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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今生(2 / 2)

差不多了。她是在没有死亡的预备或意识的情况下离开的,才会在生死的夹缝里构造了记忆之城。那就是说那些遭遇意外而快速离开的人们绝大多数也都在那个孤独的所在等着亲人见面,无止境地等着。

我说:“我会想办法的。”我不想让齐其失望。

有空的时候我就凭着记忆画齐其母亲的所在。低矮的房子,窄狭的巷子,没有什么错啊?我一次次盯着那图看,忽然明白了:周围没有其他连接,那所在像是被刀削成的一块正方体空间,孤零零的连投影也没有。

退烧后我一直咳嗽,夜里睡得很少,经常咳得要坐起来。和母亲见面的时间也短了,有一晚母亲问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不想让她担心,说:“晚上看电视剧看得太晚,熬夜的。”说了才想起母亲再不能看电视剧了,心如刀绞。

一清早外面就吵吵的,我侧耳听了听,原来是楼下一家夜里来了小偷,早上才发现门被撬开,放在床头的手机和钱包都被偷了。——这睡眠质量真是一级啊。

听到警车的声音,原来失主还报了警。围观的人更多了,我端了一杯茶也站在阳台上看热闹。

我看见了洪光明,但当时我还不知他叫洪光明。他从警车上下来,环顾周围一圈,看到楼上的我,先是微微一愣,笑了。我也笑了。

齐其来的时候,我正把冰箱抽屉里的东西往外拿。齐其说:“怎么这么巧?我一来你就要除霜。我还以为你没事想拉你出去逛逛呢。”我说:“一会就好。”齐其指着厚厚的冰说:“这得化好长时间,要不我们先出去,等回来刚好化差不多。”

我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冰箱前,将手按在冰上,瞬间冰开始融化。

齐其见状说了句:“你不是人。”我有点得意。我是不是该羞愧地低下头:“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人。我是神。”我趁齐其不备,把刚从冰上拿开的手按在她脸上,她条件反射地躲开,惊叫一声:“你的手竟还是热的!”

和齐其逛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上淘宝去买。两人一页页翻,看得眼花缭乱。我买了一件牛角扣大衣,再冷的天有大衣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有几件这种款式的衣服,其中一件的皮带扣是母亲帮我缝过的,我再也不舍得穿。齐其买了一件大毛领的羽绒服,看上去好热。

一开始齐其来找我的时候,我想的只是陪她去一次城南,然后不必再见面。可今天的局面是怎么一步步形成的?我们成了对方最好的且唯一的朋友。

我从不和齐其说起我和母亲见面的情景,不只怕她难受,更重要的是那是只属于我的梦。那句“我的梦中国梦”,我一直理解为“我的梦我的梦”。

齐其虽然没有和她母亲见面,但看上去也有些释怀,毕竟有了消息。我也常想如果我也再见不着齐其的母亲,我要不要骗齐其说我见到了并且她母亲关照不要惦记她。这是我最坏的打算。

日子好似又恢复到以前的平淡,只是我多了一个朋友。后来的事实证明齐其的确是个好朋友,就是会惹事。我再三关照她不要跟任何人提到我的另类之处,但她怎么就还是说了呢?

“李筱,你在家吗?”是齐其。除了她,几乎也没人给我打电话。

我说:“嗯。”她说:“我在你家楼下。”我说那你就上来,还打电话干嘛?

齐其支吾着:“那个,那个还有个人。”我说谁呀,电话那头更支吾了:“那个,那个想请你,想请你找人的。”

我气极:“你也不要上来了。”我挂断电话,立刻将这个多嘴多舌的号码放进黑名单。

很快,有人敲门。我不理,敲门声叫我更生气。

“李筱,你听我说。一开始不是我带她来的,我们先上的城南——她是我五舅妈。是城南的老太太不行了,没法找了,我才多嘴说了一句。我再也不说了,我走了。我会关照五舅妈的,叫她也不说。”

我打开门,齐其已向下走了两三级楼梯。她闻声掉过头来,我说:“你说老太太怎么了?”

齐其说:“是她儿子说的,说不行了。我没看见。”

我说:“叫你那个什么几舅妈回去,这事以后再说。你跟我去城南。”

齐其清脆地答应一声,“咚咚咚”下楼了。我拿了包和手机,带上门。

我答应过的事还没完成,她怎么就能不行了呢?在出租车上,我不断埋怨自己为什么答应的事没做到。

到了城南,我叫齐其在外面等着。齐其虽然也很好奇,但还是听话地等在外面。

老太太的儿子请我进屋。老太太坐在一张藤椅上,比我想象中的情况好些。她说:“您来了。”

我能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坐在她对面。老太太说:“想请您一件事。”我说:“我现在就卸去你的阴气。”老太太摆手:“不是这个。我想请您化解你的一个诅咒。”诅咒?我是如此恶毒的人吗?我自认没有到这个地步。

“是在那边。您诅咒了一个孩子,他现在的痛苦让他想再次死去。您应该是无心的,但事情的确是发生了。”我还是没有明白:在梦里我一般只和母亲见面,即使在街上我不记得和谁发生过冲突。——除了那个小偷模样的年轻人让我看不顺眼。

我问:“是不是一个——怎么说呢,那个人当时我以为他是小偷。”

老太太说:“那边没有小偷。那个孩子说,那天您出现时,别人都很快躲开,但他因为骨折的双腿无法躲,只能藏在墙角。他害怕您身上强大的热,可能是他的畏惧和瑟缩被您看成了一种不正常。”我想也许吧。“我该怎么做?”我问。“等您见到他,告诉他您真实的心意。”我答应了。

老太太舒了一口气,露出微笑:“我答应过那孩子的,我做到了。”她这一句叫我汗颜。

我说:“我帮您卸去阴气。”老太太摇头:“我想过了,我不应该用您的力量为我做这件事。您可能还不知道您对需要您的人有多重要,他们更需要您的帮助。我,就算了。很快我就会离开,到那时自然阴气就不存在了。”

我说:“请听我的。”我把凳子搬到她身后坐下,将手按在她背心处。

开始我没觉得这件事有多难,但两个小时后,我渐渐感到手上的热度在消失。老太太背心处像是一个永远捂不热的冰块,我的热量犹如石沉大海。然后手腕、胳膊,再然后我整个身体都感到寒意。

我想到太阳想到火炉,想象中的温暖让我一分钟一分钟坚持下去。

9个小时。我和齐其来的时候是晚上7点多,当我将手拿开的时候天已微微亮。

老太太像是睡着了。我轻轻地拿起她的手,淡淡的暖意我感觉到了,一夜的冷和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希望太阳早点出来,我想看看老太太晒太阳的样子。但天并不随我愿,竟然下起了小雨。

我走出门,看见齐其倚在墙根还在睡。老太太的儿子一看见我出来,立刻走上两步,眼里尽是企望。我点点头:“现在好了。”他竟“扑通”跪倒,我拉他起来。我说:“好好照顾她吧。”齐其醒了,她一时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是睁大了眼睛。

