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襄······”佟鑫慢慢地念着这个名字,不再说话。
车子再次从南瓜队伍旁边经过,高一白注意到他们一向嘻皮笑脸的佟大队非常认真地看了一下那个叫秦襄的南瓜,那目光里高一白竟然捕捉到了一丝慈爱的感觉。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锦衣玉食,却还挑剔八喜冰淇淋比不上哈根达斯的好吃,有的人粗茶淡饭,却觉得青菜豆腐的滋味无穷;有的人千娇万宠,却经不起一丁点挫折不顺,轻言放弃;有的人从底层走来,却能够对磨难甘之如饴,蕴藉光华。
人的一生,路的方向其实早已经有不可知的力量替你安排了,只是能不能够走下去,要看走的人自己。就像那条通往三号高地的路,每一个来到飞鹰的土豆们每一天都要在那里往返,一拨接着一拨,总是有人掉队,也总是有人坚持着跑完。掉队的人和坚持下去的人,其实区别就在于对于磨难和挑战的感受程度。或许掉队的人并不是懦夫,只是对艰难和痛苦的感知点要比别人低一些,或者说忍受程度要小一些。
“有时候,从方伯伯和程叔叔、吴叔叔的目光里,我能看到他们对我的怜惜。那种怜惜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孤儿,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其实也因此很幸运。我因为这个际遇,得以成长在必须要艰辛和勤劳地从大自然那里讨生活的草原,我知道滴水成冰的寒冬有多么难熬,我暑假里要骑着马赶着羊群放牧,我幸运地比别人拥有了对苦难更高一点的感知点。有些事情,我真的觉得咬咬牙完全可以扛过去,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只受伤的头狼,带着幸存的狼冲出包围,过不了多久,狼群就又恢复了生气,就像草原上的牧草,秋天黄了,冬了雪埋,到了五月,就又冒出了绿芽,到了六月,就会没过脚踝。”(——秦襄日记)
其实南瓜们第一天加跑那趟375之后,秦襄是被郎峰扶回宿舍的,回到宿舍,他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吐出一口血,那口血把郎峰吓坏了,秦襄自己倒十分地镇定,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跟郎峰开着玩笑,“我这样像不像欧洲的吸血鬼?”
郎峰有些恼怒,“怎么回事?”
秦襄笑笑,“别害怕,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胸口岔了一口气,跑步不敢停,我想跑到山底下就没事。没想到,那个大队长又让跑了一趟,我只能忍着接着跑,我想可能是那气顶得哪根经脉破了,路上我就觉得嘴里有腥味,路上就生怕你跟我说话,一说我就得露馅!”
郎峰听完秦襄轻描淡写的讲述更加恼怒,“你不要命了,什么经脉破了,你以为写武侠呢,赶紧我陪你去医务室。”说完拉着秦襄就要往外跑。
秦襄使了不少劲才挣开郎峰,“32号学员,求求你了,我这就是岔气!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军校的时候,有一年运动会指挥系那个山东大个,不就是岔气,冲过终点,喷了一大口血,然后赢得了通讯系系花的芳心吗!后来那哥们到医务室按摩了两下,就活蹦乱跳了。所以,今天我吐这口血,赢不了女孩的芳心,怎么也能赢得你的同情吧,帮我按摩一下吧!”
郎峰掐了一把秦襄,“很荣幸给某位吐血英雄按摩,按哪儿啊!”特战专业的教程中倒是有体能恢复运动按摩这个科目,基本的穴位每个学员也都有一定了解。
秦襄趴在床上,“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业余时间要多看杂书,尤其是武侠。你看着我的手指按的位置,你顺着按。”秦襄反手伸到后背,指点着郎峰按揉天宗、章门、云门等穴位。
郎峰一边按一边打趣,“秦襄,你那口血要是当年在学校喷出来,估计咱们指挥系的那朵系花的芳心就归你了!”
秦襄被他按得有些吃痛,哼哼着回应:“咱们系有系花吗?我怎么没有印象啊?”
