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宝石小说>科幻灵异>沿着记忆我们再见> 第二部 前世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二部 前世(2 / 2)

无名对年轻人说:“如果你心已死,没有人救得你。”年轻人的眼光缓缓地转到无名脸上,哑声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是谁用同样的语调跟自己说过?其中的凄怆之情犹在耳边,但无名想不起来。无名说:“可以告诉我,你的心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无名示意管家和无意站到外面。

年轻人想开口,但发音都很吃力。无名说:“喝口水再说。”他扶起年轻人,用汤匙给年轻人喂了一口水。年轻人感激地看了无名一眼:“你,和那些道士,不一样。”无名微笑说:“先不用说这个。”年轻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法说。”——想起来了,云儿也说过类似的话,还有那句“你怎么知道”也是云儿说的。——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这个年轻人就是云儿念念不忘的人?

无名说:“我来说。”年轻人惊讶地看着无名,像是把余下的生命都聚集在惊讶的目光里。无名说:“在城外,你见到一位姑娘,那姑娘的影子从此就烙在你的心里。——”年轻人抓住无名的手:“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两句说完已是气喘吁吁,但还是抓紧无名的手。无名说:“我见过那姑娘,她对你的想念和你的一模一样。”年轻人手一松,昏了过去,无名掐住他的人中。

“她,怎么了?”年轻人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无名斟酌道:“她,在找你的路上。”年轻人露出又欢喜又迷茫的神情,无名严肃地说:“听我的话,你要好起来,她终会找到你。”年轻人顺从地点点头:“我听你的。”

年轻人的父母哭中带笑笑中带哭,看儿子小口地喝着米汤。无名和无意这时已被请到厅堂,管家高兴地给他们斟茶上点心。无名的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他该不该告诉年轻人云儿已死?他又怎么忍心告诉年轻人那场初见就是永别?

十五

三日后,无名和江岸(年轻人的名字)道别,他终究没说云儿已死。他对江岸说:“不要着急,她会找到你。不管十年八年或是十八年,只要你等,她就一定会来。记得再见的时候告诉她,让她知道你的心,绝不能再错过。”江岸精神略好些,但道长的话在他听来是处处玄机,唯一能确定的:她会来。

纵然云儿说了和江岸相似的话,也有可能江岸想念的是另一个女子。无名也想过这个,但后来江岸的描述让他明白那女子非云儿莫属。江岸说:“那天见了她以后,总是想起,一想起虽也有些忧伤,但还是甜蜜的居多。这十几日来,却是一想起就心痛,没理由的,痛。——后来就是痛不欲生。”无名却知道那是有理由的:江岸开始心痛的日子,恰是云儿自经的日子。

无意只大概知道江岸的事情。离开江家后,他对无名说:“我要是喜欢上一个女孩,我就告诉她,然后立刻下山。”无名笑了:果然是无意啊。

渐走路渐崎岖,他们到了一片山区。道士修行多在山上,是为近天地之灵气;而山精树魅选择此地也是这个原因。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无名得打起十二份的精神,无意却没有什么怕的。在无意以为,师兄可以对抗任何的人或鬼。“无意能这样想,好过跟在自己后面提心吊胆。”这样想着,无名也放松些。

山上的夜晚更冷。两人燃了火,歇在一片松林中。松涛阵阵,带来大片厚重的寒意,还好柴是不缺的,随手就能折下松枝。松枝易燃,还有一股香味,无意抖了抖衣服:“这味能洗衣服。”无名说:“这话好,你说得也好。”无意倒不明白自己到底说了句什么。

无意的鼾声混合在松涛里天衣无缝,无名想到这个师弟的灵性就是一直坚持他的本性——真实和自然。月华圆满照入松林却是一地斑驳:照出的可是枝枝桠桠的人生?无名坐正一些,好让无意倚得舒服点。

无名睡得警醒,每次短暂醒来就得添些松枝以保持火不灭。目光扫过处,松树的暗影里似躲着个人。无名推醒无意,无意虽睡得懵懵懂懂但立即起身拔出长剑。那个人影看见两人的动作转身就跑,无名这下看清了是个女子的身影。“算了,或许她是路过。”无意顺着无名的目光想追过去,无名制止了他。

无意问:“是个鬼?”无名说:“不一定,也可能是活人的魂魄,虽然这种情况不多。”无名想到那坐在筐里的孩子——他回去了吗?他是谁家的孩子?

无意又问:“是不是想害我们?”无名想了想:“一般不会。如是鬼魂,纵使她再强悍也敌不过一根燃烧的树枝——你的剑可以收起来了。”

天微明时,无名又看见了那身影。这个魂魄第二次露面,甚至不怕随时就响的鸡啼声,一定有她的理由。那身影几次犹豫要过来,不知是怕两个道士还是怕这堆火,最终还是躲在一棵树后。无名让无意守在火旁,他只身前去。

走得近些,无名看见是一个中年女子,荆钗布裙,神情温婉,完全是个良家女子。那女子从树后走出,深深地向无名行了一个礼。两人中间隔得还远,无名抬手示意她不要多礼:“你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女子感激道:“道长果然高深,民妇确有事相求。”

女子道:“民妇已在此飘荡了七天,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如道长指明,民妇死而无怨。”无名说:“你没想过去自家看看?只要稍作停留,总会从家人那里听得一二,哪里用得着出此下策?”女子说:“民妇已死之人,不敢回去,怕吓着家人。知道他们看不见我,还是怕万一露出一点什么空让他们害怕。”无名说:“是你想多了,由此也知你的良善。我会帮你,你家在哪里?”

那女子家离这不过五六里路程,师兄弟一早赶路,太阳升起时已到了村落,只要打听是哪家即可。但见村民三三两两都往一个方向走,而且面色凝重。无名他们跟在几人身后听了一番,原来是村里的温家媳妇眼看就没气了。“到底什么毛病?睡了这么几天,说走就要走了。”一个妇女说着擤了擤鼻涕,看样平时和温家媳妇处得不错。无名轻声说:“跟他们走。”

村里人都聚在温家门口,两个道士的加入让现场乱成一团——“谁请的道士?”“这是要唱哪出呀?”“不管不管,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别多嘴。”

屋里的男主人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满脸悲色地出来,看见道士也是一愣,心想:“没请道士啊?”但还是不敢怠慢,迎上去施礼:“两位道长。”无名说:“对不起,贫道过来是想证实一件事。”“何事?”“稍后再说,可否领我去堂屋?”堂屋里此时已停放了温家媳妇,她此时已是气若游丝。

无名只看了一眼,对无意说一句:“在这别动。”便转身朝外跑去。无名一路狂奔: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看见的女子并没有死,只是昏睡了七天。如果来得及让魂魄回到肉身说不定就救了一条命,但是无名一直担心来不及了……

那女子还在松林徘徊,这更确定她不是鬼魂,鬼魂是不敢见日光的。无名喊:“快跟我走!回去!你没死!”女子一时半会没明白无名的话,但还是跟在了无名后面。无名想起:“她根本不用像我一样跑的,她是魂魄,可以飞的!”他喘着气说:“你先走,要快!飞回去!快!”女子明白了,使劲点点头,走了。

无名停下喘了几口气,不行,还得加快速度赶回去——不知道是否来得及,若来得及又会发生什么?

温家门口一片狼藉,无意守在那女子旁边,女子穿着将要离开人世的衣服——富丽得不像真的。无名第一个念头是:她还活着,那就好。但眼前的局面他看一眼也明白了大概:女子悠然醒来吓跑了所有的人,包括她最亲的家人。女子在哭,说明她也明白了一切。

无名说:“我会跟他们说,不要急。”这话是对那女子说的,也是对无意说的,因为无名看出无意的愤怒。

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这可是大白天啊。无名在一个草垛后找到温老大,他倚着草堆还在瑟瑟发抖。无名走到他跟前,他才发现,霍然站起:“你这个妖道!”无名说:“你可以说我是妖道,但你的妻子不是鬼,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温老大咬着牙:“谁会信你的鬼话!妖道!你想害死我们全家……”无名上前两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有话回去当着你妻子的面说。”温老大拼命挣扎,但始终甩不开无名的手。

女子看见温老大回来,张口想说什么,但温老大的态度阻止了她。温老大完全是被无名拖过来的,即使到了自家门口,他的头还扭向旁边——他不看妻子,或者是他不敢看妻子。女子一跤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温老大还在和无名纠缠不休,想逃离家门。无意忍不住了:“你这人!妻子活得好好的,你偏想她死!你怎么想的?”温老大不为所动,一只手掰着无名抓住他的手。女子缓缓站起来,无名说:“你坐下,不要急。”即便如此情况,温老大还是没有看他妻子一眼。

女子提起衣裙,猛地跑上几步,撞上摞在一起的几块厚石板。无名放开温老大:“不要!”伸手去拉,迟了一步——血,从女子的头部汩汩而出……

无名试图止住流淌的血,血很快染透了他捂在女子头部的道袍。女子凄然一笑:“这回,我知道自己是,是怎么死的……”温老大此时也被一大摊血吓醒了,蹒跚着走到妻子身边,跪倒。

十六

无名问无意:“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死了又活过来,师弟,你会怕吗?”无意看了看无名,又抬头看着天:“我不怕。但是,你不要死。”无名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

这一路跋山涉水过来,无意也冷静了很多。是风霜的原因吗?那张曾经孩子气的脸渐也棱角分明。一日两人在河边洗脸,河里的两张倒影竟有几分相似。无意搓着脸说:“怪不得以前我娘说有些两口子在一块过得久了,连相貌也变差不多。”无名说:“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但是,这种话很容易引起误会。”

河水清澈,无名把道袍也换下洗了。无意的那件跟长在身上差不多,死也不肯脱下:“用不着,再干净一走路赶上下雨全白搭。”无意话音刚落,天上响起了雷声——要下雨了。无意乐得大笑,无名也一边笑一边收拾行装。