接下来有两个星期我没有梦见母亲。我已经知道那不仅仅是梦,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去那边。

我住的大院里有一位老人去世。我不知道是他或她,只知道是老两口中的一个。吹鼓手带着大音箱在院子里制造一种悲凉的喧哗,晴天白日也似和往常不同。到第二天我才知道离开的是那家的老太太,是通过代哭的知道的。

“代哭”是亲友给钱给吹鼓手中一位较专业人士,那人就以给钱人的身份哭一场。那人刚哭的时候,我差点要笑——实在太夸张,她每哭一句就大声抽噎,抽得要背过气。但后来我哭了,明知道那人只是挣钱不会流一滴泪。

我想戴上耳机的,但没用,音箱制造的声音太大。我只有关掉MP3,坐到阳台上看书。

最后的三日,应是最亲的人安静地守着,偏有这么多的张致做作扰了这三日。都是孔子吃饱撑的搞出这些名堂。几年前看韩剧《传闻中的七公主》,里面的老岳母成日唱着一首歌《在的时候对我好》,我感觉这歌有唐诗的韵味——一句话够回味一大片岁月。

齐其有空就来。她也不多问我什么,但明显地她对我更客气,有时叫我感觉她在巴结我。对此我非常不舒服,我说:“齐其,不要太瞧得起我,不要叫我瞧不起你。”我看到微笑凝固在她脸上,心里不忍,摸了摸她头发:“我们是十来岁时就认识的,虽然中间近二十年没见,但很够了——什么事都够了。”

我不喜欢陌生人来家里,就叫齐其带她五舅妈到广场上见面。那个女人,我只能说看一眼就很够了。她满嘴阿谀之词,唾沫星子乱飞,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主。我立刻后悔为什么答应齐其帮她。

“直接说,找谁,为什么找。”我打断她的话。

“想找她五舅。”她指齐其。齐其杵在旁边,一脸抱歉。

“找干嘛?”我折下一根小树枝打苍蝇。大冷天的,哪来的苍蝇?

“他,他老吓人。请你叫他不要吓人了。”

我来了兴趣:“他怎么吓人了?你有什么怕的?”

“一睡着我就听见他在外面敲门,还喊,一睡着就听见。”她说时抖了一下,看样吓得不轻。

“那你开门不就行了?有什么怕的?”我瞄准飞行中的苍蝇狠狠将树枝抽下去,打到了。

她没吱声。我再问:“你有什么怕的?”她回避我的眼光,看向远处一个放风筝的孩子。

这里面有事。一念之间,我说了句:“我帮你。”她又活套起来,表现得诚惶诚恐。

我对齐其说:“我们逛会街吧。”那女人知趣地笑道:“那你们去玩,我先回去了。”

等女人走远,我问:“你亲舅妈?”齐其说:“表舅妈。”我又问:“你们走得很近吗?这种事她怎么会找你?没道理。”齐其也说:“我也奇怪。但她找来了,到底是长辈,我也不好说什么。——你真的帮她?”我说:“我很高兴能帮她,带我去她家看看。”

我们也没去那女人家,只在她家楼下看清了她家的位置。齐其问:“不要看看照片什么的?”我说用不着。

果然很顺利。我在梦里走到那女人住的小区,老远就听到:“开门!你给老子开门!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我爬到三楼,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使劲用拳头砸门。他看到我,停止砸门的动作,想躲起来。

我说:“不要怕,我是齐其的同学。”我又后退两步,告诉他我没有恶意。

“是小其请你来的?是小其?她怎么知道他舅舅我的苦的?”说着,他蹲下捂着脸哭了起来。

如果这是那女人的梦境,那她既然能听到她已故丈夫的敲门声,说不定也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我在嘴唇前竖起食指,示意他别说话。他抹了一把脸,点点头。

我先下楼,招手叫齐其的舅舅也下来。我们到了小区的花园,正是午夜,万籁俱静,也没有别的游魂。

我坐在花坛边上,齐其的舅舅离我远远地。他还是怕我,他应也是感到了我的热度。这时我才想起:母亲不怕我。

“你没有钥匙吗?为什么要等她开门?”我问。他嗫嗫嚅嚅地,我都替他着急。

我又问:“为什么做鬼也饶不了她?”这一问,直接让他坐到了地上。他嚎啕大哭。

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只好等他平静些再说。

“说不出口哇。”他终于开口。我不再催他,他如想说总归要说的。

“是她害死我的,是她害死我的。”他低声地说。我汗毛竖起来,忽然不想再听了。

“她一直有拐男人,我睁一眼闭一眼就算了,不想离婚弄得丢人现眼。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她在看电视,一点做饭的动静也没有。我气啊,就骂了两句。她还嘴,比我骂得还难听。我操起菜刀就要砍她,可老天还站在她那一边,我没砍到她,倒把自己命送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到这倒平静了。

“我有心脏病,家里常备着速效救心丸。那天我气得心脏病发了,扔了菜刀挣扎着去房间拿药。她,她知道我的病,跑到我前头把药撂到窗外,然后就这么看着我,就这么看着我死了……,你说我能饶了她?”他扭头看我。他给了我标准答案,我却后悔问他那个问题。

“你是谁?你跟我们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你是不是没死,活的?”尽管他说得混乱,我还是点点头。

他忽然笑了:“老天这才晓得我死得冤,早干嘛去了?你来给我伸冤的?晚啦,用不着啦,我挺好,反正比以前好。真的,真比活着时好。你也不要告诉小其,丢人啊。你怎么来的?你怎么来这了?这是死人呆的地方,我不管你怎么来的,快回去。”他挥手:“快回去。”

我说:“你不想报仇吗?也许我能帮你。”

“你这孩子,这种事也掺合——你怎么帮我啊?”他走上前两步,迫切地问。

“等我想想。过两天我来找你,还在这。再见,舅舅。”

他也说:“再见,孩子。”

白天时我完全否定了自己所说。我从来不是多事的人,齐其的舅舅已死,即使有冤情,也轮不到我去给他翻案。况且他自己也说了死了比活着好,我为什么要把他报仇的念头挑起来?我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母亲去世后,在外地成家的姐姐把父亲接过去照顾。对于这个家,她已做到她能做的全部。我一个人住在父母前几年买的房子里,这房子花光了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积攒下的钱。作为一个社会的底层,我深知能安安静静地活着就是幸福,我这是抽得哪门子风要去掺合别人的家务事?去惩罚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吗?“你,不是审判良心和道德的法官。”这是我给自己的忠告,也是决定。

凡事和自己多商量。我做到了这一点,感受到强大的孤单。

齐其来,给我带了饺子,青菜豆腐馅的,我喜欢。这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齐其也大概知道了我的口味。从小我就讨厌葱蒜和韭菜的味道,就是现在煮方便面我也不放蔬菜包,因为那里面有葱叶。齐其在一旁看我吃饺子,说:“天生做道士的料。”我反驳:“有时我也吃肉的。”

是因为一直穷的原因吗?对于物质的欲望,我自认已低到不能再低。我吃的最多是青菜和白菜,穿的也都是特价衣服。有一个邻居,很有钱,有一回碰到我张口就问:“你是不是连肉也不买?我很少看见哎。”我能如何回答?是或不是?她要我的回答来提升她的优越感。我看看她,什么也没说。我仿似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是对的,你的沉默是对的。”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齐其递给我一只剥好的桔子,说了这么一句。

我点点头:“问。”

“上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她们都说你不考大学的事,说清华北大不敢包,但上一个好大学是肯定的。你怎么就死活不读了呢?”

