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读书了?”纪子焉登时睁大了狭长双眼,泪花泛落,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到底还是小孩子,在他眼里眼里,读书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何红豆也想读啊,纪苑的芯子换了她,只要能读下去何愁拿不到好文凭改变命运。可惜现实状况不允许,他们两个孩子要活下去,就必须牺牲一个人的未来。比起卖身卖肉什么的,未成年打工还是要符合她的画风得多。
“九年义务教育都过了,还读什么读,反正我成绩烂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何红豆装作语气轻松,纪子焉愣了下,随后以一种“我都懂”的深邃肢体语言拍拍她的肩。接下来何红豆眼睁睁看着纪子焉一点一点抱住自己,小小身躯如树袋熊般紧紧贴在她胸口。
不能适应人类幼体的亲昵,何红豆霎时安静如鸡。
纪苑所有仓惶的奔逃都在夜里,殊不知她最初也是最后的救赎也是来自于夜。
很多年后何红豆回忆起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闷夏的蝉鸣成为了这个故事最吵闹的背景乐。若是那时天地再安静一些该多好,她就能听到那个孩子的嗫嚅。
“是你留下我的,以后赶都赶不走了。”
他的脑袋埋在她颈窝,激起少女一阵鸡皮疙瘩。天了噜,恶心死了,何红豆忍着不推开他,默默计算着自己此时的心理阴影面积。
即使如此,这死孩子依然要伴随她以后的年年岁岁。
何况,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他。
两天后何红豆找到了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工作。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街机游戏厅流行于大街小巷,拳皇、合金弹头、街头霸王等游戏在当年是误人子弟之神器,于后世是抚昔悼今的追忆。何红豆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眼中的好学生乖孩子,但这并不妨碍她私底下曾当过一块游戏币打通97拳皇的个中高手。她正是凭借这一技能,在莲花街区地下室一层的伟哥游戏厅里连败五名街头小霸王,从而拿下游戏币看守员这一岗位。
跟“谭鱼头老火锅”老板姓谭,“双鱼指甲油”老板是双鱼座一样,伟哥游戏厅的老板就被大家亲切的称为伟哥。伟哥在莲花街区以外是条咸鱼,在划地为王的莲花街区里面却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何红豆想象里的伟哥应该是戴着根白围巾,走一步鸽子漫天飞的形象,毕竟这个名字在c国被认为是能让男人一瞬间拾起尊严的代名词。
当何红豆看见伟哥的一瞬间,这个幻想叮咚破灭。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长着两撇小胡子,颇为油腻的中年男人与她记忆中熊孩子们腕子上栓的光头强版氢气球竟然完全重合。这货不仅丝毫没有男子气概,反而猥琐气质抖漏无疑。
伟哥也很鄙视眼前这个女孩子,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穿得跟三十八岁一样,言谈间流露出的丝丝不屑让他很不舒服。无奈这女孩确实有实力,既然他一言既出,就必须驷马难追,不然他伟哥信用何在。
“一个月两百块,十二小时倒班制,包吃不包住。你和另外一小哥轮换着来,具体操作可以和他讨论。”伟哥点了一根烟,蹙着眉头吩咐道。
何红豆抿抿嘴,试探着问,“伟哥,能不能付周薪?”她没过过苦日子,这两天来与纪子焉啃储藏粮把她啃成了晚~娘~脸,这要再拿不出钱,他俩估计就得饿死街头了。
伟哥八字胡一翘,本就不爽的心里又添了一把火,“理由?”
“家里还有个弟弟,我要养他。”何红豆捏了捏衣角。
她不知道自己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平息了伟哥本该爆发的怒气。凌晨六点的游戏厅人还很少,地下一层常年有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尿骚味,这里安装了铁门铁窗,晨曦的阳光照不进来。伟哥敲打着营业台的面板,看不清表情,他闷声问,”小姑娘,你爸妈呢?“
”死了。“
“你是真要来这儿工作,不是玩玩而已?”