转眼间,雨点砸下来。两人仓皇四顾,山野之中除了树下别无避雨之地,但雨势凶猛致树下避雨不可能。两人一路行来早有了默契,这种情况,与其淋雨不如边淋雨边赶路。

雨势不歇,无意一路挥舞长剑砍断挡在前面的藤蔓。藤蔓坚韧,没有相当的臂力很难砍断。无意砍得久了,胳膊也感酸麻。无名示意让他来,但无意坚决要清了面前这一片再说。藤蔓缠绕纠结,砍了这根还连着那根,无意一发狠抱起一大捆藤蔓向后拉。不把藤蔓砍断而如此行事是事倍功半,但无名不想给无意泼凉水,也帮着无意一起用力。

两人终于拉开藤蔓,却看见旁边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无意说:“师兄,要不要进去看看?”无名知道他这一问就是想进去看看:“行,我在前面。”

从洞口看里面一片漆黑,不知究竟有多深多远。雨这么大,要想点个火把连生火都困难。只有摸索着进了,无名关照无意两人还是背靠背进去,保证最起码的安全。

进得洞里,没有风雨没有藤蔓,虽是爬行前进,倒比在外走路轻松。更妙的是,洞越来越宽越高,到后来,无名哈着腰行走都没有问题,但还是没有任何光亮,回头也看不见自己来时洞口的亮。

无意有些后悔:“我们会不会陷在里面,等回头不要连路也没了。”无名说:“继续走,不要急。你有没有注意这洞里是有风的,那就是在前面肯定有出口。”

没有计时工具,又在黑暗里,他们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无名叫到:“师弟,我看见前面有亮!”无意一直是倒着走,闻言回过头,果然看见如豆的一点亮。

光越来越大,预示着他们离洞口越来越近。走出洞口的一刻,两人都惊呆了:藤蔓遮掩的深处竟是这样一块美丽的地方!显然这里也是下雨的,雨后的一切更显动人。——繁花盛开,鸟儿鸣唱,一两只兔子看见无名他们也不害怕。“这里像是没有人来过。”无名说。

无意也从发呆的状态恢复,他走上几步摘了一颗果子就吃。无名还想阻止他,但看见一只山雀的嘴里也衔着一颗,那应该是没毒的。无意吐了核,说:“师兄,快吃!太好吃了!”无名尝了一颗,酸甜可口,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无意说:“我们是不是到神仙住的地方了?”这一言提醒了无名:“这里虽好,我们还是要出去。”无意说:“费这么大劲才进来,多呆一会成吗?”无名说:“时间不能太长。”

两人决定在近处走走。到处是花,鸟,果树,和不怕人的小动物,真是仙境啊。无意指着左前方:“师兄,那棵树!”无名看见一颗不高的树上结满了累累的果实,那果实有拳头大小,发出诱人的红色。连不起眼的果子都是惊人的美味,那这棵树上的该是怎样的味道?无意跳起来去摘果子,无名却拦住了他:“师弟,这个不能吃。”无名指着树下的几只鸟的尸体,有一只嘴角还沾着果实的红色。

无名说:“得把这棵树毁了。若是还有人进来,保不住他们也会摘果子吃。”两人立刻动手,枝枝杈杈容易折断,但树根怎么刨出?没有可手的工具,唯有用火。但刚下过雨,干燥的树叶极难找到,两人直挠头。

一条金色的蛇从草丛里快速游出,直立起一半身子对着只剩树干的果树。无名和无意抽出长剑,随时准备蛇的攻击。蛇看上去怒不可遏,对着无意冲了过去。无意一边躲闪一边将剑斩向蛇的身子,蛇的灵活快捷超出人的想象。无名也加入,二人一蛇,剑光蛇影斗成一团。到底人的力量占些上风,蛇不能同时攻击两个方向,一个疏忽,无名的剑斩落了蛇头。

天庭。司命殿。

“姐姐。”

“阿左,回来了。”

“是。”

“面壁十日。”

“姐姐!”

“你还有什么可说?你说要下去散心,当然可以。亏你这回听了我的话,没有去人多的地方。你去了山林,为什么要把你的毒药幻化成果实?”

“不是没人吃吗?”

“你还有理!今日那道士险些命丧你手。还有那几只鸟,是,作为司命我可以修改它们下一世的命运,让它们活得好些,但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它们这一世无辜死亡的事实!若不是那两个道士毁了你的树,你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他们还杀了我,你怎么不说?”

“他们若不杀你,我也会把你叫上来,那时就是活活地剥掉你幻化的肉身。——这样一比,他们杀你还算好的。还有,你为什么要化成蛇的模样?阿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能总以为自己是在恶作剧,是在玩。你不是孩子了,你是我的助手——”

“那个小孩不才是你最看重的吗?我明明已经在你跟前几百年,可你却选一个来自凡间的人做你的命脉,我根本不重要!”

“阿左,我选谁做我的命脉不需要你的同意!面壁三十日!”

女子坐在长桌旁,双手撑着额头,她的后面站着一个少年。殿里来了一个妇人,脚步轻轻,她示意少年不要吱声,然后走近那女子贴耳叫到:“灵芝。”女子抬起头,忙站起:“帝后。”

“听说阿左被你罚了。”帝后说。

灵芝请帝后坐下,叹口气说:“我罚他面壁三十日,他还不平呢。”

“灵芝,你对下属太宽厚了,由着他们性子来。我这个侄儿,老实说,他不在家我才敢回娘家。他要是在家,我哪敢喝汤喝水的?他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炼的那些毒放进去。也亏得是你,敢留他在身边。现在想想,当时把他送到你这里,我一方面也是想着给娘家挣些荣光,二来实在没有地方敢留他。这天庭有多少小仙,着了他的道——他把毒药幻化成蟠桃,那些小仙哪个不想尝尝?小仙虽有法力,但还是疼得翻身打滚,那个阿左就在旁看热闹。——我不知为这个被家里那口子说过多少回。”

“他好像还是长不大的孩子,我也不知怎么对他。”

“阿左小时候当我们发现他百毒不侵一家不知多高兴,所以他大些时整日和那些毒物为伴我们还想他会不会也像神农氏尝百草——哪知道他只会用那些毒药玩耍?灵芝啊,你不要看我和他姑父的面子,要是你觉得他实在不行,你尽可以把他换掉。”

“那还不至于。反正以后我不会同意他私自去凡间,在我旁边他闯祸的机会要少些。”

“哎,那个阿右你就不打算叫她上来了?”

“阿右她是以凡人身份下去的,现在还不到时候。”

“灵芝,你有没有发现凡间的人是苦是累,但总觉得他们比我们过得有滋味。”

灵芝笑笑。帝后说:“我怎么忘了你是在生死河边生长了一万年的?你早把天上人间看了个透彻,要不怎么会来做这个司命?”

灵芝说:“哪是什么透彻?不过是看得听得多些。——帝后,我发现我们今天的谈话跟凡间那些人也没什么差别呢。”

帝后也点头:“是,是,我也觉得今天的话有些滋味。有意思,以后我们就这样说话。”

十七

无意说:“我们是不是到南方了?真暖和。”无名笑着说:“师弟,你算算我们下山多长时间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南方,但我知道现在是春天了。”

越往南走,语言就越难懂。两人和当地人之间的交流渐渐仅靠动作和表情来进行,总的来说,微笑是最好的语言。但习俗的不同是无法跨越的,无名一再提醒无意不能随便行事。比如有些地方的井没有护栏没有辘轳,井边一根竹竿或树枝却是除了打水时用来搭住水桶不能用来做别的,这时的竹竿或树枝就是和水一样圣洁;有些地方在屋里设火塘,火塘里的火终年不灭,而且任何人不能跨越火塘,否则视为不吉。

在路上他们还遇上一些人,背着沉重的货物跟他们一样翻山越岭。这些人是从家乡带上货物到很远的地方出售,然后再从异地带货物回家乡,从中赚取的钱财远远超过他们在田里劳作所得。看到两个空着手的道士,他们往往认为很好笑:你们吃这样的苦不是白吃吗?这个问题无名也想了很久:自己为什么云游?仅仅是因为这是师父的意思,自己在遵守?多年以后他终于懂得,云游的意义就在于没有意义。

和以前看到的坟墓不同,无名和无意眼前的是类似井口的一个坟墓。之前他们只以为这是个废弃的古井,便坐在井口歇息。老远一个放羊的老人不管不顾四散的羊群,跑到两人旁边。老人喘息着,用鞭子指着石头砌成的圆台:“不能!不能!“

老人指手画脚,无名他们差不多懂了:这是坟墓,不能坐。两人也比划着表示歉意,老人明白了:“不怪的,不懂的。”两人又帮老人把羊群张罗到一块,老人刚才跑几步累了,便和两个道士一起坐在草地上。

老人指指天,又指指那坟墓:“人,变成,星。”无名想:是不是他说人死了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天色尚早,老人的话让无名决定在此地停一晚。

无意听了无名的想法后摸了摸无名的额头:“师兄,你没生病啊。你怎么想的?”无名也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对劲,但不对劲在哪里又说不上,他对自己行为的解释是着了魔。

无言曾经对无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认为有些东西在左右你的行为,不要怕。因为那些东西多半还是来自你的内心——你怕自己的心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听从自己的心,就是听从自然。”

初春山野中的晚上,风若有若无,但寒意还是渐生。无意要生火,无名说:“等等,再等等。”这一等,等到半夜。无名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看无意卷曲着身子躺在草地上已经睡着,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他升起火。

当无名躺下,面朝夜空的时候,他看见他头顶的一颗小星闪闪烁烁,像说着什么话。这样的画面太熟悉了:在家的时候,和父兄在门前的空地上乘凉,他仿佛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夜空。——真的和以前看见的一样吗?无名的心里突地一沉,那星星竟似慢慢下坠。

