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前些时日病了?”方敏帝又埋首到了书案的奏章中,一心二用问道,云幼蝶可不敢一心二用,忙道:“谢陛下关心,书兰不过是感染了风寒,现已大好。”“嗯!”方敏帝应了一声,又过了好一阵,才对静静而立的云幼蝶道:“今日曼霞冒犯了诚王府,我已掌嘴二十,郡主可满意?”云幼蝶闻言不禁全身汗毛一竖,什么叫冒犯诚王府,什么叫她可满意?这话她可不敢应,不过,方敏帝对方静娴还真是够狠的,他说掌嘴,就一定是狠下心罚的,方静娴被重重掌嘴二十,哪怕是在什么也不缺的皇宫,只怕没有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云幼蝶跪了下去,诚惶诚恐道:“今日书兰亦有错,还请陛下责罚。”
方敏帝闻言再度抬首看向了云幼蝶,静静地盯了一阵,然后朝静立在一旁的方伦道:“书兰郡主恭谨贤淑,赏三色玉手镯一个。”然后再不理会云幼蝶,自顾自地处理事务。方伦走向云幼蝶,将其扶出了殿门,然后着人去取三色镯。云幼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君心难测,今日她若做地不妥当,不只是她,只怕诚王府也要受到牵连。“谢方总管提携,今日之恩,书兰记下了。”云幼蝶真心地朝方伦施了一礼,如果不是方伦之前已与敏帝说了话,只怕她还没有这么容易过关。方伦一笑,“郡主言重了,奴才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三色玉世间罕有,陛下也只有这么一对,另一个赏与了云翔长公主,可见陛下心中是看重郡主的。”云幼蝶听着这未竟之语,心内一叹,这便是默许方丹恒与她的交往了。
霓华宫内,妍昭仪乔雅待曼霞公主方静娴在房内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好不容易才哄得她睡下了,这才整了整衣饰妆容朝主殿走去。凤仪女官艾兰小心地搀着乔雅,缓缓道:“半个时辰前,陛下召了书兰郡主入宫,书兰郡主这会儿已经出宫去了。”艾兰在乔雅迫人的视线下,只好据实道:“陛下并未责罚书兰郡主,听说还赐下了……三色玉手镯。”乔雅眼中寒光一闪,身上不禁散发出了十分冰冷的气息,死死地攥着艾兰的手,艾兰微一皱眉,很快松开。一行人这时已经踏入主殿,乔雅瞧见主座左首边坐着的妇人,便收敛心中的不快,换上一副笑颜走近妇人道:“母亲,劳您久等了。”
妇人年约五十出头,但皮肤保养得极好,一身简单的藏蓝色深衣却掩不住其端容高华之气。瞿氏放下手中茶盏,看了看乔雅的神色,心中已有了计较。待乔雅坐下挥退殿内的侍女后,便开口问道:“静娴的事,陛下那边可有结果了?”闻言,乔雅忍不住眼圈一红,低垂着眸子道:“静娴这二十巴掌,是白挨了。”瞿氏重重一叹,“你呀你,要我说你什么才好?我与你父亲远在南城郡,每次与你通书信,都以为你在宫中过得不错,眼下看来,也不过如此。”瞿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当初我教给你的东西全都忘了?难道我与你父亲还是外人不成?”见乔雅面色已经通红,瞿氏不再数落,转而和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雅儿呀,这世间,除了我与你父亲,还有谁会真的挂念你呢?”
乔雅拭了拭眼角的泪,委屈地看向瞿氏道:“母亲,我怎么也想不到陛下是如此薄情之人,贺问与镇弟当年为救他而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徘徊在昭仪的位子上也就罢了,那吴氏所出的两个女儿每每与我不对付,陛下却始终护着她们。今日静娴在皇学院众位亲贵面前失了如此大的面子,他却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连一个小小的质子之女都不问罪,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啪”的一声,闻声,乔雅不禁吓了一跳,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重重拍桌的瞿氏,“母亲?”瞿氏十分恼怒地瞪着乔雅,“这些话今日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以后你就得给我烂在肚子里!吴氏被废,陛下还是顾念着两位嫡公主,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做得远远不够!当年我若也与你一样怨天尤人,岂有你今日的富贵?遇事不思找自己的原因,却埋怨陛下,你有没有脑子?天下男儿多薄幸,不说陛下,便是你父亲,难道未曾亏欠于我?我一早与你说过,男人的宠幸皆是水中花,镜中月,自己地位的稳固与子女的荣耀才是重中之重!你倒好,只顾自己矫情,连女儿也给教成冲动任性,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推你庶妹上位才是,好歹宁国公府不会受你连累!”
乔雅知道母亲是真的发火了,半个字也不敢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悔恨,只听瞿氏接着道:“我来问你,后宫低阶位的妃嫔为何这么多年皆无所出,可是你做的手脚?”乔雅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知道母亲要说什么,连忙道:“母亲,你可知当年我进宫,虽占着个昭仪的位置,却处处受人欺侮,若是再让她们诞下子嗣,我的地位便会岌岌可危,母亲,我不得不如此呀!”瞿氏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这么多年在宫里受苦了,可是,你也要尽早打算才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无法再为陛下诞育子嗣,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陛下捧出一个女帝来?”
