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让我和良,从此彻底站在了河流的不同两侧!
我无法掩饰内心的难过,索性起身,独自走到院中。
小雪还在落。
落在我头顶上,脖颈里,这般寒凉彻骨。
我才站定,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还没回头,良的声音和气息已经扑鼻而来。
“跟我走。”他低声道,一把抓住了我袖袍下的手腕。
我们像两个有断袖之癖的男人,相互喜欢又相互气恼着,一前一后来到西厢一角的游廊下。
我看着他的背影。
真让人无奈。
无论他是怎样的冰山,我就是喜欢看他啊。
良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突然转回脸来,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打算回二十一世纪了吗?”
仓皇间我不知从何答起。
过半晌,才问他道,“……难道,还有留下去的必要吗?”
一出口就悔死了。这是小两口闹别扭吗草!这幽怨的语气!
赶紧补救道,“我是说,你不也要回去吗?我们来唐朝的使命,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吧?”
良凝视我的眼睛。他眼里那抹幽绿让我迷醉,哗,不行。我有点眩晕。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低声道,“我恳请你,和我一起留在唐朝,你愿意吗?”
啊?!!!
我大吃一惊。
良的声音,从未有过这么温柔!良的语气,也从未有过这么缱绻!良的脸上,有一抹我从未见过的期待!
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啊!
“不要……”我简直招架不来,支支吾吾,“我……留下来,做什么?”
一出口又悔死了!草!
不是不要!
我想和良在一起啊!可为什么一定是唐朝?!我还有爸爸妈妈呢!
良脸上的那抹期待,随着我的“不要”二字,渐渐隐没。
他垂下头。
他的肩膀像是落下来一分,那种寂寞,无以言说。
“良……”我走前一步。
他却突然退开,“随便你吧。不过,话我要说清楚。”
他就那样,离我远远的,冷冷的斜觑着我,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清代有一个叫徐增的,在一篇《而庵说唐诗》的文中说道:’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其实,真不能这么简单的看。看历史,得横向纵向同时看。我也是穿越了千年的结界之门,来到现在这个公元735年的唐朝,才真正明白的。”
我沉思。
他继续,“能如此简单地说成——李白比杜甫豁达、王维比贺知章有趣、其实是王昌龄最牛逼吗?当然不能。借用歌女那句对王昌龄的点评:’不是他的诗在这四位之上。而是每次唱他的诗,听的人都会哭!’”
他朝东厢房努努嘴,“贺知章比李白王维王昌龄大十岁,李白王维王昌龄又比杜甫大十岁。贺知章的’弃置千金轻不顾,踟蹰五马谢相逢’明媚,那是因为他早生了十年,赶上了还活着的、睿智的唐玄宗,所以生性洒脱的他能够身居高位同时看淡名利;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豪迈,那是因为他晚生了十年,遇到的是假冒的、昏庸的唐玄宗,既然屡屡入仕却不得志,那么就让我输个痛快吧!一定要比这两个人到底谁更美,就像比较贝利和梅西谁更优秀一样。没有意义。你懂吗琴弹?!”
卧槽卧槽我了个大血槽。
良!
我望着他。麻烦你不要太帅气好吗?!
我跟上他的思路,缓缓接下去道,“所以王昌龄感人泪下,不是因为李白就不感人,而是因为他身居军旅,对于流离失所和战乱带来的痛苦,体会更深刻!”
“没错。”良说道,“至于杜甫,那是更让人心痛的话题。他出身名门,天生富裕阶级,考不考学,都能够有闲到抽空就全国游历,随便写一首诗,也能名动天下。这叫什么?这叫天才外加高富帅。可是接下来呢?他比王维李白更倒霉。王李二人尚且还能在早早的成名之后,汲取成名带来的利益和荣耀。王维更是如此,因为较早踏足官场,他甚至能够攒下足够的钱自己盖别墅。君主昏庸?那我就归隐。所以才能’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我又给他接下去,“可是杜甫,遇到了昏庸的假冒’李隆基’,遇到了强悍冷血的唐肃宗李亨,遇到了二十年后来袭的安史之乱。他天资天赋如此之高,以至于他穷其一生,都在追求自己刚出生时就已经得到的荣耀!最后,他的小儿子饿死,自己右臂残废,凄风冷雨之中,他病逝在湘江的一条小船上。”
说着说着,我总算明白他想跟我表达什么了。
上一次如此顿悟,是因为张果老!