无名站起,顺着星星的位置一步步移着——他来到了那个墓前。那颗星这时仿佛正对着自己的脸,无名都能感到一种奇怪的光源。

“天帝,有一颗星被唤醒。”

天帝放下手中的笔,快步走到门外。他凝神向下望去,遥远的人世在他眼里纤毫毕露。他挥起衣袖,笼起那颗还在下坠的星。那颗星的亮光穿透他的衣袖,照亮他的脸。他使劲把星摔在坚硬的石柱上,星,灭了。“又少了一盏灯笼。”他的语气有些可惜。

“那个道士好像有些能耐,不能让他知道更多。必要的时候,你知道怎么做的。——还有,不用让司命知道。不要忘了她只是一个执行者,我才是这里真正的掌控者。”天帝站在院中说话,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威武的天神。

司命殿庭中的灵芝同时也在俯视人世,她看到天帝宽大的袍袖收起那颗意识星,她等待那颗星稍后会继续亮在一大片星海中。她没有等到。万年在生死河边的经历,已让她看淡一切。她看见旁边的阿脉还在一心看着下面,她顺着阿脉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道士仰望的脸。这个道士,为什么和阿脉阿左都有关联?仅仅是机缘的巧合吗?她却忘了她某天修改了一只老牛的命格,也是这道士的缘故。

星刹那之间的消失,让无名一阵恍惚——只是一场梦吧?星空依旧灿烂,他无法辨别那颗星去了哪里,在或不在。

躺在草地上,无名仰望着天空。关于梦,无名想起从记事起就一直做的一个梦:在一片浩荡至可怕的水面前,他注视着河边的一株植物。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梦的内容却并没有增加,只是越加清晰。他一直认不出那是一株什么植物,但自己唯有一心地注视看护才能忘记身旁浩瀚无极的水面。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包括父亲和哥哥,因为这个梦太神秘了,他只能把它当作秘密。

这一路走来,虽然吃了很多以前没有吃过得苦,总的来说还是顺利的。无名想:师父说该回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如果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是不是就一直走下去?

南方的人颇重巫术,但他们自有一套,所以无名两人很少能以道士的身份挣得饭食。好在南方和暖,路边的野果足以果腹,无名只要分清哪些可以食用即可。后来,无意也学会辨别一些基本的药草,无名说:“识得一些,或许以后会派上用场。”

那日,两人在路旁采些果子以备下段路程所需。无意嫌路边的都被人摘得差不多,跟无名商量往里面走走。无名担心有蛇出没,事先采了些清毒的草揣在身上。

没有蛇,却看见了一只野兔。无意追赶一阵,一直追不上。那兔子也奇怪,像是和无意逗着玩,跑跑停停。无意被惹恼:“不信我逮不着你!”无名让他别追了:“你追它干嘛?你又不吃它。”可无意的犟脾气上来,无名只能在后面跟着。

越走越远,偶尔有巨石挡路,那兔子终于消失在无意的视线之外。无名在后面喊:“别追了,快回来。”无意这才回头,无名环顾四周:“我们好像迷路了。”无意说:“看我的。”他选了一棵附近最高的树爬上张目眺望:“师兄,你上来!”

无名爬到高处,已经可以看出走到外面的方向。他示意无意可以下来了,但无意在更高处说:“你再上来一点。”无名到达无意身边,在无意的指点下,他看见山林里藏着一个用巨石构成的八卦!而他们还仅在八卦图的外侧,无名看了一会:“下去,继续往里走。”

十八

如果不是从高处向下望,无名是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彼此间相距甚远的巨石和八卦图联系在一起。而这些巨石切割整齐,绝非一般人力所为;石上青苔厚积,无名在石面裸露处轻拂,有一层细细风化的石粉飘落——这些巨石在此不是百年千年的事情,无名只能想到传说中的远古。

无意为自己的发现惊叹不已。他问:“这么大的八卦图能用来做什么?”无名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可能是祭坛,我也不确定。”终于到达图的中心位置,无名看见一条巨大的石鱼。这条石鱼和前面看到的巨石是同样的材料,呈自然的石青色,那么这应是一条阳鱼。阳鱼的头部应该有只阴眼,但这条石鱼的眼睛部位是空的,那个极大的窟窿让这条鱼看上去是条死鱼。

只有一条鱼。纵是前面做了无数工程,中间没有阴阳两条鱼,那就不能称之为八卦图。无名面对无意询问的眼光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根本就没完成;或者,那条阴鱼和阳鱼的眼都被毁了。”无名指着自己站的位置:“这就是中心点。现在我可以肯定这儿是个祭坛,如果这个图是完整的,它究竟能产生多大的能量我不敢判断。还有,即使它现在是完整的,也绝不是你我能在此设坛的情况。——我们走,这件事必须在回去后告诉师父。”

无意说:“你的意思,我们要回去了?——那如果我们没看见这个呢?”无名看着鱼眼的空白处:“事实是我们已经看见了。走吧。”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前几天无名还在纠结到底什么样是该回去的时候,但此刻一切变得那么清晰。无意的心里不是很想回去,但师兄的意思他不能违背。两人默默地走着,无意是心里不痛快,无名却在一直想着那个巨大的祭坛:如果八卦图是完整的,自己还有勇气站在中心吗?

大罗天之上的玉京,天帝在巡视。对于人世的种种他早看够,所以他漠然的表情在那些天神看来也是理所当然。有一个地方却是天帝挥之不去的梦魇,他明知那儿再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但心里总会不安。这种不安像颗种子,渐生渐大,此刻让他已无法抑制。他挥拂宽大的衣袖,云山雾海剎时退没,他看见了那个已被他毁掉的八卦图。他松了一口气。——有两个人影,他定睛细看,恨恨地拍了一下身前的白玉栏杆。又是那个道士。

是不是该动手了?还是自己担心得有些过头?毕竟那只是个人,而且那人不会把鱼和鱼眼拼凑完整。绝不会。天帝诡异地笑了,等他缓缓地转过身,表情已变得平静。他说:“都散了吧。——司命,你等一下。”

“天帝。”灵芝示意阿脉到外面等。

天帝微笑着说:“最近一切太平,都是我们司命的功劳呢。你也不要太累了,要是想下去走走只管去,连跟我打招呼都不必。”

灵芝颔首道:“若有一天要下去,必会告知天帝的。”她凝目望着天帝,那意思是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天帝连忙说:“你去忙吧,还是那句话,不要累着了。”

对于司命,天帝始终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是他还年幼,有一天先帝带他出去。临走前先帝就关照:“今日去的地方非同小可,也是考验你的时候。”天帝当时不以为然,自己贵为帝胄,自幼法力强大,什么样的考验是自己经受不了的?那天他们去的地方就是生死河边。

生死河河水浩荡,天帝不禁一阵眩晕。先帝看着河面说:“这里方圆九百里寸草不生,你有不适之感实属正常。”天帝一心只想早些离开这鬼地方,但先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熬到先帝动身,却还不是离开,而是顺着岸边走去。

“看,这株灵芝。”先帝远远指着一株植物。天帝说:“父王,你刚才不是还说这里寸草不生吗?”先帝点头道:“这就是我今天带你来的关键。这株灵芝已在此八千年,我不知道它会长到哪一日,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你要记住,一旦它修到人形,你要接它到天庭。因为它才是未来的天命所在。”天帝听到最后一句心里满不是滋味:“父王,难道我们不是天命所属?”先帝说:“我们能掌管天界也是天意,但天意不是一层不变的。”年幼气盛的天帝听不得父亲如此解释,他冷笑道:“何不趁它还未修得人形将它拔去?”先帝一记耳光重重地掴在他脸上:“你太放肆!”

天帝一直记得父王的这记耳光,所以两千年后当那灵芝修成人形,他用隆重的礼仪将其接入玉京,以司命之职封之。他也忘不了第一眼见到司命的情景。司命虽向他行君臣之礼,但其目光冷冽,毫无敬顺之意。天帝掩饰住心中不快,微笑问:“不知怎么称呼你?”“就叫我灵芝。”

除了每月月初照例的巡视过程中司命会随在天帝身后,其他日子她只在司命殿翻阅命书。天帝开始以为她并不如先帝所说,只把她当作普通的天神。当阿左在天庭一而再再而三地闯祸,天帝才知道司命的法力不容小觑。阿左当时还不是阿左,作为帝后的侄子,他在天庭把他炼成的毒药幻化成各种花朵果实,连他的姑姑也屡次被骗。那一阵子,众天神惶恐不安,生怕着了阿左的道,唯有司命平静一如从前。——所有的毒在她来说只如清水,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天帝明白这一点后,将阿左交于她管束。阿左向来无法无天,对天帝也没好脸子,却极服司命。天帝像是有些明白先帝的话,但他绝不会认同,因为他相信只有自己才是唯一的统治者。

阿左在司命身旁已经跟了六百年,所有人都认为阿左应是司命最信赖的人,司命却在某一天宣布她将会选一个来自人间的孩子做她的贴身侍卫。在众神不解的声论中,司命赋予了那孩子不死之身,并且那孩子的父亲也升为小仙。天帝冷眼看司命所做的一切竟然全未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说:“那孩子必是有阿左不及的地方,我相信司命你的选择。”司命没有表露出应有的感谢,她只说了一句:“我需要那孩子的慈悲。”

慈悲,这是作为一个统治者最要不得的东西。天帝据此让自己放心:她不会取代自己的位置。那么,真的能就此放心了吗?