“她们听谁说的?我又没跟她们在一学校,听她们胡说。”

“真的,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实在读不上,考不好也认了。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我真的想了想:“我当时怎么想的?不想读了不想读了,就这样。”

“怎么就不想读书了?你书读得那么好,十年寒窗就要熬到头了,你怎么一下子冒出那想法?”

“哎,我真不知道,行了吧。”我扔下结束语。

当年我的决定伤透了父母的心,后来他们从没有提起过,但我知道他们从没有忘记过。如果,如果我能参加高考……,曾有多少假设在他们心底出现?任一个假设都比现实好。但没办法,我就那样决定了,没有能赢过子女的父母。

齐其走后,我打扫卫生。很多时候,我会莫名地让自己忙起来。不能闲着,不能闲着,心里有个声音在催我……但今晚,脑子里一直出现一个声音伴着我的忙碌:如果我能参加高考,如果我能参加高考……像念经一样的声音像蚊子一样的声音,我拼命捂着耳朵,但那声音四面八方地涌来。天旋地转,天旋地转。

我走过无数的路口,我看见匆匆的行人,我听到尖利的刹车声,我来到拥挤的人群里。

那是一个事故现场。血,还在流。躺着的伤者,似曾相识的衣裙,警察拨开伤者脸上的头发。

我看见她微微睁眼。她的目光撞上我的,凝固。我的,也凝固。

我看见的是高考后的自己,手里拿着通知书的自己。

母亲关照我:“院子里人家办什么事,要是出过我们家礼的,你一定也要把礼带到。”我说我知道。这两年我也出过几次礼,都是把钱递过去没去吃饭。不论喜事丧事,我都不想介入别人的氛围。

我陪母亲随便走走,忽然想起那个我以为是小偷的孩子。我站在空旷的街上张望,目光所及的尽头,我看见了那孩子。我叫母亲等我一下,我知道她走不快。我跑到那孩子旁边,他惊恐不安地看着我。我大口地喘着气:“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也知道,是我误会了你。你叫什么?”

“我叫小猫。”他低声说。我看到他额头有一块红色的暗影,非常诡异。

“小猫?好听的名字。这下你不怕我了吧?没有哪儿不舒服了吧?”

他指着自己的额头:“疼,还疼。”我想伸手去碰,又缩回手。我问:“是我的原因吗?”

他点头。怎么办?不是告诉他我真实的心意就行了吗?我不敢想象我的手碰到小猫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灰烬,他会变成灰烬。

小猫痛苦地捂着头:“还疼,疼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因为我的误会如此痛苦,而且这么多天了我才想起,我此时自责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渐渐地我视线模糊,泪水湿了眼眶。

我醒了的那一刻眼角还有泪水,小猫的声音伴着我迎来又一个早晨。他说:“姐姐,我好了。”

十一

我刚准备上班,接到齐其的电话:“李筱,你能不能到医院来一下?我受伤了。”我问了是哪个医院,告诉她我马上就到。在路上我给组长打电话请假。最近因为厂里产品销路不好,所以请假也很容易,说不定过一阵子还要放假。

齐其的父亲退休后又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而齐其的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基本和齐其没有联系。我能懂得齐其打电话时给我的心情,因为懂得,格外疼惜。

医院还没到上班时间,我很快在清创室门口找到齐其。她和另一个女孩坐在长椅上,两人都有摔倒受伤的痕迹。但很明显齐其伤得严重些,她的小腿处有很长一处伤口。

刚才在电话里我已问了事情的经过。齐其是去菜场买菜,骑着电瓶车在一条巷子里和另一个女孩在拐角处撞上的。两人都有错,也没多说什么,倒结伴到医院来处理伤口。

清创室里有一个幼儿正在缝针,齐其说那孩子从椅子上摔下来,头上跌了个口子。虽然是她们先到的,但两人都觉得应该先给那孩子处理伤口。我坐到齐其旁边,向那个女孩点点头。那女孩也朝我笑了笑,说:“你怎么这么高?”

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屋里孩子不住嘴地哭,不让医生碰,看样一时半会缝不好。我问齐其要不要喝点什么,齐其说开水就行。我去开水房用纸杯等了两杯水递给齐其和那女孩。

那女孩的母亲来了,大喊大叫地:“伤着哪了?谁呀?谁撞得你?人呢?撞你的人呢?”那女孩指着“禁止喧哗”的牌子示意她母亲别吵:“你喊什么呀?多大的事?早知道你这样不告诉你了。”她母亲查看她的伤口,不停地问:“疼吗?疼吗?”

齐其静静地看着她身边的这对母女,没有任何表情。我揽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向我。

那母亲还问:“撞你的人呢?”一直到现在她也没注意到她女儿旁边还有别人。

“我把人家撞惨了,你就不要问了。”女孩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但那母亲不依不饶地还问:“怎么就不问了?撞了你还能不问?”

“那你问,赔人家医药费。”那女孩指着齐其。那母亲这才安静下来,讪讪地坐到她女儿旁边。

清创室门开了。那孩子的头部裹着纱布,还在抽噎,她妈妈抱着他一直低声哄着他。医生示意齐其或那女孩可以进去了。我扶齐其起身,却见那母亲已先我们一步带她女儿进去了。

齐其的伤口缝了14针,即使是打麻药的疼也没让她露出半点痛苦的表情。我想说你可以哭的,但我也知道我们再也没资格在这种场合哭,因为最疼我们的人不在了。

我去给齐其拿消炎药。已是上班时间,人一下子多起来,拿药的人已排起了队。我数了数我前面有9个人,还好,不算多。这时我听到排在我后面的人问:“你又怎么了?”