乔雅心中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瞿氏,“母亲?这怎么可能!”瞿氏有些怜悯地望着乔雅,“亏你整日跟着陛下,竟看不出这两年来,陛下对云翔长公主的提携吗?我听闻,近来陛下时常在处理政务时召见长公主,这不就是要亲自教导的意思吗?”乔雅慌乱道:“可是,众位大臣,亲贵世家怎会容忍女子登位?”瞿氏摇头道:“你可别忘了,我怀方国从前可是出了两位女帝,既然有这个先例,陛下又对长公主寄以厚望,为何不可能?即便众人反对,以陛下之能,要排除万难捧她上位也不是不可能。雅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吗?陛下看重崇儿,是看在襄国公与你镇弟的缘故,一旦论及皇位,崇儿绝对沾不了边,皇家血统不可乱,众人会反对女帝,难道就不会反对血统不正的人了?”
瞿氏起身挨着怔愣的乔雅坐下,握了握她冰冷的手,“雅儿,两位嫡公主与咱们的矛盾已不可能化解,且你也不愿仰她二人鼻息,母亲今日所言处处都是为了你好。趁陛下如今还年轻,安排两个身份不高的良家子伺候陛下,若能一举得男,雅儿,你便再无后顾之忧。至于孩子的母亲,位分不及你,宠爱不及你,你想打发便打发,想拿捏便拿捏,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乔雅怔怔地看着瞿氏,未语泪先流,“母亲!”“唉!”瞿氏叹息一声,温柔地抱住了乔雅,“雅儿,我也曾问过你会不会后悔,这条路既是你自己选的,不管好也罢,坏也罢,即便是咬着牙也得坚持下去,想想崇儿,想想静娴,你若垮了,他们该当如何?”“呜呜呜……”乔雅伸手抱住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出宫回府,敏帝没有再难为云幼蝶,而是安排了一辆马车,车里置了一应器物,炭炉也烧得旺旺的,但云幼蝶还是觉得十分寒冷,便靠在角落紧紧地捂紧了斗篷。下雪天里,外头十分安静,偶尔与别的马车擦肩而过,也只闻马蹄声,铃铛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响起了诚王府少府史云安志与随马侍卫的问候声,“各位爷辛苦了!”随即马蹄声挨近了自己所乘的马车,云安志温和的声音传了进来,“郡主,您旧病未愈,王爷与王妃担心您的身体,特意着我送丸药与您服食。”云幼蝶心里一暖,送药是假,是怕自己受罚吧。云幼蝶打开车窗门,看向了马上一脸担忧的云安志,浅浅一笑,“天虽冷了些,陛下很是照顾我,车里很暖和,用具也齐全。”云安志的目光先是打量了云幼蝶一圈,随即瞟向了车内的摆设,见到精致暖和的炭炉,这才松了口气,将手中一个木盒递给了云幼蝶,“郡主当仔细身子,莫再忘了服药的时辰。”云幼蝶应声接过木盒,关上了窗门,但她知道,云安志一定在车旁护驾,接下来的路也变得不再孤单。
回到诚王府,云幼蝶被搀着下了马车,一抬首便见到诚王云明镜与诚王妃节玉媛正立在门口望着自己。云幼蝶走上前,朝两人一福礼,“见过父亲、母亲,劳你们等候了!”节玉媛上下打量着云幼蝶,见到她若无其事,心中虽有疑惑,但却十分欣喜,牵了云幼蝶的小手便望府里走,嘴上却道:“你个小兔崽子,整日就知道闯祸,哪天不惹出个事来,你就不罢休,现在连公主都敢招惹了,你有几条命呀你……”云幼蝶随着一路上喋喋不休的节玉媛进了景运殿偏殿,房子烧了地龙,里面还摆着好几个炭盆,屋子里十分暖和,桌上又摆了许多原主爱吃的吃食,云幼蝶不得不感叹,至少眼下看来,这诚王妃是挺疼爱原主的,只是不知这疼爱会不会过分溺爱,让她失了面对残酷社会的能力?又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消失?让她顿时陷入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之中?一时间屋内种种勾起了云幼蝶的桩桩往事,节玉媛见到云幼蝶似悲是喜的神情不禁大为诧异,若是往日里,这孩子毫发无损,只怕早就闹开了,难道今日确实受了大惊吓?