十九

灵芝微笑看阿脉练功。当年的小猫已长成颀长的少年阿脉,重要的是他还保存着在人世的记忆。他知道自己曾经的不幸,但现在自己是何等的幸运——他不曾问过司命任何问题,因为答案就是他的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勤奋练功,他要尽自己所能保护他称之为姐姐的这个人。

阿左从外面进来,灵芝招呼他:“阿左。”阿左看阿脉正一心一意练功,嘴角露出一丝不屑:没有任何法力的根基,再苦练也是白搭。

“阿左,你昨天修改的几个命格我看过了,别的都很好,只有一个。”灵芝走近长桌旁:“这个,很明显你没有用心看。”阿左辩解道:“这人不是做了很多善事吗?我延长他一纪寿命怎么错了?”灵芝说:“你没有看清他坐善事的目的。再说清楚一点,如果他行善是有目的的,那他的善就打了折扣。你好好想想。”

灵芝拿了一卷命书走入内殿,留下阿左反思。阿左想了一会,觉得自己没错。阿脉满头大汗地过来,看样是找水喝。阿左心里一动,从衣袖里拿出一只粉红的蜜桃扔给阿脉:“给你。”阿脉接了桃子,感激一笑,张口就咬。阿左摆摆手:“我先走了,你接着练。”

整天阿左心神不安,随时等候惩罚的到来。他反复搓着手,在居所里走来走去。——万一阿脉扛不住自己幻化的毒药呢?他不敢想了。

第二天一早,阿左来到司命殿。阿脉说:“今天你来的真早。”阿左打着哈哈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子城府也太深了吧?阿左狐疑地打量着阿脉,他不相信阿脉服了毒药后没怀疑到自己头上。除非,阿脉服药后没有任何感觉。——一种被骗的感觉剎时弥漫在他胸腔。他必须问清楚。

“姐姐。”

“嗯,阿左。”

“我,我昨天给阿脉服了毒药,他怎么会一点事没有?”

灵芝从一摞命书里抬起头:“很简单,他现在跟你跟我一样百毒不侵。”

阿左忿怒:“姐姐!你太偏心!”

“是吗?让我想想,如果阿脉犯了和你一样的错,我会怎么处罚他?面壁十天是不是少了?二十天,阿左你觉得怎么样?”

“既然阿脉百毒不侵,我就没有错。”

“阿左,——目的,你忘了吗?昨天我还让你多想想,你有想过吗?”

灵芝锁上惩罚间的门,阿左还在叫着:“不公平!”

在生死河边的一万年里,灵芝听着看着河里的一切悲欢离合,还有各式的奸诈和不安的人心。到后来她能听清每一声叹息分辨出任一滴泪水,她所能做的就是无动于衷。她知道她一旦心有所动就会被侵袭——她太知道这个规则了。当她修成人形,睁开属于自己的眼睛,她看见的是河水倒映的自己的影子——随着波浪潋滟而碎,却又纹丝不动。“这是你的天命。”从河面中央传来的话语,飘忽又清晰地响在耳际。我的天命,我来到我的天命。灵芝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拢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灵芝对于自己的天命还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她必须存在才能经历未知。她要找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

那一天灵芝把小猫带到司命殿:“孩子,以后就跟着我。我知道你叫小猫,不介意我给你另取一个名字吧?”小猫摇摇头,灵芝说:“阿脉。——以后我这么叫你,你将是我最信赖的人。”阿脉当时并不太懂灵芝所说,但眼前这个温和的姐姐让他想起大哥哥——他们都是对自己好的人。灵芝用一根金针刺进指尖,殷红的血滴在一只瓷杯里,瞬间血就融在清水里没有一丝红色。“阿脉,喝了它。即使你只在我身边,你没有任何法力还是难以在天界生存的。喝了这水,在司命殿你的法力就仅次于我,你就可以保护自己。当然我希望有一天你还能保护我。”阿脉端起瓷杯一饮而尽。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给阿脉法力,那此时把阿左关着也于事无补。阿左的性格不是嗜血凶残,但不能否认他的恶意。灵芝在惩罚室门口停留了一会,直到阿左放弃不平的喊叫。阿左这样的情形不能不让灵芝想到阿右,那个美丽聪慧的女孩,要是她在,情势会不会有所改观?

阿右本是天后身边的侍女,在灵芝被接到玉京后才随侍灵芝。灵芝喜她聪慧心细,将她和阿左并列为自己的助手。在天后身边一直拘束惯了的阿右,乍然来到几乎没有管束的司命殿已经欣喜非常,她从未奢望自己能成为司命的左膀右臂。阿右感激敬顺灵芝,曾对灵芝说:“我会一直追随姐姐,哪儿也不去。”但后来阿右变了,自从她下界遇见了一个人她就变了。

“姐姐,怎么办?我好像爱上了那个人。”

爱。在生死河边灵芝无数次听到这个词。爱或不爱,爱他还是爱我,爱得多久,爱得多深——这是人类最困扰的问题吧?没想到作为天神的阿右也遇到这样的问题。灵芝注意到阿右日益憔悴,经常在夜风中独立一宿。她见不得阿右经受这等苦楚,主动对阿右说可以去人间找那个人。“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我甚至不能修改你在人世的命格,一切就看天意如何了。”灵芝说完,阿右已跪倒在地。

灵芝一直遵守自己的诺言,没去看阿右现在的生活。阿右临走前双目含泪:“姐姐,就让我再去一遭。不管在人间我过得如何,请不要干涉。”灵芝说:“既然你早想好,我也不再多说。我把你的记忆让你带着,这样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回到你原来的位置。”阿右深深行礼,纵身跳下转世崖。

阿右,你还好吗?

二十

一碗梅子做成的羹摆在几上,热气袅袅上升。两个侍女扶着萱妃从内室走出,门口的一个侍女早拉起珠帘。萱妃面无表情,在几旁坐下,一侍女双手捧起梅羹:“娘娘,趁热吃了吧。”

昨日萱妃偶感身子不适,大王即刻着太医看诊。太医一番诊脉,躬身贺喜大王:“大王万岁!娘娘千岁!娘娘别无它恙,这是有了身孕啊!”大王的欣喜自不必说:萱妃入宫已近六年一直受大王垂爱,却迟迟不见有喜,今日总算如愿。大王笑着让太医下去,转头看萱妃依旧蹙额:“爱妃,身子还是不适吗?我会着太医院那些人给你调些饮食,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萱妃勉强一笑:“谢大王。”

大王去后,萱妃让侍女都退下,她独坐在铜镜前。镜里的面容美艳绝伦却没有一丝欢喜的颜色,萱妃喃喃说道:“钟萱钟萱,这是你要的结果吗?”她拿起一方锦帕盖住镜面——她无法面对自己当年的选择。

那年钟萱为了追随良作不惜入宫,却在入宫后才明白良作是去了山里一处道观。她曾试着逃跑,却被逮个正着,并且为了警示那些心犹未安的宫女她被判以极刑。要是当时死了也就罢了。这是后来钟萱一直冒出的念头。等待行刑的时刻,大王恰从外狩猎归来,一声喝住:“住手!”大王亲手解开绑住钟萱的绳索:“好了好了,以后没人敢这般待你。如此草菅人命——”,大王的话尚未说完,钟萱缓缓地抬起头,大王看见一张苍白却难掩天姿国色的脸。他双目注视着钟萱说:“我今日回来的时辰对了。”

大王的三宫六院里又多了一个萱妃。不久宫里的侍女太监都知道萱妃有多得宠,能在萱妃所住的熙事堂找个差事都是天大的福气。但萱妃并没有以此自倨,而且她的笑颜都很少看到。大王以一国之力百般讨萱妃欢喜,萱妃始终难以展额。大王甚至下令封赏萱妃一家,但被萱妃拒绝:“请大王不要打乱他们现在的生活。”——明明是封赏这样的好事,她却说成“打乱生活”,若是别人这么说,大王必会大怒;但萱妃这般说来,大王却认为萱妃不重名利,实属难得太难得。

自己已不再是当年的钟萱,但萱妃想见良作的念头一直未歇——司命姐姐给自己带着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这一世是为良作而来。——如何能让道士入宫?除非,除非宫里重要的人遇到太医解不了的麻烦。萱妃看着庭中绽放的梅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叫:“萱妃娘娘!萱妃娘娘!”是太子殿下。

太子从长廊中跑过来,萱妃含笑道:“慢些,别摔着。”王后和萱妃貌合心离,但太子毕竟年幼,虽然任性却是一派天真,萱妃也很喜欢他。

萱妃让侍女摆了糕点,太子却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萱妃柔声问:“怎么了?还有谁欺负你不成?”说完萱妃倒掩口笑了:瞧自己这话问的。太子端详萱妃:“萱妃娘娘,你是妖精变的吗?”萱妃给太子斟了一杯茶,笑问:“太子,这话从何说起?”“是母后,她这样说的。我说你不是妖精,她还要打我。”萱妃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你放心,萱妃娘娘肯定不是妖精。”太子得到承诺,露出笑脸:“我说的嘛。”

用过点心,太子拉萱妃到殿外去玩。那棵梅花树已有几百年树龄,太子在树下玩了一会,仰起小脸对萱妃说:“我想爬树。”萱妃说:“不行,要是摔下来可不是玩的,到时候你母后非——”,忽然想起王后说自己是妖精的话,萱妃换了口吻:“那你小心些,去吧。”

既说我是妖精,我就做一件妖精才做的事。

太子爬上树杈向萱妃摆手,萱妃看着那张高兴的小脸,有些后悔:“行了,下来吧。”但太子意犹未尽,不听萱妃的招呼,又向上攀爬。太子人小体轻,转眼就到了树顶。萱妃紧张地看着他,这时又不能叫别人过来帮忙,只想太子能安全下来。太子朝萱妃喊:“树上太冷了,我要飞下来喽!”没等萱妃反应过来,太子张开双臂俯身跳下。

萱妃仿似看到自己跳下转世崖的片刻,随后就听见“啪”的一声,太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一日,宫里乱了套。直到夜深,大王才来到熙事堂,一脸疲惫。即便如此,大王还安慰萱妃:“我知道,这一切和你无关。——不管别人怎么说。”萱妃第一次细细端详这个一直宠爱自己的人:是什么让他蒙蔽了眼睛一心相信自己?大王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歇了吧,白天担了那么多心。我再去看看太子。如果太医没办法,我要叫若水观的道士来。”