张果老的话犹在耳边。
——从太宗就开始提及的“恢复儒学”,其实直到今天,也并没有得到许多认同。原因很简单,因为皇上本人信佛。这就是最赤裸裸的上行下效。
——如果朝廷需要平定乱局,那么一定推崇法家,因为这时候不需要“礼制”,只需要“以法治国”;如果需要安定穷苦百姓,必然是道家,取其“无为而治”“为而不争”;如果百姓相对富足,必然独尊儒术,因为需要“仁”,更需要“仁”衍生而出的“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
——从秦到汉到晋到隋,直到今日,都是这个规律,且这规律将继续走下去。可是,自打佛家来了以后,世界乱套了。在佛家出现之前,我们只关心“入世”,佛家来了以后,它说“由色入空”、“色即是空”、“四大皆空”。它给予所有人——无论穷苦富贵——终极关怀。这就是所谓的“出世”。
——国家如果只有“入世”没有“出世”,国家不稳定,如果只有“出世”没有“入世”,国家将死气沉沉。佛家给了从来笃信法道儒的人们一个完整的循环。所以你看,我们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都这么热衷于佛家。
李白贺知章的道、杜甫王昌龄的儒,在唐朝,都没有解决终极问题,所以他们各有各悲哀,幸运一点如贺知章,还能够勉强全身而退。
唯有一颗佛心的王维,走完了人生的闭环。肉体上既不特别惨,精神上又有了极大的满足。
我想到这里,真的特别明白了。
但是,我还是不能释怀。
就!是!不!能!释!怀!
良一看我的表情,就懂得了我的心思。
他忽然变得怒气冲冲,几乎没跟我吼起来,“既然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较劲?!既然你知道这些必然性,就更应当知道:正因为有这些条件、有这些折磨、有这种天赋,杜甫才能给后世传下1500首诗!1500首啊!”他瞪着我,“所以你,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去破环这种天才留下财富的机会,好吗?”
一己私欲?!
我针锋相对,“一己私欲?什么私欲?对不起,老纸从出生到现在,不知道什么叫私欲。如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叫私欲,像你这样无欲无求才叫高尚吗?!”
良冷笑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以为在你所谓的恶人心里打上咒语、把你所谓的善鬼留在人间,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在你所谓的恶人心里打上咒语——这是李持盈;把你所谓的善鬼留在人间——这是萍儿。
不提萍儿还好,提起这个,我心头那种无力感又来了。
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局的无力感。
才要反唇相讥,良已经举起手来制止我,“不要同我讲佛理。你身上,既无’拈花微笑’的佛性,也无’上善若水’的道家之风。你所谓的儒家仁义之心,带着太多个人喜好。知道吗?你那是彻头彻尾的魔!从你第一次把自己当成可以主宰他人命运的守门人开始,你就已经入魔!”
我愣住了。简直目瞪口呆。
良尤嫌不够,“守门人,之所以叫做守门人,是守住生死之门。不叫造门人,更不叫神仙。我们,最多是使者。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没发现自己一直在制造麻烦吗?!”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而且是非常有道理——但这个用词刺痛了我。
“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直在制造麻烦而已?”
良别过头去,不语。
气死我了。
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前一分钟,还在用令我目眩神迷的神态语气说挽留我的话;这一分钟,居然质疑我的人品心性乃至全部!
“既然如此,你何必找我回来?”我的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你何必在危机时候几次救我?你何必管我死活?既然我已入魔,从此与你势不两立,你又何必再在这里同我争辩?!”
妈的!
已经不是后悔的问题了!!!
我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说出了这番话!
良虎躯一震,总算回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里,那好看的绿色,渐渐变成了千尺幽潭,寒之极,深之极,像是从此再与我无关一样!
不!
我懊恼无比。怎么回事?
好容易劫后余生的两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吵,还吵得如此难听啊?!
良像面对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那样,轻蔑又嫌弃的看看我,抛下一句话,“回终南山的草堂等着吧。我会尽快送你回去。”
“良……”
“不要叫我。”他拂袖而去,“送走你,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