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画师还是头也没抬,“我说,尽可拿走。不需要了。”
我眨眨眼。
掌柜的倒是急了,“老杭,你别托大,没有真迹你怎么临摹?”
这个叫做老杭的画师,一直低着头,一边细细画着,一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前两日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在默画。”
“默画?”
老杭还是没抬头,“那些庸手的画作,要临摹还不简单,边看边画,一天两天也就足够了。但道玄先生的画作,内涵博大精深,如果只是看一点临摹一点,哪里能够得到道玄先生精髓。前两日我滴水未进、眼都未合,如此才把整幅画默了下来,现在只是把心中的那幅画画出来而已。所以我不需要真迹了,至于像不像,除非吴道子本尊亲自临摹,其他人只怕也不能够更像了。”
掌柜边听边点头,同我解释,“老杭头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了;老杭头若说他再临摹不像,也确实没有人能够临摹得更像了。明公放心。”
我哪里还顾得上回答,整个惊诧不已。
老杭自始至终一直在埋头做画,双手干枯,却有劲,华发苍颜,身形却稳如泰山。
唐朝真是威武。
随便一个画室里的随便一个老画师,就能讲出这么深刻又惊人的道理来!
可是眼下,最奇怪的还是“为何”?!王维明明已经拥有一幅真迹,又为何要再求一幅临摹品呢?
他——不,“我”——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我内心又是诧异又是感叹的同时,掌柜已经把吴道子真迹卷了起来,交给王朗,“有劳了。”
我没法子解释“自己”的怪异行为,只能又跟着掌柜往里走。
里面是个类似现代VIP的房间,相比外间百货公司似的货柜,这里的摆放更加私密,是由一个一个小柜子组成的。
掌柜打开其中一只柜子,慢慢地小心地拿出好几只锦盒。
“明公,再没有这么凑巧的。”
他把所有锦盒,都摊在那张油亮的黑檀木长桌上,微微笑着,等我检阅。
尼玛我现在就是那种心情!那种老婆刚逛完淘宝,货品一件一件发到家里来收货的男人的心情!
这糟心的王维,到底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让这胖掌柜得意成这样?
书画神马的,我真的只是略通。要说到笔墨纸砚,一定贻笑大方。我硬着头皮,挑半天,率先打开其中最小的一个锦盒。
头疼。
居然是我最没有头绪的:砚。
不懂的人,只能闭嘴。我默默地左看看,右看看,除了看出这块砚很黑、上面的彩云穿月图案雕工不错以外,再看不出别的什么端倪了。
倒也误打误撞。掌柜以为我不大满意,忍不住解释道,“明公可是觉得这块砚不起眼?这叫歙砚。虽说还没什么名气……”
我的妈呀。
差点忘记我此刻在唐开元年间。嗯嗯。此刻歙砚确实没什么名气。
“……歙州猎户叶氏逐兽至长城里,见到山溪里叠石如城,莹洁可爱,携归成砚。明公可知为何我说巧?此前你吩咐我,砚台必须是月亮图案,且必须长久存墨。你看这砚台,因是歙砚中的’金星砚’,存墨可达数年,一濯即莹,不仅如此,因天生带一个黄色半圆的图案,制砚师傅顺势将它雕成了月亮。因此,这砚台就叫’齐月’,意在采月亮精华的寓意。”
我点点头,装模作样,“好。”
显然我的反应太过平淡。掌柜不泄气,本着一定要让我吃惊的态度,主动帮我打开了第二个锦盒,也是最靠近我的一个扁长锦盒。
果然,里头是一只很长的毛笔。
掌柜咧着小胡髭的嘴,不停夸张地咂舌,“明公!明公!这个真的是宝贝!”
我拈起毛笔,像模似样地捏一捏笔锋,摆一个书写的姿势。
掌柜指着笔尖,“你看看这锋颖。都说毛笔最要紧是笔头这一段,需得经过浸、拔、并、梳、连、合等近百道工序精心制作。其实一整个锋颖中,又再有三根毫毛是关键。这三根毫毛,需得刚柔并济,长短适中,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此笔的三根毫毛,来自于一只二十岁老兔的脊背,软硬长短,刚好适合长锋用。所以可谓是紫毫中的极品。因那只兔子算是寿兔,此笔名曰’寿藏’。’’
有意思。虽然还是不知道王维为什么搞这一堆东西,但光是听听故事,也很开心了。
我打开了那个最大的盒子,这一回,是纸。
不用掌柜的介绍,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好纸了。只说这肌理,坚洁如玉;这触感,肤如卵膜。
掌柜说道,“这是宣州纸。明公知道,宣纸用青檀树皮做纸,杨桃藤汁做浆。怪了,去年宣州闹水灾,青檀树皮几近毁完,杨桃藤也欠收,所以宣纸的产量也格外的少。足足千金树皮,在经过浸泡、灰掩、蒸煮、漂白、制浆、水捞、加胶、贴洪等十八道工序后,历时一年,方得明公眼前这些。卖纸给我的人,只说这是天可怜见赐给他们的一点宣纸,不然今年糊口都难。所以这纸叫做’天明’。”
我点点头。真厉害,中国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最后的锦盒,没有悬念了,是八根一般大小长短的墨条。
“明公说一定要松烟墨,这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松烟墨,’隃麋松烟墨’。”他得意至极,“当今圣上赐各色官员墨,还从未赐过隃麋的墨对吧?因为金贵呀。愉麋就靠近终南山,这个明公一定知道,因为只有那里最多右松,用来烧制成墨的烟料,墨细、易磨。所以从砍伐松枝开始,烧烟、筛烟、熔胶、杵捣、锤炼,一个工序都不能马虎。这都算了,更难的是制墨的配料。配料各家不同,通常秘而不宣。明公手上的这一家,擅用香料比如丁香、紫草、苏木、白檀、苏合香等等,光泽度,嘿嘿,靠的恰恰就是天然珍珠。等烟料、配料齐了,和成烟料团,放入铁臼中以后,还需捣练三万次,方能成为墨团。怎么算,都是’千斤松枝、百颗珍珠、一点松烟’,就这还不带必须要经历三冬四夏的淬炼功夫。这墨叫做’比星’。我想是取它十分难得的意思吧。”
我看看四个锦盒,看看掌柜,最后再看看王朗。
虽然我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但是没明白“我”在想什么。
还好,王朗看起来是个颇有学识的仆从,替我总结了一下,“明公上次只是说,要湖州的紫毫长锋笔,隃麋的珍珠松烟墨,宣城的青檀杨桃纸,歙州的金星明月砚。我当时一听,脊背就凉了半截。莫说四样,这里头只怕任何一样,都是极难得的。于掌柜,你厉害,怎么一下子就集齐了这么些宝贝?”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掌柜的姓“于”。
这于掌柜见话题总算导入正轨了,笑容更加可掬,“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和王朗都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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