道士,若水观——是良作哥哥在的道观!走出熙事堂的大王如果背后生了眼睛,会看见他钟爱的萱妃脸上露出的笑颜,比花更美。

后来果然有道士入宫,一个老的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两个道士在宫里呆了三日,直到太子醒转。大王和王后都陪在太子旁,萱妃一直等在门口——太子醒来她固然也是欢喜的,但那不是她等在门口的本意。两个道士在侍卫的引导下离宫,萱妃跟在后面到王宫门口,终于问:“道长,观里可有叫良作的道士?”老道士回头道:“回禀娘娘,没有。”说完径直而去,那个三十来岁的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随着老道士走了。

老道士的一句“没有”让萱妃的心灰了大半——良作去了哪里?为什么自己想见他一面都这么难?从万丈转世崖跳下的时候,自己是怀着满心的希望和憧憬,到头来却是一场虚空。萱妃从首饰盒里拿出良作买给她的花簪——只有这个是真实的。

又是春暖花开时,熙事堂的风景从来都是宫里最美的。萱妃望着窗外,目光恍惚。侍女又轻声道:“娘娘,梅子羹要凉了。”萱妃一抬手,碗打翻在地。侍女慌忙收拾,不知娘娘这是怎么了。在侍女眼中,萱妃娘娘虽然独得大王宠爱却一直没有其他妃嫔的骄横习气。

萱妃说:“收拾好就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二十一

“我绝不能要这个孩子。”其实昨夜一夜未眠,早下了决心,但此时萱妃还是一字一字地对自己又说了一遍。她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纤瘦的胳膊:药,在这里。

阿右是司命一进玉京就去司命殿服侍的,后来阿左也来了。阿右当然知道阿左是帝后的侄子,而且阿左的坏心眼当时都传了开来,所以阿右一直避着阿左。阿左好像认识不到这一点,经常去逗阿右说话,比如:“司命殿比我姑姑那里好吧?”或“你现在是听司命姐姐的话还是听我姑姑的话?”阿右通常都不理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或是想套她的话。

但那天当阿右告诉阿左自己要去人间,不是下去走走,而是以凡人的身份去一世时,阿左一下沉默了。阿右极少看到阿左有这样的时刻:阿左不是在捉弄人,就是在准备捉弄人。阿右见阿左不做声,就继续说:“我不在,你就要多费心照顾姐姐了。”阿右终于开口:“这个不劳你费心。你想没想过你一人下去那么长时间,没有我们你怎么过?反正我不会像你一样傻。——你就是个傻瓜!”阿左气愤的样子让阿左鼻子发酸,想哭。

“给你。”一晚阿左要离开司命殿的时候用目光示意阿右出来,交给她一粒红色的药丸。阿右不解地看着阿左,阿左说:“看什么看!我给你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是毒药,给你防身用的。”阿右笑了,小心地收好。

就在那一晚,司命也交给阿右一粒药丸,黑色的。司命说:“这是玄霜。”阿右惊诧地看着司命:玄霜是极珍贵的仙药,据说能起死人肉白骨。司命按着阿右的手:“收好,万一遇着什么病啊灾的,它能救你一命。——下去一趟不易,我不想你因为一些意外早早回来。”

因为一旦跳下转世崖,身上的衣物会在瞬间化为灰烬,所以司命在阿右的胳膊上划了个口子,将药丸用蜡封好放入刀口里。阿右说:“姐姐,还有一颗,是阿左给的。”司命笑着说:“阿左这孩子。”两颗药丸放好,司命将刀口缝起。阿右止不住哭了,司命忙停下:“是不是太疼了?”阿右哭得更大声,司命轻轻地抱着她:“不哭,很快就回来了。”

萱妃此时想起司命姐姐的那句“不哭,很快就回来了”,泪水夺眶而出。她用剪刀割开当年的刀口,鲜血中两颗药丸都在。萱妃把两颗都取出,她记得小些的那颗是阿左给的。谢谢你,阿左。萱妃剥开封蜡,红色依然鲜明,她将药丸放入口中。忽然想起如果是就此离去呢,萱妃取了花簪和玄霜握在手心,睡倒在床上。

腹中先是隐隐疼痛,后来越疼越烈,萱妃强忍着,终还是晕了过去。

等到侍女察觉到异样进门,已经来不及——孩子保不住了。萱妃怎么也没想到阿左给的药因为和玄霜放在一起,虽然有蜡隔着,但药的毒性还是被玄霜化了不少,恰恰只够杀死那不该来的孩子。

太医处理好一切,虽然疑惑萱妃胳膊上的伤从何而来,但没有多一句嘴——尽管孩子不保,萱妃的地位却并没下降分毫,这从大王的神情可以看出,太医不想因此得罪萱妃。

萱妃醒来,第一眼看见大王焦灼的眼神:“我,怎么了?”大王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只是,只是孩子没了。——都怪我疏忽,早让太医调养不至于如此。”萱妃本来听说孩子没了,竟是达成自己所愿,但大王的话语让她感受到另一种沉重。——她何德何能当得起他的一番情深?

太医说萱妃是因身子虚弱才致小产,大王一方面让人着意调养,另外每每自责。萱妃有了一种罪恶感——以萱妃的身份去思念良作,不论对良作还是对大王都是罪恶的。萱妃想起阿左说的“你就是个傻瓜”——阿左,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何止是个傻瓜,还是个罪人。

小产过后的萱妃身子迟迟不见好转,每次大王用疼惜的目光注视萱妃都让她如坐针毡。萱妃说:“大王,你不用整天陪着我的,还有国事要忙。”大王将萱妃盖着的锦被掖好:“我在想如果我不是继承了父王的基业,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那我会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我能想到的最好就是和你白头到老。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形,如果我说若第一个娶的是你,我不会再要其他人进宫,你相信吗?”字字句句大王看似随意说出,却如雷轰电掣让萱妃泪盈于睫。她轻轻地翻转身,不让大王看见她的泪水。

大王说:“我想叫若水观的道士来为你祈福,你意下如何?”萱妃忙制止说:“不用的,不用的,大王已为我做了那么多,再叫道士祈福,宫里其它人能不说吗?”大王扬眉一笑:“不用担心这个,那我这就叫人去请。”萱妃拉住大王的衣袖:“真的不用。有大王这般情谊,夫复何求?”——说完这话,萱妃怀疑这话怎么轻巧地就说了出来。大王也是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这能是萱妃亲口说的话吗?

事到如今,萱妃已有些怕见良作。依旧是刻骨铭心的那个人,怎么会怕见他?凡人的感情有多复杂,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萱妃望着大王离去的背影,回想着他刚才轻轻在她耳边说的一句话:“我会记得你今天所说,胜过我听过的所有甜言蜜语。”

如果萱妃同意大王为她祈福,那么这次进宫的就会是良作或是那个称为无名的道士。

二十二

如风的一条腿折了。如风的医道是超过一般医者的,所以他根本没当一回事,自己上了夹板,敷了草药,只等康复就是了。平日如风依旧可以架着拐或由无相扶着在观里略走走,无相问:“师父,什么感觉?”如风笑着说:“我说了你也体会不到,要不你也折一条腿试试?——没什么的,有些人一生瘫痪,比起那个,算不得什么。”

其实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折了一条腿的不方便无用多说。若多说,就是抱怨。如风深知这一点:修行了六十年,不过就是修去了怨气。面对事实,只有接受。他想起父亲,死于扑打蝗虫的父亲。如风最后看见父亲的时候,父亲筋疲力尽,只剩一口气,已有两只蝗虫爬上他的脸。父亲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如风现在才能细细分辨那眼光:有不舍,有怜惜,但更多的还是怨气……

如风忽然想到那蝗灾的由来。——是什么引发的?父亲。如风打了一个寒战。在蝗灾前几天,如风的母亲雨天去河里打水,滑下水中溺亡。在如风的印象里,父亲并没有呼天抢地。但现在想起,父亲的怨气全部积郁在心中,才招来了蝗灾。当村里人都放弃扑打蝗虫后,田里只留下父亲,他疯狂地飞舞着一根带叶的大树枝:一切都是徒劳,他扑杀的蝗虫远远少于他的怨气还在纷纷引来的。

六十年前的事,现在只如灰飞烟灭,如风想:自己何至于要看得透彻?夕阳晚照,天地间都笼罩在橙色的光辉里:这就是生,能看能感受。但父亲的影子再次浮现,如风这时才像是明白:父亲用自己的死成就了如风。——父母双亡的如风独自游荡。那日他和路边的两个孩子玩得高兴,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老人问:“孩子,你在和谁说话?”如风指着两个小孩的方向:“他们。”一掉头,那俩孩子已不见了。如风着急:“他们明明刚才还在的。”老人说:“我知道,我也看见他们的。——孩子,跟我走,我找你找了很久了。”

那老人就是如风的师父。——如果父亲还在,自己是不会独自到荒郊野外去的,也就不会遇见两个孩子的鬼魂,师父也无从知道自己的天眼。但是没有如果,——如果只属于未知,从不认同过去。

弹指刹那,如风觉得自己已老朽,通天之梦依旧只是传说。师父临终前告诉如风:也许,只是个传说。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伏羲根据“河图”和“洛书”画成八卦图。后来伏羲发现通过推算八卦图可以预知生死祸福,但终难有回转之力。——因为伏羲本身就是神迹,所以他知道要创造新的神迹就要找到宇宙的能量之源。历经千辛万苦,伏羲造了一个极大的祭坛,祭坛的中心就是通天之点。在那里,不止是呼风唤雨,天地所有的能量都汇聚在彼——就是说,那里是一个能和天抗衡的地方。多少年过去了,这个传说一直流传着,人们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地方,但终究只是传说。如风,你天生异禀,为师去后你还要加意寻找;若你也找不着,一定要把这传说传下去……

如风是在中年以后想到:为什么世世代代这么多人都在寻找的一个所在始终没有着落?一是那地方根本不存在,二是只有唯一的那个人才能找到那地方。所以他萌发了在民间找人的想法,于是才有了良作他们的修行之路。

良作,不对,是无名,他会是那个人吗?