他凑得很近,几乎是贴在我耳边。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一张微笑的脸。

他说他是陪她妈妈来看病的,他还指给我看坐在墙边椅子上等他的她妈妈。那老太太笑着朝这边摆摆手。我忽然嫉妒他,一种敌对的情绪控制我:“我认识你吗?”他愣住了。

他的表情让我想起那次他在我家楼下认出我时的情景。这个人,我没有对他发火的资格。我说:“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不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他说:“没事,怪我,以为跟你很熟的,我不应该这样想。”他低了头,又抬起来,朝我笑了笑。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我感觉他跟我保留了一大步的距离。他后面的人催他“朝前走啊”,他没有动静。时间过得好慢。

我拿好药,回过身来,对他说:“我先走了,再见。”他没有说话,只看了我一眼。我仓皇逃走,那一眼让我心里莫名地难过起来。

我没有等电梯,我想快点离开遇见他的地方。楼梯也很挤,我不得不慢下脚步。听到楼梯上有人快步下来,听到他的喘息声,就在我身后。我回过头。

“我叫洪光明。”刹那间,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我只看见他一个人——他背对着光,我却分明看见他微笑的脸。

十二

按照我和齐其舅舅的约定,今晚我要帮他报仇。我该怎么办?又不能跟齐其商量,既然答应不给齐其知道,这点我总要做到。只能当面告诉他我不能帮他,或者他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报仇愿望。

等我见到齐其舅舅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他像变了个人,离很远我都能看出他的躁动。他不停地走着,搓着手。我想到“摩拳擦掌”一词。他高声跟我打招呼,声调亢奋。即使知道没有人听到,这样的环境还是不适合这样的声调的。我在他大约十米处停下。

“怎么动手?快告诉我。”他这样说。

我说:“舅舅,你冷静一下。这两天你是怎么想的?”

“这孩子!还能怎么想?报仇哇!难得有你这么一个好帮手,我可没想到我能沾小其的光。活着时窝囊,死了我可要算老帐了——那个贱人!”离那么远,他咬牙的声音我都能听着。

这种情况我不能跟他说我不帮他了,那会激起他更深的愤怒。我说:“舅舅,你知道上次我是怎么找来的?是那个女人,她说她每晚都吓得睡不着觉,让我请你不要吓唬他。我——”话未说完,齐其舅舅打断:“原来你是那贱人请来的!”

我示意他听我说完:“你看得出来的,我完全是站在你这边的。即使她没有任何错,你们两个,我还会站你这边。谁亲谁疏,我分不清吗?你是齐其的舅舅,而她究竟是个外人。我是不会轻易叫谁舅舅的。”他脸色好看很多:“这还差不多。”

“舅舅,你想没想过怎么报仇?你肯定想了,我也想了,但我还想到报仇的后果。让她死?让她疯?让她残疾?她这样你就满足了吗?你就不恨了吗?还有你的两个孩子,将来你怎么跟他们说?那个女人她再坏,毕竟给你生了两个孩子,你真下得了手?舅舅,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齐其告诉我她舅舅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已成家,过得还不错。

“那她怎么下得了手?”他盯着我,目光阴沉,怒火一触即发。

我说:“行,我知道了。我本来就是帮你的,这些废话本不该说。我带你去,杀了她。”这是我最后的一步棋,根据他的性格他下不了杀手,反而会退缩。

我又错了。他竟然大步朝我这边走来,连我能带给他的危险他都顾不上。我只有在他前面带路。

有谁知道我走那段路的心情吗?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后面跟着一个杀神附体的人,我明知他不是杀我,我还是恐惧,况且我还要帮他。

走过前面的拐角就到他家了,我硬着头皮朝前走。“嗖”的一声,一只猫从墙边窜出,就站在我面前。它张嘴露出尖利的牙齿,月光下牙齿是发蓝的。一只野猫的魂,家猫不会这样。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但那猫好像疯了,继续保持狰狞的面容,也不叫,而且一步一步逼向我。我抬起袖子闻了闻,没有什么鱼腥味。是什么吸引它攻击我?我无暇多想,随时防备它的进攻。

猫猛扑过来,就要抓到我的脸。我别过头,闭上眼,右手感觉抓到冰凉水滑的皮毛。就在我犹疑要不要松手的一刹那,我手里已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猫身上的毛。

我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看不出所以然。我掉过头,看着齐其舅舅,他在我后面他应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当他的目光碰到我的,他大叫一声,回头就跑。

下班后去看齐其。她的伤口已无大碍,就是走路时一点一点的,像瘸子。

我告诉她我看见她舅舅了,但我没让他停止吓唬她舅妈。齐其说:“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道理。”我说:“以后千万不要帮别人答应这种事,任何人。”

我又问:“你怎么就相信我说的?如果都是我编出来的呢?我也许根本就没有看见你舅舅。”齐其笑了:“也奇怪,你说的我都信。我曾经想过,有一天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相信了,我还会相信你。”我点头:“我知道那些邪教的信徒是怎么来的了。”

十三

那天洪光明拿过我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储存在通讯录里。“我还得打一下,因为我不太相信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这下行了,你叫什么?”我看着他,这个陌生人怎么让我感觉这么熟悉?我伸手,他会意地把自己手机递给我,我输入我的名字。他说:“幸好认得几个字。‘筱’,小竹子的意思。”

我把手机还给他,他皱眉:“怎么手机这么热?你是不是又发烧了?”他伸手要试我额头的温度,我躲过了。他甩了甩手,看着我的眼睛:“有什么,告诉我。”低沉的声音,坚定得让我在那一刹以为是依靠,觉得心里好重。我说:“走了。”

或者他一直就是这样搭讪女生的。这样一想,我心里轻松了。

在高二的时候,我喜欢过班上的一个男生。那时我因为个子高主动要求坐到最后,老师也认为我坐在后面还可以带带几个差生。那个男生不算差生,成绩平平,相貌也平平,我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他,但他一点也不知道我的感受。我不大说话,他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厉害。”一般都是考卷发下时跟我说这话。我只是轻微地笑一下。其实为了获得他的赞许,我是真的很用功很用功。

后来我知道他考上二本,毕业后留在南京,仅此而已。曾经自以为的刻骨铭心,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青春遭遇。

对于爱,我知道那是至奢华的物事,我从不敢奢求。洪光明的举动,是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自恋,自大,自以为是。我后悔自己还傻了吧唧地把号码给他。

把齐其送回家,又把她电瓶车推去修。修车的叫我下午再去拿,我不想再跑一趟,请他快点修,我就在那等着。坐在长板凳上等得着急,这时手机响了。

“我想告诉你我上午是请了假的,要是你有空——”,是洪光明。我打断他:“没空。”

电话那头他一定又是愣住了。接下来他会说我神经病,我回他一句你才神经病,游戏结束。

他有点结巴地说:“你,你要是有空,我带你去别的医院再看看。你的体温很高,光吃药,肯定不行。你不要糊弄自己。——反正,你有什么要告诉我,我,我总是在的。那,再见。”

我鼻子发酸:这个疯子。或许我也疯了?想起拿破仑接见士兵的那篇小短文。拿破仑最后问:“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士兵说:“Both,sir!”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说过这么一句:“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我是不是该知道呢?

