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循州海丰郡河源县西十里处有一座山冈,本乡人称那冈作“龙腾坡”。龙腾坡上有两座大宅院,一家姓孔,一家姓白,两家都是当地大户。现如今孔家老太爷业已过世,其独子孔九财自幼不务正业,只爱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未及数载,家道中落,大不如昔。
一日,九财归舍向浑家王氏索银子使唤,王氏拿不出,挨了一顿好打,只得把大女儿豆兰的银簪包了给他拿去。又一日,亦是归舍索银,王氏拿不出,给他一脚踢翻,半晌爬不起,嚎啕半日,到底是又给他拖去一块屏风。如此这般,家势愈趋不济,佣仆俱遣,大宅里只剩下王氏带着三个女儿度日。九财却长年泡在县城花柳红廊里,不大回龙腾坡祖宅过夜。
话说这年年岁,孔九财同他三个拜把兄弟在城里头饮酒行乐,忽见大女儿豆兰找来,说道:“爹爹,我娘今儿要生小孩儿,请爹爹回家张啰。”孔九财不待听罢,已是心头冒火,叱道:“死丫头好不会看时候。你那瘟不死的娘是死是活和老子何干?你快滚回家去对她说,老子今天也没指望她生儿子,只是她若再生个女娃给老子添累赘。我看这个年也不用过了,老子决计不轻饶了她。”豆兰不敢接口,只得抹泪转回家。
到得半夜,孔九财大醉之余,不晓得是不是不死心,竟尔摇摇晃晃的出得城来,一路狂歌笑骂,脚步踉跄地到了自家门口,一脚踹破大门,呼喝一声“老子回来啦!”打眼瞧见二位门神对他吹胡子瞪眼睛。这爷们儿哈哈大笑两声,解了裤子就往门神脚上撒了一泡臭尿。随手从怀里摸出短匕,去了鞘,对二门神道:“九财一生不曾做过愧对祖宗神灵的事,老天爷为甚不叫我有儿子?我说了,今儿若不叫我得子,我断断不叫屋里的臭婆娘活到日出!”言罢,大踏步进了屋,大喊道:“死婆娘,听到了么?准备吃刀子罢你!”刀子一扬,吓得三个女儿齐刷刷的跪了一排。他瞪着一对充血的眼睛,借着灯光往炕上望去,看得王氏蒙着棉被卧在炕里头,哼哼唧唧正在产中。
这会儿,他走了几里路,腿脚酸乏,想找张椅子来坐,找了一圈,看见一条板凳倒在墙角,不由大怒,叱道:“瘟死的鸡!好端端的凳子,作甚叫它倒在地上?看这个家可叫你们娘们儿造害够了,真是气死我也!发什么鸟儿愣!还不捡过来给我,我用刀割了你们脖子……”一言甫毕,又扬了扬刀子,直唬得三个女儿面色如土,浑身乱颤。还是豆兰经事些,敢忙长身去拾过板凳,抹掉凳沿儿的土,递给她爹,又退回原地跪下,心里可不服气,“凳儿不是你刚进屋踢翻的么,何而反倒怪我们不会持家?”她拿眼睛看了看两个妹子,她们都穿着旧袄子,脸蛋儿上有泪痕,二妹豆锦连冷带怕,不住地哆嗦,小妹豆凡鼻涕过了河,正用舌头舔呢。她知道爹爹的打骂不是经历过就能习惯的,以前已经有过很多次了,她们仍旧很害怕。她往炕上望去,想起她娘叫她看住炉子,多多备足开水,这会没人加柴,炉火一定要烧落了,不由得暗自焦急。
“爹,灶里的火要落了,让我去添一些柴行不行?不怕别的,只怕冻着我娘肚子里的弟弟。”豆兰说道。孔九财困得睁不开眼睛,听见豆兰说话,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晓得是弟弟?”豆兰自是不会知道,却硬说“一定是弟。大伯是这么说的,三叔、小叔,还有我娘都说这回一准是弟,哪还有错的?”
孔九财听得眼珠子定住了,心忖,人说的能做数么?要是做得了数,也就不会有你们这三个蹲着撒尿的啦!可他这时却不愿冲了吉利,说道:“你且去加柴,待一会儿死婆娘要是不争气,老子就把你们娘们儿统统卖去勾栏。”豆兰不是头一次听她爹说这话,她不懂爹为何这般作贱妻子女儿,难道她们都给卖去为妓为奴,他的脸上就有光么?不过,她倒是不怀疑她爹真的做得出来。
豆兰怔忡不定的走进灶间,火早烧落了,灶膛里只剩一堆儿白刺刺的炭灰。大锅里的水倒还温和。她一面架柴禾,一面寻思:这大年夜的,别人家里饮屠苏、吃年夜晚,一团融融喜庆气氛,自家却是这样凄冷……念至心酸之处,不禁扑簌簌的流下泪来。好在她生性坚强,伤心了一会儿,就重新升起了一炉子灶火。升了火,又寻思,这么晚了,爹爹多半是在这边过夜,他有时洗脚,有时又不洗,想要水,不给他立时端去,恐怕又要打人了……于是她就又往锅里添了两舀水,水缸已空了,明天一早又得去前坡老井挑水。冬天天寒地冻,挑一趟水不容易。这样,她就记起了常常帮她挑水的小叔沙天杰,心想这么晚了,还没听见动静,多半是还在城里胡混。虽然她明明知道是大伯和他爹爹把沙天杰叫去的,可是心里却不由得恨恨的。寻思:赶明个儿,他再来,可需给他些脸色瞧!
孔九财有三个结义弟兄,一个是邻院白家的老大、白正德。一个叫周进,又一个叫沙天杰。周进是河源县头一号地痞、土霸。沙天杰却是白正德,异父异母的小兄弟,他年方二十,长得斯文俊秀,仪表堂堂,人是又聪明又风趣,专会讨人喜欢。
要说结义拜把子这等事,原本都是孔九财醉得连天上几个太阳都记不得的时候做出来的,可他却格外认真,竟通家认起亲来。让女儿叫白正德做大伯,叫周进三叔,叫沙天杰小叔。那沙天杰整日跟着孔九财厮混,孔家的门槛儿比他自己家的炕头儿还近,一来二去,竟然喜欢上了义兄的女儿豆兰。豆兰亦是少女怀春,情愫暗生。
豆兰兀自想着女儿心事,忽听房后老鸦叫,声极凄厉。她拎着烧火棍撵老鸦,那老鸦扑打着翅膀飞到前院儿的老榆树上去了,只是叫个不停。豆兰就担心怕不是吉兆。就是这个时候,她娘王氏终于产下婴儿。她跑进屋去一看,她爹坐在板凳上睡得正酣,她娘掀开了被角,刚使一把系了一尺红绳的剪刀剪断了脐带。王氏面色苍白,体力衰弱,不可支撑,却是朝着赶到近前的豆兰露出一个欣慰之极的笑容……豆兰从她娘的手里接过那个湿漉漉、热乎乎的婴儿,王氏往婴儿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两巴掌,婴儿吃痛,登时大声啼哭起来,响亮的声音把豆兰下了一跳,她愣呵呵的往婴儿两腿间瞧去,不禁欢喜的大声喊了起来,“爹爹……快看!是弟……是弟……我有弟弟了……”
孔九财睁开眼来,见眼前是个男婴,婴儿腮后有一块铜钱痣,他的名字里有个“财”字,一想,这不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儿子吗?喜极而泣,抱着婴儿跪下给老天爷磕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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