无名和无意两人餐风饮露往回走。无意说:“早知道就不走那么远了,还又要走回头。”无名说:“走那么远也没个目的地,现在是回去你该高兴才是。”无意说:“那石头阵怎么了?这么些天我也搞不懂,你怎么就把它看作是天大的事?”无名说:“我也一样跟你搞不懂。”

说真的,无名是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急急回去。只是看过那残缺的八卦图后心里沉重得像那些巨石都压在了心口,如果他能对无意说明,他会说是为了自己——但这理由太牵强,像个借口。

太重了。每次一想起那些巨石,无名都有喘不过气的感觉。他根本不用问无意是否有同感,因为他知道无意若是有所感觉肯定会跟他说。无名几次想开口告诉无意自己的感觉,又担心会成为无意的负担。但无意还是发现有些不对劲:“师兄,你明明比我急着回去,可脚底还没我快。”无名说:“因为你比我年轻。”无意怪里怪气地“哈”了一声:“师兄你说谎的水平有待提高。”

这样又走了两天。无名不仅是脚步明显见慢,连脸色也渐渐苍白。他不得不对无意说了自己自打见到那八卦图后出现的感觉,无意着急地说:“你不能不想啊?”无名苦笑道:“我哪里是自己要想的?——师弟,我原本是想将这事禀报师父,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师父年事已高,他若见八卦图了以后也像我一样,我怕会害了师父。就当我们从没见过,不要和别人说起,你能做到吗?”无意说:“这有什么做不到的?”无名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若我不能回去——”,无意打断:“师兄你说的什么话!我背也要背你回去!”

二十三

玉京。司命殿。

阿左翻看着命书——真是无聊。凡人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司命姐姐还让自己斟酌来斟酌去,给这人添些苦头,给那人增点福气,随他们去呗,怎么折腾也就几十年。

可看着看着阿左笑了。一个道士,命要到头了。自从那回道士毁了他幻化的果树,阿左就恨上了所有的道士。这一页命书上的道士,原本只是个种地为生的,你干嘛要去做道士?要是你不是道士,我说不定会给你加几年阳寿。可惜呀。

阿左高兴的样子吸引了阿脉,他凑了过来:“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阿左捂住命书:“去,练你的功去。”阿脉到底小几岁,被阿左一呲,怏怏地走了。

司命殿外灵芝正和帝后说着闲话。帝后满头珠翠,也怂恿灵芝头上戴些什么:“要是别人我还不说,我是把你当亲人才说的。你看我们周围的七宝山,方圆九万里,珠宝随手可得,你的地位又是这样尊崇,多少戴些也是给那些珠宝面子呢。”灵芝笑说:“帝后想得周到,我当然要听的。过些日子我会去看看,到时约您一起去。”帝后拍手道:“好啊。整日在天庭怪闷的,我这人最喜欢去逛七宝山,但一人逛不大有意思。有一回我让天帝陪我去,我才看了几棵翡翠树,他就急着催我‘好了好了,你都看半天了’,以后我再不要他陪我去了。——阿左最近看样还听话,多亏你了。”灵芝说:“哪里?我叫他过来,你们姑侄说说话。”

阿左被灵芝叫了出去。阿脉走到桌边:“还不让我看?我偏要看看。”他简单地看了两眼,不过是份普通的命书。——以道士之身,死于宿命。所谓“宿命”就是不可改的命格,阿脉看见最后的日期就在三天后。阿左怎么会因为这个发笑?真是搞不懂。阿脉挠挠头,自己还是好好练功吧。

灵芝进到殿中,看阿脉站在桌边:“阿脉,也有兴趣看命书了?你还小,再过些日子我会教你的。”阿脉忙说:“不是不是,我就看一眼。”灵芝也看了摊在桌上的一页:“这种命书,很少有。”她凝神看了起来,一会像是自言自语:“我得看看他的前世。”转身去内殿取存储的命书。

命书是怎么来的?就是根据每个人出生时的时辰或收集到的信息得出的一种判断。因为这些信息都是向上漂浮的,所以才让天庭得以掌握凡人的种种。也就是说,在人出生时,命书就自动生成,但人永远不会知道。

书库极其庞大。灵芝闭目运用法力才在无数本中找到要找的——这个道士的前世只有一世,但让灵芝不解的是前世的命书上同样写着:以道士之身,死于宿命。如果这道士的前世就是他的第一世,“宿命”从何而来?灵芝知道只有天神才可以在魂飞魄散后重聚魂魄,但那也必须经历上万年的时间。如果说这个道士是重聚魂魄后又重续宿命,那他就是陷入了一个天地间最大的诅咒。

灵芝第一次感到恐惧,她知道能发出这诅咒的只有天帝。那么这道士究竟是谁?

夜晚的司命殿一片静寂,阿脉在殿外守着。

已是深夜,殿门“咿呀”而开。灵芝走出,示意阿脉不要做声,她走到栏杆前,栏杆之外是云雾缭绕。随着灵芝挥动衣袖,云雾渐散,站在一旁的阿脉也看清了人间。

灵芝心念闪动,阿脉看见一条路边的两个人:一个躺着,另一个在给他喂水。阿脉看到两人都是道士装束,再细看时他一声低呼:“是大哥哥!”

原本灵芝只想看看那死于宿命的道士是怎样的人,等到阿脉认出了那个人时,灵芝意识到那人和天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静默地看着那个躺着的道士,而一旁的阿脉则一脸焦急等她的解释。

灵芝没有和阿脉说什么,转身要回去。阿脉低声喊:“姐姐!大哥哥他,他怎么了?”灵芝没有回头:“他还有两天一夜的时间。”阿脉说:“姐姐你不能帮他改一下命格吗?”阿脉的语气里透着哀求,灵芝惊讶地回过头:“阿脉,你不用求我的。若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做。”

——既是宿命,如何能改?

除了那个当初下这个诅咒的人。

灵芝想不出天帝会对谁有如此深的仇恨,但那也不是她该想的事。——我只是司命,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早上开门时灵芝发现阿脉坐在门槛上睡着了。阿脉的脸上犹有泪痕,可这个孩子在此前灵芝从没有看他掉过一滴眼泪。灵芝不由叹息一声,阿脉一下醒了,当他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司命姐姐,他跪倒在地:“姐姐,我想下去。”灵芝拉他起来:“没用的,阿脉,你下去也没用的。”但阿脉固执地说:“我想下去陪他两天。”灵芝看到阿脉眼里闪烁的泪光:“这个可以的,我说过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做。只是你这是第一次下去,有些规矩我要说给你。我不会担心你像阿左一样惹祸,只怕你感情用事。你现在是天神,行事不能像凡人一样任性任情。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一定要按说好的时间回来。你明天下去吧,这样我就不用告知任何人。——你知道的,下界超出两天就要报告天庭。”

天时尚早,灵芝拉阿脉去庭中的一棵大树下坐着。“阿脉,那个人和你怎么认识的?”阿脉说了自己死后如何遇见大哥哥的情形,灵芝这才想起她当日被阿脉放生金鱼的一念慈悲惊动时,阿脉的旁边除了他父亲是还有个道士。灵芝点头道:“我以为你们认识很久了,不过你当时不过七八岁,从一出生就认识也就七八年光景。”阿脉说:“姐姐,不是这样算的。有些人,你看了他一眼,就好像是认识了一辈子。”灵芝笑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姐姐!”是阿左的声音。阿左站在不远处,愤愤地看着灵芝和阿脉。“我说姐姐偏心,这么一清早就和阿脉有说有笑的!”灵芝捂着额头苦笑,不知怎么回答阿左的质问,因为她的确偏心。她会为阿右和阿脉感到心疼,对阿左却不会。究其根本,错不在阿左,是灵芝不想和天帝或他的内戚有过多交集。

但此时阿左愤愤不平的神情让灵芝看到阿左只是个孩子,自己利用他的身份把他隔离开来对他是不公平的。灵芝招呼阿左过来,阿左气哼哼地还是过来了。

灵芝说:“阿左,你明天陪阿脉下界。”

二十四

当阿左知道阿脉下去是为了那个道士时,早忘了司命姐姐的偏心:“阿脉,你傻呀?不管是姐姐还是我,我们把他的命格改了不就行了?”灵芝拦住他的话头:“阿左,这是在司命殿,在别处这话切不要随便说。还有,你们下去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阿左你要记着。下去以后,阿脉要听阿左的,他有经验;但阿左要是惹祸,阿脉你别管他。”阿左摊着双手:“说来说去还是偏心。”

对于阿左的加入,阿脉绝对没想到司命姐姐会有这样的安排。但不管是自己独自去还是阿左陪着去,都改变不了大哥哥的结局。阿脉坐在树下,低着头。阿左推推他:“不想我和你一起去?”阿脉说:“不是的,我只是一想到大哥哥就难过。那命书你看过的,我也只能去见他一面,什么忙也帮不上。”阿左沉默了一会,拍拍他肩膀:“我回去准备准备。”

从人到鬼,又从鬼到神,第一次下界的阿脉应是百感交集,但灵芝从他的脸上只看到悲伤。阿脉和阿左一同向灵芝告别,灵芝再三叮嘱:“小心,按时回来。”阿左拉着阿脉对灵芝说:“姐姐,有我陪着去,你还不放心吗?”

下界不是转世,不必在固定的地方跳下,只要看好要去的地方就行。阿脉看到了大哥哥,他不忍再看,对阿左说:“走吧。”说完率先跳下,阿左跟着,嘴里还喊:“这小子,也不等等我!”