老太太的儿子给我打电话,说他母亲已于三天前离开,现在后事都已办妥。他说:“我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最后这两个月母亲很幸福,她经常拉着我的手,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母亲说我小时候她都没抱过我,心里总有遗憾。是您,帮了她,最后她离开时,是我抱着她的……”他哽咽,说不出话来。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几乎是空白,只听见自己低声说了一句:“那就好。”

我应该去看看她,她一定还在城南那里徘徊。那个世界虽然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终究会有无数的留恋和不舍让她构筑一座属于她的记忆家园。

我先去看了母亲,却意外地发现小猫在陪着母亲。母亲说:“这孩子,揽人疼呢。”要知道当时母亲是在已拆掉多年的老房子里,除了我和母亲,没有人会走到这里。

“你过来。”我朝小猫招招手。他真的过来了,没有一点怕我的意思。他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

“先别叫。你怎么会到这来的?”

“不知道。走着走着就来了,就看见阿姨,就坐这和她说说话。”

我仔细看他的脸,那块红色的暗影已不见,这时笑眯眯的,看上去眉清目秀,一副讨喜的样子。我问:“你怎么不怕我了?”他说:“也不知道。”

我伸出手去吓唬他。他应该尖叫着后退,但他没有。他也伸出手,拉住我的手!

什么也没有发生,小猫没有消失。他说:“姐姐,我带你看看这儿还长了一种草。”我听任他拉着我,满腹疑惑。母亲安详地看着我们。

那是什么感觉呢?很家常,很普通,很亲。

十四

小猫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么年轻,怎么就来了这里?还有他的腿,不是骨折不能走的吗?可我今天看他好样儿的,比齐其走得还好。

真有一小捧草,如乒乓球大小。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房屋街道可以和人间一模一样,唯独没有植物。老屋前原来有一棵香椿树,按照母亲的记忆它也应存在的,因为那几年母亲总会在春天摘下香椿芽烫一下凉拌。但是现在没有,屋前光秃秃的。小猫的眼真的很尖,无疑他也觉得草很稀奇。

那抹绿,是生命的颜色。我蹲下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长这么大我从未如此敬畏过。

“不要碰它。”我叮嘱小猫:“千万。”小猫说:“肯定不碰。——姐姐,我给这草起个名字行吗?”我问:“你想叫它什么?”“BMW。别摸我。”我敲了一下他的头。

母亲笑了,她的欣慰之意我一览无遗。将近三年了,我再次感受到久违的幸福。

当我在城南见到老太太的时候,我又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了,只能说是百感交集。

她非常地平静,像是已在这住了很久,又像是知道我会来。她依旧坐在小屋前,就如等待太阳升起,可又知道这等待遥遥无期,真正的无期。那究竟是一种希望,还是一种绝望?我别过脸擦去泪水。

“您来了。——您哭了?”她诧异地问。我说:“没事。”她再问:“您真哭了?是,为我吗?”我点点头。

“您,您,您不知道——我怎么说呢?”她看上去失措了,何至于此?她继续说:“您的眼泪,为我的,就是给了我护身符。”说完她看着我,迫切地,想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我摇摇头,不懂。

“我,还有这里所有的人,都只是魂魄,这个您懂的。您可能不知道,即使是虚无的魂魄也还是有畏惧的,那就是魂飞魄散。”她像是打了个寒噤,一定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有一个您,也就可能有其它像您一样,不凡的人。我们怕的就是这类人,像您这类的人。当然,即使你不给我护身符,我也不会怕你,因为我知道您,知道您不会伤害别人。但一旦真的有个人,跟您一样有不凡的能力,却是,却是邪恶的,我怕,我肯定怕。”我有点懂了。

“您的泪,为谁流的,就是给谁的护身符,会帮我们抵挡攻击,不至于魂飞魄散。”

我想到小猫。我也为他流过泪的,所以他不用怕我了,还可以拉我的手。

我问:“是不是我现在碰你手你也不怕了?”

她摇头:“不行。”我说:“这样不对啊。”然后把小猫的变化告诉他。她想了想:“一定是哪里有区别的,您再想想。”

我说:“醒时我还在哭——是这个吗?”她惊呆了:“您说的是真的?——当然,您不会骗我。我是说这孩子,他未成年就夭折,何其不幸,但遇见您,又是他的大幸啊。”我示意她接着说。

“是这样,像我离开了,我的孩子也是伤心的,但他的泪是一滴也到不了这里。就是说我们很难得到活着的人的眼泪,除了像您一样的人,所以我感谢您为我流泪。而你为那孩子的泪水经过了生死界,他已经成了你最亲的人,他当然不用怕你。”

“那母亲呢?”母亲才是我最亲的人。她看着我:“您毕竟是个孩子啊——您跟您母亲那是血和肉的联系,您不用怀疑谁能取代她的位置。您放心,因为您的存在,在这里是没有人能伤害她的。——因为伤害她就是伤害您。”

我说:“谢谢你。”她只受了我几滴眼泪,却帮我解答了这么多疑问。她说:“您的大恩我都不言谢了,快请不要再说这话。”

我说那我回去了,今天在这呆的时间有点长,我觉得累了。她说:“那您回去吧。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您,您的善良会帮助您,但也会害了您。请多保重。”

是手机的短信声吵醒我的。“醒了吗?我起床了。”

我在心里说:“早上好,洪光明。”

十五

年是和齐其一起过的。姐姐叫我去她家,想想还是算了吧。姐姐告诉我父亲很好,已完全适应了那个城市的生活。我说那就好那就好,别的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已习惯了一个人。但当齐其问能不能和我一起过年时,我答应了。这是她的第一年,我懂得那滋味。

齐其和我一起包饺子,包好后她拿回家一些,留给过年还要值夜班的父亲。在齐其家我见过他父亲一次,他非常沉默,不停地抽烟。当齐其告诉他我们是初中时的同学时,他点点头说了一句:“不容易,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

天完全黑下来,烟花一阵一阵绽放。即使关了所有的窗,都能听见邻居家的欢声笑语。我和齐其站在阳台上,不说话。听到一个孩子欣喜的声音:“下雪喽!下雪喽!”我推开窗:真的,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藏到除夕才下。“雪藏”原来还有这个意思。我说:“许个愿吧。”齐其问什么意思,我说:“第一场雪呀,会很灵。”“那你不许?”她这话问的,好像我是个骗子。我说我没有愿望,便回到房间。

电视开着,我和齐其都没看。我说:“打牌吧。”拿出牌,打什么呢?掼蛋斗地主什么的我都不会,齐其说:“拉大车。”这个行,因为拉大车其实就是通常所说的“小猫钓鱼。”

于是,两个二十好几的人玩起了拉大车。玩着玩着,齐其哭了。我拍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张面纸。此时,我能做的只有这个。她一定是想起了上次玩拉大车的时候——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时她母亲就在身边,那时她从未想过母亲会离开。

齐其渐渐止住了哭泣。她说:“刚才我许愿了。”我说:“噢。”她说:“你不问是什么?”我说:“不能问,你说出就不灵了;不用问,我知道。”她叹了一口气。

十二点的时候鞭炮声大作,硝烟弥漫。过年了。齐其递给我一副手套:“给你的,知道你不大用得着,但是我自己织的。”灰黑色的,手背上缀以白色雪花图案。我戴上试试,非常合适。我说:“怎么办?我都没给你准备礼物。”我是真的一点也没想到这个。齐其说:“你呀,这又不算什么。”

