他便注定无法参与到揭竿起义的队伍中去,不止不能去,还要去阻止。
如今想想,他的人生,真是讽刺啊。
殿内威严依旧,只是少了光后,任是威严看起来也萧寂了些。朝着殿门处看去,正正看见几点灰尘落下,在这样暗的夜色里,它们反射了月光,看起来明显得很。形容一件事情过去久了,总要讲往事,总要讲尘封,仿佛只有连灰尘这样细小的东西都能将它完全覆盖,才能说明真的已经很久了。
可没有覆灰的,就不是过往了么?殿下的秦漠环视了大殿一圈之后,终于移回目光放在皇上身上。这里洁净分明,可他却似乎闻到了腐朽的味道。
且腐朽得厉害。
清风月下不眠,携手秋水长天。
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来做着些那样紧迫心惊的事情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反应,却是近些时日松下心来,欢颜变得越来越不适、越来越容易疲乏。但奇怪的是,纵然她已经极度疲乏也还是睡不着,且时常睡不着,可这样下来,她便日益疲乏,仿佛陷入一个循环之中,无法可解。从外边晃了一圈回到屋里,轻轻抚了抚已有些明显的肚子,欢颜叹一口气,娘亲啊……似乎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做的。
行至门口,欢颜推开门,这里边留了盏灯,却没有人在。
她就这么站在门口顿了顿。
自来到这里,他似乎又恢复了从前模样,除却对她之外,待谁都是冷淡疏离,且每夜每夜的都在偏院书房中处理着她不知道的东西。那个书房里,夜间常有人来,她偶见过一次,是个沉默的黑衣男子。那人身形极快,有一次她兴起提气去追,本应是追不上的,但那男子回头一瞥,见来人是她,于是顷刻停下步子,直至将她送回住处才再次离去。
而第二日,她便得了即墨清好一顿说,说的都是她的不小心,似乎生怕她出了什么闪失。可哪有那么容易有个什么闪失?她不满地摸摸肚子,唇边溢出抹笑来。
毕竟,这孩子跟着她历经了那么多,该是很结实的。
这么想着,她心思一起,掩上才打开的门,脚步一转便往偏院走去。
踏着月光疏朗,欢颜微微仰起头,朝着一颗闪烁的星伸出手去。犹记得前几日,他为了哄她,便用哄小孩的语气对她说,要将那颗星子送她。
她那时不满:“那颗星子是你的吗?”
“是你的。”他笑意温文。
“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你怎么不把它摘下来?”
而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向来清冷的面容忽然浮上几分委屈和为难:“摘下来,它便枯萎了,你忍心么?”
想着,欢颜不禁一声笑开,明明是想做出嫌弃的模样,笑里却是掩不住的甜蜜。她吐吐舌头,口是心非地鄙夷道:“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来这一套,忒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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