两人落在一片树林里,这也是灵芝交代的,不要让人发现身份。阿左看看自己和阿脉的衣服:“这样不行,一看就和人穿的不一样。”幻化是阿左的强项,他瞬间让阿脉和自己变成了两个砍柴的少年。

走了不远,阿脉就看见了大哥哥。他拔腿就要跑过去,阿左拉住他:“你现在不认识他,不能是这个样子。”阿脉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无名已陷入昏迷状态,无意在一旁欲哭无泪:这荒山野外的,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师兄莫不是真要死在此地?两个砍柴少年进入无意的视线,他像是抓住了两根救命的稻草:“两位小哥,过来!请你们过来帮帮忙!”阿左对阿脉说:“这下我们可以跑着过去了。”

阿脉眼泪“刷”地下来,但无意一心在无名身上,并没有看出异样。阿左说:“你不能这样,也不要这样,没准他还不会死呢。”阿脉冷着脸:“不要因为你跟他不认识就说这种话,我不想听。”阿左说:“你这孩子!你叫他哥哥,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无意对两人说:“两位小哥,你们也看到了,我师兄怕是不行了——”无意的话音哽咽,只觉无数的伤心翻涌想对人诉说,但他知道这时候不是哭的时候:师兄尚未咽气,要是附近有神医或还能救。他接着说:“你们必是这附近的,可听说这里有神医?”

阿脉看着奄奄一息的无名,能止住泪水已是极限,哪里会回答无意的话?阿左想了想:“要说有,还真有。离这三四里,一个姓袁的老人,听说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力。”无意这时已没有一点判断力,阿左说什么他都信,忙问:“往哪走?”阿左随意指了一个方向:“你边走边打听,一会就到。”无意忙不迭地就跑,又回头关照:“两位,千万等我回来才走。”

阿脉看着阿左把无意打发走:“你想干什么?”阿左:“我能干什么?救人呗。”阿脉急切地问:“怎么救?”阿左坐在土堆上,朝无名一努嘴:“等他死了再说。”阿脉一跃而起:“都什么时候,你还想着捉弄人!你——”他气极,话都说不到底,但拳头紧握,。阿左说:“哎哎哎,你听我把话说完。”

阿左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在阿脉眼前晃:“见过吗?”阿脉不做声,阿左说:“这是玄霜,我从姑父那偷的。——你是不是要问这药连死人也能救活,答案是是的。我昨天想了很长时间,既是宿命非死不可,那我们就等你哥哥死了再给他吃药。这样既不违抗天命,还又——哎哎哎,不要用那么感激又崇拜的眼神看我,刚才都要动拳头打我了。”

阿脉自此放下一颗心,现在等着大哥哥离开人世已是一种期待——期待他因而获得新生。阿左说:“这俩道士我见过,拔了我的树,害我在惩罚间呆了三十天。可我今天从天庭下来救他,还偷了我姑父的药!要不是冲着你小子的面子,我才不做这个好人。但姑父的药放着也是白放,他根本用不着,不如叫我拿来救某个刚才想打我的人的哥哥。”阿脉只有赔礼,阿左翻眼看天假装看不见听不见。

无名忽然睁开眼,他看见阿脉,疑惑地用已不清楚的声音问:“你是谁?无意呢?”阿脉再也忍不住:“大哥哥,我是——”,阿左捂住他的嘴:“不能说。”无名看看阿脉,又看了一眼阿左,目光渐渐涣散。

阿左搭住无名的手腕:“没有心跳了。”阿脉急道:“那把药给他吃呀。”阿左说:“你不要急,也急不得,得让他的魂魄去阴间一趟才能是应了命书所说。再等等。”

阿脉握着无名的手,那手已没了一点温度,忽听阿左说了句:“不好。”阿脉一抬头,看见另一个道士从远处狂奔而来。阿左说:“要是这道士发现他师兄已死,未必同意我们给他师兄服药,到时候你就打晕他。”

无意冲到阿左面前,一伸手拽住阿左的衣领:“小子!你安的什么心?你说!”阿左赔笑道:“让你白跑一趟,是有原因的。那个,那个,因为我本身家里就是世代行医的。刚才我已看出这位道长病得不轻,但还能治,但我年轻呀,怕你不信延误了时间,故而让你暂时避开一会。”无意手底一点未松,但口气明显松了:“这么说,你刚才是给我师兄看病了?他,他好些了吗?”阿左被勒得喘不过气,说:“你自己看看。”

无意一把推开蹲在无名旁边的阿脉,却发现师兄已没了呼吸,霎时悲伤气愤一起袭来,脸色变得可怕。阿左早示意阿脉动手,阿脉本来还想和这位道士解释解释,但看来是解释不了的。阿脉一记手刀中了无意的脑后,无意昏倒在地。阿左说:“功夫没白练。——差不多了,吃药。”

阿脉捏着无名的嘴,阿左将药丸放在他口中:“行了,这下就等他活过来。”

因为阿脉不想伤害无意,所以他动手时的力道很小,无意只昏倒一会就醒了。但无意躺着没动,只微微睁开点眼缝:这俩小子什么路数?或者他们究竟安得什么心?无意看到那两个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师兄看,好像在等着什么。骗自己白跑一趟的小子时不时地将手放在师兄鼻子前,那动作很明显是在试有无呼吸。无意忍着不动,但若俩小子有丝毫对师兄不敬的举动他定会一跃而起:打不过也拼了!

无意忽然听到背对自己的另一个小子说:“大哥哥他,有呼吸了!”语音里的不胜之喜,无意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小骗子也露出欢喜的神情:“没白跑一趟。阿脉,看样他一会就醒了,我们得赶紧走,省得他问。”阿脉说:“再等一会,等他呼吸正常我们就走。”

过了一会,小骗子说:“快走!过会那个昏倒的也要醒了。”无意忙闭紧眼睛,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应是两人起身的动静,又听脚步渐行渐远,无意才睁开了眼。他忙去看师兄,师兄呼吸沉稳,脸色也好多,竟是睡着的模样。无意一跤坐地,悲喜交加,此刻才嚎啕大哭。

二十五

灵芝在司命殿的庭中一直关注着阿脉和阿左的行动。当她看到阿左拿出玄霜竟不知该不该飞身下去阻止:天帝曾将一颗玄霜交予她以示尊重,并说整个天庭只有两颗,因为那个配药的人已不在,从此也不会再有。灵芝懂得玄霜的珍贵,当年阿右下界她也是心疼阿右才会取出玄霜。但阿左的行为,灵芝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却说天帝坐在天宫本来好好的,翻些典册,喝喝香茗,但忽然心头一震:凡间有大异象,异象之大,只能是天神所致。他叫随侍的拿来今日的下界名册,竟然是无一人下界。他光火三丈:不知有多少人瞒着他下界,连个招呼也不打,今日定要肃查此事!一时令下,天庭侍卫分头查询,天帝谕旨必须见着本人才算签到。

阿脉和阿左心情愉快地走了一段路,这时阿脉才感受到重返人间的喜悦。阿左说:“你还没见过阿右,我带你去找她。你都想不到她住在哪,她住王宫!她得好好招待我们一顿。”阿脉哪还能有什么意见?阿左救了大哥哥,现在不要说阿左带自己去王宫就是要自己去刀山火海阿脉也不会推辞。阿左闭目一会,说:“王宫还远得很,要用法力才行。你跟着我,不要跟丢了。”

当阿左落在王宫的宫墙外,脚刚接触到地面,阿脉也站到他旁边。阿左撇嘴说:“怎么我能忘记姐姐的偏心?你的法力现在比我还高吧?”阿脉只是笑,这个问题用不着回答。阿左说:“也好,以后碰到什么你得挡在我前面。”

两个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王宫正门,被一个侍卫喝住:“知道这什么地方吗?快走!”阿左经常到人间晃悠,晓得怎么对付这些看门的。他不仅没有一点惧色,还硬正些:“快去禀报你们萱妃娘娘,就说阿左来了。”几个侍卫闻言交头接耳:“莫非,是娘娘的弟弟?那就是王亲国戚啊,大意不得。”一个跑得快的被派去禀报,其它几个都赔着笑脸一同等着。

与此同时,天庭里的侍卫在挨门挨户点名。司命的地位仅次于天帝,但司命殿也不会漏过。侍卫敲动门环,灵芝在内殿听得声响,不由又侧耳细听。灵芝在生死河畔的经历让她能分辨极其细微的声音,但灵芝很少用到,因为若一直保持那状态耳朵就没有清净的时刻头脑也会爆炸。灵芝听得侍卫在纷纷敲开各宫各殿的门,此言彼语都在说着天庭大点名的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灵芝想听得天帝的声音,那会是大点名的由来,但没有听到。

敲门声不断,当下之急不是去开门,而是召唤阿左他们回来。还好还好,阿脉曾服食过灵芝的血,应有和灵芝心意相通的能力。灵芝闭上眼睛,一心召唤阿脉。

人间,等在王宫门口的阿脉仿佛听见司命姐姐的呼唤声:“阿脉,快回来,快回来……”声音绵长不断,阿脉拉过阿左:“我们得回去了,姐姐在叫我们。”阿左说:“我怎么没听见?要走也等见了阿右再走。”阿脉着急:“是真的!姐姐还在催我们,必须现在就走!”说着拉了阿左就跑。几个侍卫见状又相互嘀咕:“弄到临了,还是两个骗子。”那个被派去禀报的侍卫也气喘吁吁地过来了:“那俩人呢?”“溜了!怕你回来挨打。”“不对呀,娘娘听说立刻叫我请他们进去。”几个侍卫糊里糊涂,不知是怎么回事。

阿脉拉着阿左跑到无人处:“请你,阿左,请你一定现在就回去。”阿左甩开阿脉的手:“行了,别拽着我。”