齐其住我的房间,我住父母的房间。我在关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一句话,我说:“你或许可以多想想以前的老房子。”齐其在除夕之夜第一次露出笑脸。

我翻出以前画的齐其家老房子的纸。为什么我可以两次去那个地方,第三次就不行了?是老太太的话让我的心理起了变化:前两次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我去不了的地方,想去就去了;但听说那是万劫不复之地时,我就怀疑自己的能力究竟能不能再去。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我对自己说:“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齐其的母亲见到我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和她打过招呼后,她眼巴巴地等着我讲齐其或家里其它人的消息。我狠了狠心说:“齐其他们来不了,他们在准备后事。”“谁的后事?是谁?”她惊慌起来。我说:“是准备你的。你,你脑部手术不成功,很快就死了。”“手术?我没做手术啊。”她语气一下轻松了。糟了,她拒绝那段记忆怎么办?我想起母亲做手术的时候自己悲伤的心情,齐其当时也应该一样。我说:“你忘了?在市医院,齐其看着你离开病房,她在流泪,不停地流泪,她就不停地用手擦……”她哭了。我静静地看她哭了很久。

“阿姨,你已不在人间了。”我强迫自己心狠一点,好让她死了那份以为还活着的心。她抬头看我,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她倒在小院中间。接下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还没开始想,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已发生变化:房子、院中倒着的人都在变淡,变至透明……等我反应过来,我踩在一片虚空。

我努力拔脚,虚空中有一股力量仿似拉着我。老太太说得对,这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样想的时候,感觉身体被拉下去几厘米。不行,绝对不能这么想。我既然能来,也肯定能回去。我打起精神:我还要去看母亲,我要知道齐其是不是和她母亲见了面,还有,还有洪光明,我还从来没有给他回过短信……

跋涉。我终于知道了这个词的意思。开始腿还有酸痛的感觉,但后来只有麻木,像拖着树桩而不是腿。每一步都艰难,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从未有过的疲惫让我有了就此算了吧的念头,那一刻,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试着最后一次抬起脚——我踩到了实地!

巨大的喜悦让我一下又有了无穷的力气。我该去看母亲了。

母亲就坐在我昨晚睡的床边。她倚着床架,像是困了。我喊:“妈。”她看向我:“才回来?”我靠着她坐下:“妈,你要夸夸我。”

等我醒来的一刻,我以为我是睡在母亲的怀里,但刹那间我明白我只是睡在母亲曾睡过的床上。

“李筱,李筱。”齐其叫我。我开了门。她说:“我梦见我妈了!”她又像要哭的样子。纵然梦见母亲高兴,但第一次梦见离去的母亲,心情一定是悲大过喜。我说:“很灵吧,昨天许的愿。”她点点头,眼眶含着泪,却又带着一点笑。

刷牙的时候,短信来了。“过年好。”只是三个字,但我看了将近一分钟。我回了三个字:“你也是。”立刻他的短信又来了:“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切美得像梦一样。”我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因为对于我来说,梦,就是那个世界。

十六

去超市买了生姜。结账的时候,排在我后面的一个妇女说:“生姜一次哪能买这么多?这要吃坏掉的。”我笑笑。多吗?不到三斤,几天我就吃完了。最近生姜比肉还贵,买生姜的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这钱省不下来。它不是调味品,对我,它已接近主食。以前在电视上看见一个女的就喜欢吃煤球,说那嚼在嘴里特别的香。我怀疑自己也得了怪病,但还好生姜本身就是能吃的,比吃煤球要好很多。

每次洪光明给我发短信,我都想要是他知道我有这么一个怪癖,他还会继续吗?事实上他又知道我什么呢?不过名字而已。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他还知道我住哪里。

他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洗头,泡沫还没冲干净,只好用毛巾胡乱包着去开门。“你。”我说。他背着手站在门口,说:“是我。”我急着要把头发洗干净,就说:“那你先进来坐,我还要洗头。”

等洗好头出来,我发现茶几上有一束花,我问他:“你带来的?”他说:“刚才藏后面你没看见,惊喜吧?”我说:“一点也不。”你要是送一大袋生姜,我会惊喜。

他说:“你家别的人呢?我还瞎紧张,准备接受审问呢。”本来看见他还是有些高兴的,现在看他自说自话的样子,却觉得很气人。我说:“没人想审问你,你可以走了。”他又是特无辜地一愣,低声说:“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大过年的,我不应该对他这种态度,好歹也算客人。我于是很诚恳地说:“嗯,是这样。我们还没熟到可以不打招呼就来的程度——,所以——”我想说所以你应该走了,但他接上一句:“所以你就生气了?”我倒愣住了。

他说:“你坐下行吧?那么高站在那,要不是我比你高些,我都会觉得你在欺负我。”我瞪他一眼,坐他对面,隔着那束花。沉默了一会,他说:“李筱,我是认真的。”

我的心急速地跳了几下,不是喜悦,而是害怕。这突如其来的表白不是我能接受的——爱,太奢侈了。这样想着,我说:“不要这样说。我们连熟悉都谈不上,更不要说对对方的了解。而且,我从未有过和你类似的想法。”

他很平静,好像没听见我说些什么。他说:“在医院第一眼见你,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大家都是去看病的。但是当你睡着了不停地出汗的时候,我忽然很担心——我也想过这可能就是简单的同情心理,毕竟你就在我旁边。第二次是在这楼下,我一抬头看见你,担心的感觉立刻又出现了。当时我就想担心什么呀,不过是才见了两次面的人。那以后,我常常想到你,其实我知道你住这是可以来找你的,但我说服自己不要做傻事。第三次,我只能说是天意了。当我去拿药看见你时,我就对自己说是她了,这辈子就是她了。——可你竟然说我们连熟悉都谈不上?”就连最后一句质问他都很平静,但我看见他眼底闪烁的泪光。

我无言以对。我完全可以说一句:“那只是你的想法,与我无关。”但不是这样的,当我在虚空中挣扎时我曾想到他,除了母亲和齐其我只想到他……

他站起来,说:“我走了,以后来之前我会跟你说一声。”我机械地送他到门口,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我为什么要担心你呢?”