“其实有些坎儿并不那么难过,就像第一天这场让我吐血的岔气事件,除了郎峰,没有人知道,感谢他的按摩,那天前半夜,我睡了个好觉,当然,凌晨两点钟,我们就被尖利的紧急集合的哨声惊醒了。那个高队长一脸正气,可是削起我们这些南瓜来可是手段厉害,不过,据他说,这些都是当年方伯伯和程叔叔他们传下来的训练秘笈。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人创造出来的训练手段,都只是手段而已,设计得再难再苦怕也是比不上战场上的一瞬,如果连这些都畏惧,那我们何必要当飞鹰呢?因为飞鹰总是要上战场的。”(——秦襄日记)
秦襄觉察到了大队长佟鑫对他的关注,他意识到,这个佟大队知道他的身世,也一定认识他的父亲。他刻意地回避和佟大队的照面,即便是这位佟大队经常不请自来地充当他们的教官。直到那个薄雾浓云的阴沉黄昏,靶场边的佟大队用30发子弹242环的成绩击败了他曾经对于自己射击的自信,击穿了把其实很脆弱的自己包裹得貌似强大的外壳。
“其实我早就听一位往届被飞鹰退回后来考上研究生的师兄讲过,飞鹰的南瓜训练,进入到射击训练阶段,总是会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南瓜会吃亏。他当时说:那次射击训练之后,他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
我咬着牙坚持着,我对自己的能力自信,我更对自己的意志自信,可是那个可视条件恶劣的黄昏,我沮丧地发现,我用那堆拆卸得七零八碎的根本没有调校过的破枪打出来的成绩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糟糕,我无法承受自己的失败,更无法忍受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佟大队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我当时的爆发,我后来回想,应当是前一段负荷的训练,给自己的压力太大,目标太高,生生地扛着,以为这样就能扛起那一天在三号高地沉重的承诺,却不曾意识到至刚则易折,物极则必反这个道理。
高队长后来告诉我们,他已经多年没有亲自领教佟大的枪法了,那一天,被我的爆发气得冲冠一怒的佟大,为我们表演了一回据说是飞鹰历史上仅次于两位前任大队长的枪法。
在佟大队表演完了,全体在场的南瓜都看傻了眼之后,佟大队走到我的面前,冷冷地说,“我想你现在应该跑一趟三号高地,到顶上那片墓园里好好地思考思考,想明白了再回来找我谈谈。”(——秦襄日记)
那一天夜里,秦襄坐在三号高地墓园里父亲的墓前,听着松涛阵阵,心里半是悔半是痛,悔的是毕竟是自己技不如人,昔日的那点自信离飞鹰的山峰还差得远;痛的是自己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却被一阵急雨穿破了帆面。
痛悔之下,久违的委屈突然泛上心头,“父亲,我这么拼命,其实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您的儿子,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军人,证明自己是草原的骄子,军校的高才生,可是,这一切,我所有的自信都那么轻易地被人打碎了,我还有必要呆在这里吗?”
秦襄茫然的目光凝视着墓碑上照片里父亲的面庞,那是一张血与火洗礼之后的线条硬朗锐利的军人的脸。穿过岁月的风尘,这张脸微笑着望着秦襄,秦襄不愿意把目光从那微笑中挪开。那微笑似乎有一种魔力,他隐隐约约地从微笑中读到一些东西――军人的荣耀、年青的自信、远大的前程,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第一声枪响之后,你就会一下子把它们忘掉。你和你手中的枪关心的事是消灭你对面的敌人,保护你身边的战友。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平日里努着力硬扛着往前奔想要得到的那些东西,在那一刻,你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也根本不会想起。所有的自尊、自信和所谓的荣誉,在生命消失之后也都只是幻影。
“那一刻,我有点顿悟的感觉,我过去想当飞鹰是想到飞鹰来找父亲;后来,和程叔叔方伯伯他们相认,我到飞鹰是想证明自己不愧是父亲的儿子,证明自己会是一个好的军人;现在,我想当好这个飞鹰,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职业了,在磨难中挑战自己,在生死之间完成任务,即便是生命逝去,也能在这片墓园和战友常相守。那一刻,我的骄躁我的浮躁我的烦躁,都被三号高地清凉的夜风吹走了,我觉得我的心慢慢地停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秦襄日记)
秦襄跑下山,跑过靶场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佟大队靠在越野车上等着他,看见他下来,冲他笑着,下午的怒气已经不见,“怎么,想明白了吗?”
秦襄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想明白了!对不起,佟大队长,我为我的行为向您道歉!”
佟鑫撇了撇了嘴,“不用跟我道歉,你的高队长已经扣掉了你二十分,剩下的分省着点花吧!怎么样,现在再去打打枪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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