灵芝焦急地等着,终于眼前人影一闪——回来了。只见阿左满脸不高兴,灵芝也无暇再问,径直去开门。侍卫等得久了,本有些不耐烦,但看是司命亲自开门都躬身行礼。灵芝佯作不知,问:“何事?”侍卫说是奉天帝之命点查人数。灵芝说:“哦,司命殿只有三人。刚才阿脉和阿左闹了点矛盾,我劝解一会,耽误开门了。”侍卫忙说不敢,果然看阿脉和阿左站在那边,而且阿左还是一脸不高兴。

侍卫走后,灵芝问:“阿左,你怎么了?”阿左怒道:“我下去一趟,终于弄清了一件事!”灵芝笑了:“什么事?”阿左说:“姐姐你,你不是一般的偏心!为什么他能听见你的声音,我却听不见?弄得我像个傻子!”——又是这个话题。灵芝捂着额头:“阿左,你先歇一会。我会跟你解释的。”——这个话题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生死河边听到的总总,因为那些和自己无关。

天帝等在天宫,准备大发圣威:不管是谁,今天下界被逮着都会严厉惩罚。一叠名册送上来,天帝看也没看,往下一摔:“是哪几个?是哪几个下去的?”“回禀天帝,一个不少。”天帝怔住了:“一个不少?怎么可能?”后四个字他是自言自语,这种听上去很无助的话他是不会对别人说的。只有内心在回应他的自语:怎么可能?那异象他现在还能感觉到,虽然不明显却不能掩盖存在的事实。

没能按计划发作还是次要的,那异象从何而来?天帝坐在大殿上,其它的人都已退下。空寂的殿堂,像是什么也没有,又像是满满充斥了什么。这至高无上的位置明明就是自己的,可自己为什么要不安?天帝狠狠地捶着宝座的扶手,真切的疼叫他兴奋:谁也休想夺去我的位置!

灵芝想与其委婉解释,不如实话实说。她说:“阿左,我以前的确偏心,但以后不会了。这次你和阿脉一起下去我都看在眼里,以前是我不对。对于阿脉能听到我的声音,是因为他服过我的血,但这不适合你。——你之所以百毒不侵是你的体质就属毒性,而我的血是解毒的,如果你服我的血,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说完看阿左的反应,阿左像是释然:“知道了,姐姐你都这样说了。你以后真的不要——”灵芝笑着阻止他:“你也不要再说那两个字。”

阿脉没参加姐姐和阿左之间的谈话,但在门口都听见了。他不由弯起嘴角笑了——以前虽有姐姐照顾,但和阿左始终有些隔膜。现下好了,比起感激阿左,他更愿意多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如姐姐,如大哥哥。

二十六

无意哭了一会,抹抹眼泪,觉得不应该哭。师兄不是又好好的吗?但喊了好几声,无名都像是睡得很沉叫不醒的模样。坐在师兄旁边,心力交瘁的无意再也撑不住,也沉沉睡去。

无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确切地说,他在梦里看见的场景源自于另一个人的眼睛。那种感觉非常奇怪,以至于无名醒来时有一小段时间脑子一片空白。他环顾四周,自己是睡在草地上,旁边的这人,这人是?哦,是无意。无意看样太累了,可他脸上哪来的泪痕?这么大人了,会因为什么哭泣?他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对自己说?看着近在咫尺的无意的脸,梦里带出的奇怪感觉慢慢消失:能躺在这草地上是多么踏实的一件事。

无名轻轻地坐起来,伸了一下胳膊,骨节咯吱咯吱地响,像是很久没动过。一转头,发现无意醒了,正睁大眼睛看自己。无名推推他:“醒了?怎么还有些迷糊?”无意还是那般神情,也坐了起来,他忽然问:“我是谁?”无名摸摸他额头:“无意,你怎么了?”无意一下站起来,向天喊道:“是真的!是师兄!”喊过却又捂着脸,蹲了下来。无名看着无意的举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无意的苦楚他体会到了。他轻轻地拍着无意因抽噎而耸动的肩膀,一下一下……

“——是这样。”无意告诉了无名之前发生的种种,虽然一时不能接受,但无名相信无意所说。那两个少年,会是谁?无名模模糊糊想起有人曾叫他大哥哥,谁会这么叫自己?无名问:“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叫什么名字?”无意抓抓脑袋:“有一个叫阿麦还是什么的,另一个不知道。”无名摇摇头说:“我认识的那个孩子是叫小猫,而且他已经死了。”

无意拿出干粮递给无名一块:“师兄,不用管那么多,只要你还好好活着就行。”说完他咬了一大口:“真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无名说:“慢点,别噎着。我去看看到哪打点水。”无意抢着要去,无名说:“听话。我现在很好。”

无名提着水袋离开,高大瘦削的身形惊起一群觅食的鸟。无名放缓脚步,他不想惊动眼前的一片平静,尽管他心里是惊涛骇浪不断翻涌。依照无意所说,自己是死而复生,那么这一切是谁安排的?自己何德何能当此安排?仰望天空,只有悠悠白云飘过。

在一处泉水前,无名在水里按下水袋,水袋冒着泡泡在吃水。无名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一刹时,他想到梦里的一个场景:同样是在水边,一个人看着倒影——那倒影,是人首蛇身。无名一惊,手里一松,水袋下沉,他伸长胳膊去捞,总算把水袋够了上来。泉深水寒,衣袖尽湿让无名感到一阵寒意。

那页命书上的字迹消于无形。作为司命,是不是该将这异象报告天帝?可是当看到那道士服了玄霜,自己为什么会为他松一口气?是因为阿脉叫那人大哥哥的缘故吗?应该如此,连阿左都会因为这个去偷药,自己的反应也是正常的。灵芝对着空白的命书,伸出手掌:她的手心冒出一团火焰,瞬间将命书吞噬。这样的话,至少短时间内天帝不会觉察这人的存在。灵芝看着最后一缕青烟,再一次问自己:你在做什么?她不能回答,她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心。

有了一同下界的经历,阿左和阿脉已没任何隔阂。灵芝透过窗子看两人在司命殿外正玩得高兴——本来是阿左要阿脉教他功夫,可学不到一会,两人就打闹起来。阿左认为阿脉法力高功夫也好,若是两人对打阿脉就得让着自己:“否则我就不玩了。”阿脉明白阿左的意思,他也不在乎多挨几下打,所以整个局面就成了阿左追着阿脉打。灵芝刚想出声让阿左别太过分,想到阿左必然要说的话,她笑着关上了窗。

无名两人重又踏上了归程。无意经常有事没事盯着师兄看:没错,是师兄。可总有哪里还是有变化的,哪里呢?一天,走着走着,无意让无名停下。他拉着无名到水边:“师兄,你看看你的额头。”无名朝水里看了一眼:“怎么了?”无名指着水里的影子:“右边,右额头。”无名还是没看出什么,但用手一摸,额骨微微隆起。无意说:“就这个,我说怎么看你和以前不大一样。”无名说:“不至于吧,只是骨头突出些。”

“那,八卦图的事还告不告诉师父?”两人在路边歇脚时,无意又问。无名说:“还是不告诉吧。”“你的事呢?”无名明白无意说的是自己死而复生的事,他说:“这个我会问师父的。我知道你比我还想弄清这一切,毕竟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却看到听到了一些。”无意嚼着甜草根说:“师兄,我总觉得跟你说话太省劲了,你总是能猜到我的心思。”无名望着远处:“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跟你说句谢谢。无意,谢谢你。”无意看着师兄的侧脸,那一刻他也明白了师兄为什么不掉过头来。——即使是侧脸,无意也看见了师兄眼中的泪光。

按照如风的估计,折断的腿应恢复差不多了。他拆掉夹板,无相扶着他,他说:“我自己走走,不会有事的。”可断腿刚一使力,连无相都听到“咔擦”一声,骨头再次断裂。无相扶起师父,看师父脸色大变,是剧烈的疼痛所致。如风示意无相别动,让自己先坐会。

这些天如风常有低热、乏力的症状,他以为是年老所致,但此刻他不得不把这些症状和骨折的腿联系起来。如风见过这种病例,病人轻微一动就形成骨折,稍后很快就出现周身症状而殒命。

无相蹲在师父面前,焦急地看着师父。如风看见这个跟随自己二十几年的弟子眼中流露的关切之情,心里一暖。他微笑说:“别担心。师父的医术不如无言,今日在你面前出丑了。”无相见师父还有心情说笑,也略放些心:“师父,我背你回屋歇着。”

如风睡在床上,无相去找治疗用的夹板和药草。如风不想让无相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就没有阻止无相的行动。无相拿来一包猴姜:“师父,这个今天先用,等会我就去采些鲜的来。”猴姜又名骨碎补,有续伤强骨之效。如风说:“不忙。无相,你坐下,为师跟你说说话。”无相还捧着那包药草,坐在师父床畔。

“无相,你来此多少年了?”“十七年。”“你来的那年,还是个孩子。我还记得,你是因为和街上的混混打架被逼得有家难归才来到若水观的。虽然当时有人对我说你一身戾气,不能留你,我却看出你是个诚实厚道的孩子。我问你为何而来,你没有一丝犹豫就说了实话。”无相想到当年的情景,鼻子也微微发酸:“师父,多亏你收留了我。”“无言比你早来一年,后来主要还是他带的你。不知他现在怎样?”说到末一句时,如风的语气已是怅然。无相说:“他不过是回家了。师父想他,我跑一趟叫他来。”如风摇摇头,转而微笑对无相说:“这回就你给我上夹板敷药,无言不在,他的那份你也做了吧。”无相笑呵呵地去取夹板,能为师父疗伤在他是无上的荣耀。

上好夹板,如风夸奖道:“早知道你的手艺,上次就该让你来治。——不知无名他们到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本来为师父疗完伤无相心里很高兴,但师父今天怎么这么惦念已离开的师兄和云游的师弟?

返回首页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