那一捧草长得很慢,我几次看都看不出它长了多少。小猫经常坐在草旁边念叨:“快些长快些长。”我说:“你催它干嘛?”“想看看它长大是什么样子。”我当时听了也没在意,后来一想:小猫是在说自己吗?他才十六岁,永远长不大了。

小猫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十四岁那年他离开孤儿院去打工。十四岁的孩子,只能做些打杂的事,够把肚子填饱。也有社会上的一些混混去引诱他去做小偷,因为小猫的年龄即使偷盗被抓也没大问题。“姐姐,我没去,我没听他们的。”小猫讲他的身世遭遇给我听的时候,有些骄傲地对我说。我汗颜,我竟然会以为他是小偷。我拉住他的手:“姐姐再次跟你道歉,姐姐错怪小猫了。”

小猫是在三岔路口出的车祸,送到医院时还是清醒的。他只知道自己腿肯定折了,说不定以后不能走路了。他告诉我他当时只怕以后不能走路了,可没想到眼一闭来这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笑了起来。那不是他这年龄孩子应有的笑,那笑里尽是沧桑和眼泪……我轻轻抱住他,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的脸忽然红了,这孩子。

母亲和我经常在老房子见面,我猜一方面是对老房子的回忆,另一方面应该是老房子有个院子,可以看见天。我毫不怀疑生死两界看到的天是同一片天,这是我能找到的生死之间最大的共同点。那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它们的共同点多过不同点,那么生和死是不是就分别不大了呢?

我已不那么悲伤,或者是我故意混淆混合了梦和现实给自己一个可以接受地假象:母亲还活着,只是在另一个地方。但那真的只是假象吗?

母亲依旧会做些针线活。我问:“不打麻将?”母亲说:“哪里容易凑得上?”如果是记忆之城,必须是几个人在同时有相同的记忆,他们才能到同一个地方。“的确很难,但这样也好,相对安全,不会有不相干的人随意进出。”我这样说了,小猫说:“姐姐,前两天我看见有不认识的人。”我心里一惊:是谁,可以像我一样进出这个世界?

十七

洪光明发短信告诉我他晚上去饭店吃饭,是同事结婚。他还问:“一起去?”他好像很习惯自说自话,我也习惯了他的自说自话。我有时会想,他要是个女的,不定有多唠叨碎嘴,哪个能受得了?

春节假期后,一切又和放假前接上头。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我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打扫卫生,齐其说了几次:“这么干净,不像人住的。”她已经会很自觉地换鞋,并且把鞋整齐地放好。她问:“像你这样是不是强迫症的一种啊?”她说话是越来越放肆了。

偶尔她也会很煽情地说一句:“李筱,谢谢你陪着我。”我立刻打手势让她停止,但在心里我又何尝不感激她感谢她的陪伴?友谊,原来是两个人的天堂。爱情呢?

“想唱歌给你听,马上到你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他发来短信。我输入:“不要来。”想想又删了:他会唱什么呢?竟有一点期待。

我打开门,他站在门口说:“唱完就走。”我闻见淡淡的酒味,原来是来耍酒疯的。他干咳几声,唱:“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两句而已,世界却因此静止。我什么也说不了,沉默,就够了。

他微微一笑,转身下楼,却打了个趔趄。我不自觉地就伸手拉住他,他的手冰凉。他怀疑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又生病了?”我说:“我就这样,以后告诉你。”他紧握我的手,让我感到疼。那种疼,像来自心里又像来自远古的荒原。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他了。

母亲说:“你现在又会笑了。”她端详我的脸,像是放心了。我想起以前即使和母亲见面,我的心里也是悲苦的,很少会露出笑脸。母亲却一直放在心里,比起我对她的思念和不舍,她更愿意看到的是我的笑脸和不流泪的双眼。

我很在意小猫提到的陌生人,但小猫说最近都没看见,我想那人也许是无意闯入的,不必过度紧张。小猫知道我心思,说:“不要怕,姐姐。我会保护阿姨的。”我拍拍他的头,发现他的额头又有红色的暗影。“这个,疼吗?”我快速搜索自己是不是又误会这孩子什么了而又给他伤痕。小猫摸摸额头,说:“不疼啊。”那就好,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小猫说:“姐姐,我觉得你的手越来越烫了。”他说得很认真,像说一件大事。我说:“再烫也不会伤着你,是不是?”他笑了,放松又信任。被信赖的感觉真好。我想到齐其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又想起洪光明对我说“我总是在的”时真挚的眼神……两个世界的交织里,我没有失去母亲,生命里却多了重要的三个人。

奇怪的是,我根本没有去看老太太的念头,却去了老太太记忆中的城南。

她看见我当然是欢喜的,我看得出来。这样一想,觉得来这一趟也没什么奇怪的。“您是来看我的?”我点头,责备自己不是初衷。

我说:“还好吗?”她说:“您知道的,我的心理准备比绝大多数人都足。”是的,这里她来过多次,但以前都是有来有回,现在却是终点,总会有些不同。

她又退后两步:“您身上的热越来越强大了。”小猫也这么说,什么原因呢?

她也解释不了:“您这样的人,有很多是我们无法了解的。我只知道一点,就是您的很多改变是来自你的预感。”“就是不知不觉中变成这样了?”她点点头:“相信您的预感,它会帮助你。”我笑了:“怎么你一说,我就觉得有事要发生,还很严重?”她严肃地说:“您能来这里,绝不是您想的只是来看您的母亲那么简单。”

那还会是什么?她说:“可能是命运。”

如果把命运这个课题搬出来,那就没什么说的了。——在命运前你能说什么?我想起一件事,我告诉她看见自己出车祸的情景,但那个自己是八年前的自己。

“您,看见自己死了?”她一字一顿地问我。

我说:“是,但你知道我一直活得好好的。”

“您改了您的命运。”她直视我,那张苍老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她重复:“您改了您的命运。”我看出事情的严重,但强辩道:“能改的,就不能称之命运。”

她摆摆手:“您还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尽管我对此是略知一二的,但现在看来我的估计也还是远远低估了您的能力。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就是传说里的‘命之手’。”

“先人留下的书籍里记载了掌管死界的是司命,他有两个手下,就是‘命之手’,称为‘命左’和‘命右’。除了司命,只有这两人可以修改命运。我在看这书的时候,也只以为是传说,没想到是真的。”她的推理原来是有此得来的。

对于她所说我却不是完全相信的,我忽然想开个玩笑:“你怎么没想到我不是那两只手而就是司命呢?”

她脸色忽变,一下跪倒。

十八

离奇!荒唐!我都怀疑自己是得了妄想症什么的,齐其说我有强迫症那都是客气。我觉得我在那个世界滑的越来越远,陷得越来越深,根本背离了我简单的愿望。想想这始作俑者便是老太太,她一再放大我的能力,而我不知不觉中也配合她所说。不能只怪她,我在其中感受到的超能力的快感也是极大的推力,将自己越推越远。

没有人能证明我在那个世界的经历,我有些后悔在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没跟她在那个世界见一面。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或者一切都是我这个精神病的呓语。

问题是我为什么想得到证明?一个在现实生活里的失败者妄想在另一个世界的逆袭以平衡心理。我对自己说:“给的答案你满意吗?”我只能“呵呵”。

我很想冷静下来,但身体却和我作对——连我也觉得体温比以前更高了。那天洗过手没擦,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手上的水汽蒸腾。量了一下,接近39℃,这已是正常人高烧的范围,可我没有一点怕冷的迹象。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怀疑某一天走着走着,我就被烧成一摊灰烬。

