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眼睛里还残存着水雾,她看着诺布,追问道:“桑吉不是藏民而是汉人对不对?他的汉语名字叫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可可西里的?”
诺布连连摆手:“桑吉哥不让我乱说话,你还是直接去问他吧。”
温夏起身就往桑吉刚刚走进去的那间活动房里冲。
直接问他是吧?行,问就问!
诺布没想到这姑娘听风就是雨,赔着笑脸试图拦住她:“小夏姐,你看,天都黑了,有事儿咱明天再说吧。宿舍在这边,环境还不错,我带你去看看吧,你跟我走!”
温夏推着诺布的脑门把他扒拉到一边,道:“今天不搞清楚那个姓桑的究竟是谁,我就不睡觉!”
诺布嘴上一秃噜,实话顺风跑了出来:“什么姓桑的,桑吉是老站长给他取的藏语名字,他本名姓厉!”
果然是他!
胸腔里像是着起了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冒起了青烟,温夏直接冲过去撞开了活动房的门。
屋子是夜班休息室,陈设简单,摆着一张木头桌子和一张三尺宽的折叠床。桑吉赤着上身站在暖气前擦澡,胸腹上、背上都有形状狰狞的疤。长裤堪堪卡在胯上,露出黑色的内裤边沿和紧实精致的腹肌线条。
他循声回头,眼睛的弧度很利,像书法中的逆锋,单眼皮,少见的漂亮,眉梢处一条淡淡的缺口,形似断眉。
脸上没有胡楂,干干净净的,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同眼皮一样飞薄且利。书上说的凉薄清寂,大概就是这般面相吧。
温夏定定地看着他,眼睛瞬间就红了,哑声道:“我是该叫你桑吉,还是该叫你厉泽川?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能装作不认识,真是好狠的心肠。”
厉泽川把毛巾扔进盆里,回过身去找衣服,行动间背上的肌肉嶙峋起伏。他道:“关上门,进来说话,怪冷的。”
温夏一面恍惚地想着她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拘留所外,还是医院里;一面恼怒于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她脑子还在过去与现实之间摇摆,人已蹿到他面前,手臂扬起,“啪”的一声,一个耳刮子结结实实扣在厉泽川脸上。
门口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扒着门框瞧热闹的诺布惊得张大了嘴巴。
厉泽川侧着脸,纯黑的眸光由下而上挑起,深深地凝在温夏脸上。
两年前,在拘留所外,隔着空寂的马路,他也是这样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刺得温夏心跳凌乱,不待她理清头绪,身体再一次先行一步。
她双臂攀上厉泽川的脖颈,强迫他低下头,足尖踮起,重重地吻住了他。
她再度想起厉泽川唱过的那首歌,里面有一句很绝望的词—
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
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
某些时候,唇齿间的缠绵带着致命的杀伤力,可以将一个佯装坚强的人层层敲碎。温夏只觉眼眶一湿,连忙紧紧闭上,睫毛和嘴唇都是颤抖的。
耳光是真的,吻是真的,她喜欢他也是真的。
从大三时初遇到现在,光阴已经铺满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在她所向往的生活里,他是唯一确定的必须存在。
厉泽川只觉嘴角一痛,舌尖探过去,尝到了血液腥甜的味道。他有些好笑地想,这丫头,究竟是想亲他,还是想咬他?
仿佛有寒风过境,石化在门口的诺布被吹成了一地散灰。他捂紧嘴巴,生生将尖叫憋了回去。
厉泽川掀起眼帘扫了他一眼,那目光既凉且厉。诺布哆嗦了一下,乖觉地背过身,摸索着将门关好。
厉泽川握着温夏的手腕将她推开,背过身将衣服一件件穿好。他没回头,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闹腾够了就早点歇着吧,不累吗?”
连日来的辛苦,在厉泽川嘴里竟然变成了一句不咸不淡的“闹腾”。温夏红着眼睛道:“厉泽川,你是石头雕成的吧?你到底有没有心?”