想到这里,节玉媛拉着云幼蝶在桌边坐下,拈了一块栗子糕递到云幼蝶嘴边,“你最爱的栗子糕,我亲自做的,你前几日不是闹腾着想吃吗?”云幼蝶回过神来,看着节玉媛神情复杂,随即伸手接过糕点,敛眸道:“母亲费心了。”节玉媛皱着眉头打量云幼蝶,总觉得这孩子今日怪异得很,平日里她哪里会说这些体己话?“蝶蝶,你进宫里,陛下是怎么说的?”诚王云明镜这地走了进来,径自在一旁坐下。闻到蝶蝶两个字,云幼蝶全身一个哆嗦,喉间的栗子糕差点哽住了。节玉媛瞬间发飙,起身怒视着云明镜道:“蝶蝶好不容易回来,你不关心她好不好,尽问些有的没的,云明镜,你是嫌弃蝶蝶是个女儿吗?你若不喜欢,就滚回你的地儿去,我们母女俩也不想碍着你的眼。”云明镜立即站起身,“我不是这个意思……”节玉媛冷笑一声,“那你是什么意思……”云幼蝶垂下头认真地嚼着嘴里的糕点,是真的有些饿了。待身体舒服了些,云幼蝶无视争执的两人,起身淡淡行了一个礼,“孩儿先回去了。”正在争得你死我活的二人停了下来,望着云幼蝶的背影,莫名相视一眼,总觉得女儿太不对劲了。
云幼蝶走出景运殿,就见自己的四个侍女皆立在院外,一见云幼蝶出来,四人都是一副焦急紧张神色,云幼蝶不理会这些人谁真谁假,淡淡道:“我无事,回去吧。”四人于是诚惶诚恐地跟在了后面。一回到书兰院,四人齐齐朝云幼蝶跪下,往日里云幼蝶受了气或受了罚,总免不了责打她们一顿,虽然今日的云幼蝶有所不同,但她们仍认为云幼蝶不会对她们留情。云幼蝶脚步一顿,随即坐在了椅子上,淡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四人,想起原主从前对她们做的那些事情,确实值得可怜,可原主何尝不是可怜之人呢?身边人全是出自皇宫,谁知道她们真正的主子是哪一位?
四人跪地垂首,直等了好一阵,才听到云幼蝶淡淡道:“从前,是我不懂事,令你们受了委屈,你们怨也好,恨也罢,我无话可说。从今日起,我不会再无事生非,故意苛责你们,但若是有人犯了我的规矩,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至于我的规矩,也很简单,尽好自己的职责就行。”四人心中俱是一震,她们怎么也想不到云幼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至于她的规矩在何处界定,而她们又要怎样才算尽职……四人心神一凛,朝云幼蝶叩了一个头,“是,郡主!”
晚膳时,云明镜与节玉媛仍然争论不休,节玉媛看了一眼木然用膳的云幼蝶突然道:“云明镜,蝶蝶再过两年便要及笄,你还是快些跟云家请旨,替她订下婚事。”云明镜为难道:“可是,蝶蝶尚年幼。”节玉媛立即反驳道:“哪里年幼了!六礼过一遍,少说也要一两年,云家自不会替她操持,你这个做父亲的难道也不闻不问!”云幼蝶闻言夹菜的筷子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用膳,一直静默的云安志看了面色平静的云幼蝶一眼,轻声道:“王爷,王妃所言不无道理,无论如何,总不能耽误了郡主。”云明镜皱着眉头道:“可是近来母亲身体不适,我怎好拿这些事情去烦父亲?”“啪!”节玉媛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汤水被震得晃了晃,“母亲身体不适也不只这一次,难道父亲还能什么事情都不理?怎么说,蝶蝶也是他云家的嫡长孙女,却反而没有下面几个弟弟荣耀自在,这也就罢了,难道要让蝶蝶一辈子呆在这不自在的诚王府里,整日里战战兢兢吗?你会考虑父亲母亲,怎么不考虑考虑你唯一的女儿,她难道不是你亲生的?”
云明镜叹息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节玉媛恼怒道:“那是什么意思?蝶蝶不一定要回去,在怀方国找个夫君也是一样的,这样总不算为难你云家了吧?难道这样也不行?”见云明镜垂首不语,节玉媛心中的火气蹿得更高,她站起身指着云明镜道:“云明镜,你们云家耽误我节玉媛这一生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耽误蝶蝶?还有云明镜你,自己身为长子,一点出息也没有,被云家送来怀方国当质子,你就是害己害人,自私自利的害人精!”节玉媛几乎歇斯底里,云明镜不像平日里那样梗着脖子反驳,或是直接掀翻饭桌,然后与节玉媛动手,今日他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云幼蝶面色如常,顿住筷子,看向节玉媛道:“母亲不必动怒,父亲所言不无道理,孩儿尚且年幼,婚事并不急在这一时。”云明镜诧异地看着云幼蝶,节玉媛愣神之后,眼眶一红,扯下腰间的帕子便抹起泪来,“是,倒是我多事了,你们父女俩心有灵犀感情好,合着就我是个外人……”云幼蝶看着说落泪就落泪的节玉媛,不禁想起另一世母亲的疯狂与执著,那些因为她日日夜夜让自己在精神上饱受折磨的窒息感再次涌上胸口,云幼蝶顿时失了胃口,她放下碗筷,起身朝面色各异的三人一福,“父亲,母亲,志叔,恕孩儿无礼,孩儿先行告退。”不待几人反应,云幼蝶已经朝门外走去,屋内三人面面相觑,但他们突然都能感受到从云幼蝶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冷漠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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