当我拎着一袋生姜走出超市的时候发现起风了,路上的人都瑟缩着。冷风一吹,头脑变得清爽,我像是明白了一些。——生姜,是我体温升高的原因。二十几年来,我对生姜的喜爱不仅是口味的原因,重要的是因为它能产生热,维持我一直偏高的体温。而最近身体对生姜大量的需求,像在储备热,像在准备迎接,——迎接一场战斗。

按照这样的思维,我又走到了那条没经证实的路。——已经纠缠不清了,真与假,生和死。

齐其给我讲了她家的一些事。她的两个哥哥这几天常回来,应该是商量好的。他们想让父亲拿出积蓄给他们买第二套房,并且声明利息照付,几年内肯定还。齐其的父亲一直没有表态,背地里和齐其说:“那点钱是我养老的钱,也指望留些给你。这叫我怎么办?”齐其对我说:“幸亏妈不在了,不用看见这一幕。”这句话让我痛心不已,可以想象齐其是怎样的心情。我只能无力地说:“他们怎么好意思的?”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冷酷无情,我们无招架之力。洪光明再找我的时候,我说:“就这样吧。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我们没有必要假装骗自己继续下去。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好。”“谁说什么了?你哪来的这些想法?”他生气了。我不想跟他一一列举,只说:“我配不上你。”这的确是我认为很重要的一条,他可以也应该遇见条件很好的人。与其等到那时,不如趁早断了。

“你是不是发高烧说胡话?”他摸我的额头:“你这样几天了?你傻啊?烧成这样不知道和我说一声?快走!”我说:“去哪?”“去医院!”我说:“不用,刚好有些事告诉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并说了自己的诊断:“我可能是人格分裂。”他静默了很久,用来消化我所说的渺茫又离奇的经历。他握住我的手:“怪不得这么烫。——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留下你怎么办?我真的担心,这下好了,你可以去找我。”我心里一阵痛,听见自己低声说:“求你,不要说这个。”

他抱着我:“人间地下,我们在一起。”甜蜜缱绻的誓言,听在我耳里却句句不祥。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只有他的心跳叫我安稳。

晚上睡觉拉窗帘的时候我注意月亮特别的亮,那层原应淡淡的蓝变深了,有些,怎么说呢,别扭。

我现在去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固定,就是我家以前的老房子。并不是有意识时一下子就到了那地方,还要走上一段路。这段路对我来说是走得烂熟,我猜鞋子都能摸着路。

同样是月光下的路面,这里看着惨白又渗着一点蓝。还是有区别的,我想。

前面,前面是什么?几百只猫排在前面路口。那场面,我说不出来。后来能想起的就是无数只反射着月光的猫眼。

猫走路没有任何声音,无声无息地涌到我面前。我已经不害怕了,更确切地说是没有知觉。我双手四面八方地抵挡,开始我的眼是闭着的,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睁开眼,我看见每一只碰到我的手的猫都在瞬间化为乌有。我觉得我的血在体内奔流沸腾,以供给我全新的热。原先的没有知觉已变成无所畏惧,清冷的天地间,我是自己的主宰!

远处有一只猫始终没有加入战团,它像是在观望,或者它是最后的决斗者。猫的灵性我是知道的,何况传说里猫都有九条命。它就在远处和我对峙,我随时准备它的进攻。但等待中,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那几百只猫几乎耗尽了我的热,这只猫,就在等这一刻。

它过来了,奔跑着,像一只缩小的猎豹,而我就是它的猎物。我只有抵挡,尽管知道无济于事。它并没有在我手里消失,它张口向我脖子咬来。我尽量后仰,但它的身体滑出我的手。我闭上眼:结束了,在今晚一切都结束了……一个人挡在我前面,我睁开眼时,他还保持着抓着什么的姿势,但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是小猫,我疲倦地笑了。小猫叫我:“姐姐。”月光下,我看见他额头的红影呼之欲出,竟是火焰的图案。

十九

早晨睁开眼,五点出头。窗外微亮,我听见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起床,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躺在那,感觉有什么正在从身体里流逝,一阵心慌。我第一次拨了洪光明的电话。“李筱,怎么了?”他的声音似在耳畔。我说:“帮我买生姜,去菜场。”他说:“知道了,就去。”挂断电话,庆幸已把一切都告诉他,否则怎么提这种奇怪的要求?

我撑着起来刷牙洗脸,躺在沙发上等他。很快他就到了,应该是一点也没耽搁。我打开门,他身后的曙光和身上沾的清晨的寒气让我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他说:“脸色这么差?”

我伸手要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他拥着我带我到沙发前:“坐着。告诉我,怎么做?”我说:“洗干净,放水里煮开就行了。”

闭着眼,听他在厨房里忙碌,心里慢慢安静下来。

他把碗端给我:“可以吃了。”我看见碗里一大块生姜,他竟然连切都没切。我说:“麻烦你,切成小块。”他再端来的时候,给我拿了一只吃水果的小叉。我就像吃水果一样吃生姜,他坐我对面看着。我说:“没做过饭吧?”他说:“第一次。”生姜瞬间有了甜的滋味。他问:“好吃吗?”我叉一块放他嘴里,他说:“还行。”

感觉热在体内一点点生成,但还是困倦。我说我还要睡一会,他说我坐你旁边。他拉着我的手,我闭上眼,一闭眼就看见无数只猫眼。我对自己说去城南。

我极少在白天去那个世界。这回我看清了,天是阴的,灌了铅的颜色。老太太老远看见我就站起,那份恭敬比起以前又多了几份。我直接告诉她昨晚的经历。她知道我的意思,说:“您出入此地的次数多了,自然引起一些有灵性的动物的觊觎之心。猫有九条命,所以它对生的执念远远超过其它动物。如果能吸到您的血,它们会有怎样的改变我不敢想象,这也是它们袭击您的原因。”我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什么人额头上会有火焰图案?”小猫怎么会有那种能力?我想不明白。老太太笑了:“您上次走后,我又翻了书,恰好看到这个。您等着。”她拿了一本泛黄的书出来,她说:“我读给您听。司命之位,仅次于帝。其——”我说:“能不能翻译一下?用白话说。”她点头:“他有两个手下‘命之手’,分别为‘命左’和‘命右’;他还有心腹之人或者是他的守卫称为‘命之脉’,那人的标记就是额头的火焰图案,那是练成冷火焰的记号。”

“冷火焰?”我不懂。老太太说:“我也不了解,只能推断这是极强的能力。”

她说:“还有,我说的ta是女字旁的她。司命一直是女性。”她看着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认定我就是司命。

我说:“谢谢你,我还会来的。”

醒来时,发现洪光明和衣躺在我旁边睡着了。我细细端详他的脸,明净安详。我伸出手,凌空描绘他脸部的轮廓。电光火石间,我发现眼前的一切发生过,我此时不过是重复当时的动作。他当时是长发,一袭黑色长衣。我神思恍惚,却清晰知道:这个人,我已爱了他很多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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