何红豆重重点头,一脸诚恳,“绝不是,我俩就指望着这份工作。”
这句话与她的气质很不服。伟哥摸爬滚打多年,一眼就看出这个看起来很傲的小妹骨子里也很傲。她不会讨好人,甚至连面上做戏的功夫都不懂。本该是被保护得极好的女孩子,不应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可是人间事,哪里说的清呢,他叹息。
伟哥没说什么,熄灭了烟头。
那天晚上与何红豆交班的同事给了她五十块,说是伟哥提前预付的周薪。何红豆收着钱心里不是滋味,一个月四周有余,周薪五十块比预先谈好的工资还要多一点。
就因为这份子信任,何红豆认真干起了这份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游戏厅最繁忙的时间段是在熊孩子们暑期补课班放学的时候,比收营台还矮上几公分的小学生排着队垫着脚尖交钱拿游戏币。
“对不起,这里只有八毛钱,不是一块。”何红豆严肃清点小学生从裤腰带里省出来的零用钱。这些熊孩子喜欢把钱折成三角形,通常一个三角值一块钱。很多熊孩为了多得一块游戏币,常常在这里面偷斤少量。正值人多,店员数钱数得头昏眼花,很容易就蒙混过关。
偏偏何红豆穷得发疯,连一分钱都要计较。
对面小男孩磨磨蹭蹭,垂头很是委屈,“阿姨,这是我没吃早饭省出来的钱,你就行行好吧。”
何红豆嘴角一抽,大力往收营台上拍出四块游戏币,“两毛一枚,要买买,不买滚。后面队伍长着呢,就等你!”后面人群应声开始催促。
眼见何红豆油盐不进,小男孩忍着丧权辱国的屈辱抠起游戏币奔走。何红豆气得牙痒痒,不就是衣服老气了点嘛,至不至于被称为阿姨。过了一阵子,她也习惯了。小学生大多一人一口阿姨的叫,她一天要听个一两百声。若声声都折寿,那她就不要想活了。
游戏厅里整天烟雾缭绕,这里是误人子弟的天堂,大孩子抽烟摆酷,小孩子有样学样。就连凌晨两点都有半大少年沸反盈天乱叫,“八神”、“草稚京”、“魂斗罗”。这里时刻爆发打架斗殴,幸亏地下室常年有伟哥的人镇守,不然她一个女孩子铁定熬不下来。
她在游戏厅很孤独,与熊孩子不投机,和同事也说不到两句话。归根到底她嫌人家是混社会的,骨子里的良民心理作祟。由于一个星期四天都在上夜班,何红豆也没功夫与纪子焉多交流,通常回家倒头就睡,起来也是闷声吃纪子焉弄的饭菜。
浑浑噩噩过了两周后,何红豆凌晨交完班往家走。莲花街区到他们住的贫民窟筒子楼大约有一个小时路程,农历七月,流火西行,她夹裹着单薄衣物一刻不停朝家的方向赶。后面有人跟踪她,她越快,那人也越快,最后她干脆跑起来,不想一下被捉住了腰。
那人身量高肚子大,巷子里黑灯瞎火看不清脸,两只大手抓住她胸乱揉,边揉边附在耳边说,“小贱人,多久没联系我们了。你妈借的钱没还完,是想跑不是?”
何红豆挣扎尖叫,被那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他警告她闭嘴,又告诉她替她找了两个好生意,马上带她去接客。
被缚住的少女吓懵了,她不是纪苑,固然人渣过劈腿过,但某些涉及尊严的东西,即使丢了命都要捍卫到底。何红豆假意屈服,就在那人松手的刹那间,猛地一脚踢在裆下。男人也没想到色厉内荏的纪苑会爆发出如此大的威力,巨大身躯顿委。
何红豆赶紧逃跑,不料被趴在地上的男人捉住脚腕,那人顺势一抽,少女狼狈滚落泥地里。
“纪苑,你活得不耐烦了。”男人稳起身,一脚踢在她腰上。
何红豆肋骨剧痛,全身不自觉哆嗦起来。男人补上几脚,又去拉少女松垮垮的马尾,“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会记得老子是你第一个男人。”
隐隐约约,巷子里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何红豆用最后的力气咬了男人捂在她嘴上的手,声嘶力竭呼救,“救救我,救救我!不管是谁,求你了……”
有道如风一般的影子闪来,一手把大肚子男人从何红豆身上掀起来,而后骑在那人身上,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实打实戳了十来刀。
何红豆紧了衣服爬起来,月光照进污糟沟渠,她看见了救自己人的脸。血迹斑斑下小胡子一抖一抖,上一刻凶光四射的眼神一回头又换了一副沉静模样。
“小姑娘。”
“伟……伟哥……”
那天伟哥刚和一帮兄弟喝完酒,逛进巷子里就听到了何红豆的呼救。他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产业也多,压根就记不起何红豆这么一个两个星期以前见过一面的游戏厅店员。本不想惹事,昏光下晃到何红豆的脸他又改变了主意。
托尔斯泰说得对,幸福的人都有相似的模样,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那么小的女孩子脸上垂死的光芒令他挪不动脚步。
“小姑娘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伟哥往重伤濒死的男人身上揣了一脚,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问。
“他……”此时此刻何红豆双腿打颤,泪痕斑斑。她余光瞥见昏死的男人,心底害怕,她是良民,干不得犯法的事。
“这人我认识,隔壁街区那帮派的混混。没死算他命大,死了也有他兄弟收尸。放心,这帮社会渣滓作恶太多,即使是死了人也不敢闹大。”火星子飞舞,伟哥怕何红豆后怕,特地补充了句,“何况我伟哥也不是吃素的。”
纪子焉一直在家里等何红豆,铁门一开,何红豆飞扑进他怀里大哭。男孩愣住,只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这段时日以来他与何红豆虽和好了,一直话语也不多,两人隔膜颇重。何红豆把纪子焉当作目标任务,并未看成真真实实的亲人,甚至是有感情会哭笑的人。她一直认为自己只要养大纪子焉就够了,她想过替他扛下所有苦累,却从未允许他走近自己的感情世界。纪子焉则心怀愧疚,他每天尽可能为何红豆准备自己所能做最好吃的饭菜,殚精竭虑想了好多好多话题与她聊。只不过那些话题还没开口,就被疲惫不堪的何红豆敷衍过去。
男孩抱着何红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他忽而觉得自己承载了信任的重量。
门扉外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立在那里,伟哥本来想说,’小伙子,你要好好对你姐啊’诸如此类的话,反复掂量还是算了。伟哥逡巡了一会儿,没等何红豆再道谢,一个人悄悄走了。
“阿焉,我好怕。”何红豆心肝脾肺冷透了,靠在比她瘦小的男孩身上汲取温暖。
男孩掌着少女后脑勺,小大人一样说,“乖,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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