厉泽川薄薄的单眼皮下淬着冷淡的光,他道:“温夏,你早就知道的,我没有心。所以,你应该选择忘记我,而不是千里迢迢地来找我。”
温夏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不是没有心,是没良心!两年前你不告而别,两年间我疯了似的到处找你,这一切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场‘闹腾’?”
厉泽川别过头,沉默了。
气氛尴尬,木门再一次被人推开,诺布喘着粗气探进来半个脑袋,道:“桑吉哥,柯冽爬到瞭望塔上去侦察情况,看见保护区里有灯光。我跟各个保护站都联系过了,他们都没有派出巡山队,不是我们的人!”
厉泽川的目光骤然锋利,跟温夏说了句“我们的事明天再聊”,转身就往院子里跑。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任何一点细微的光亮都十分惹眼。厉泽川在引擎盖上一撑,跳上悍马的车顶,调高望远镜的倍数,一眼就看见一线流星似的光亮缓慢地向保护区腹地探去。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是半封闭的,腹地严禁非法穿越,时至深夜,游客不会冒这个险,各个保护站也没有派出巡山队,那么这线光亮究竟是谁弄出来的?
厉泽川从车顶上一跃而下,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边伸手进去疯狂鸣笛一边扯着嗓子吼:“有情况!整队进山!”
鸣笛声惊雷般爆开,四个裹着棉大衣的身影从某一间活动房里涌出来,一边整理着装一边从高到矮顺序排列,速度快得惊人。
厉泽川抬手一挥,道:“留下两个保持警戒,另外两个抓紧上车,跟我走!”
除了悍马,厉泽川还让诺布从库里开出来一辆北京吉普,四个人分乘两辆车,左右包抄,包管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厉泽川照例抱着藏獒大狗坐悍马的后座,车子刚要启动,副驾驶那侧的车门被大力拉开。温夏裹着一身寒气撞了进来,小脸一绷,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休想把我扔下!”
保护区里情况未明,现在不是跟这丫头置气的时候,厉泽川磨了磨牙,心想,回来我再收拾你!
悍马打头,北京吉普殿后,两辆车如同匍匐在黑夜中的大型猛兽一般冲了出去,引擎的呼啸声在浓稠的夜色里缓慢散开。
4)
可可西里地貌特殊,放眼望去皆是细沙碎石,土壤的含量很少,植被稀疏,致使风力作用加剧,乱石嘈杂。这样的环境下司机技术再好,也免不了颠簸,晃晃悠悠的,比坐海盗船还过瘾。
车子开出去将近十公里,高原反应连同晕车一并找上了温夏,整套消化器官抽筋似的疼。她偷偷拆了一颗止痛药放进嘴里含着,苦味刺激着跳痛的前额神经,反而清醒了不少。
车载对讲里爆出诺布的声音:“桑吉哥,我们把人堵着了!十点钟方向,三百米开外!”
不等厉泽川回答,又一个暴怒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嘴就骂街:“哪儿来的兔崽子,也太阴损了!他在路上埋了带爆钉的小型阻车器,我们这儿废了一个胎,差点翻车。大川,你千万留神,别着了他的道儿!”
说话的人姓连名凯,绰号“连老雷”,也是常驻可可西里的十四名森林警察之一,人高马大,雷厉风行,出了名的暴脾气。
厉泽川用手肘抵着驾驶位的椅背,探过身去拿起对讲器,对连凯道:“你们原地休整,确保自身安全,剩下的交给我。”
连老雷气哼哼地“嗯”了一声,这次出师未捷,能让他生上俩月的闷气。
跟着厉泽川的司机名叫柯冽,肤色略深,不太爱说话,眼神很有力度。他抬起头看了厉泽川一眼,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轻轻一碰。
厉泽川当机立断:“停车!”
柯冽果断停车熄火,连车灯都灭了。本就空旷死寂的荒原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黑,漫天星斗落下森白的冷光,并不能照亮路,只能隐约看见雪山巍峨的轮廓,带着震撼人心的气势。
极远的地方间或传来几声野兽号鸣。
风声呼啸,长夜寂寞。
午夜时分气温极低,一踏出车门温夏就被冻了个透心凉,她正想问“难道我们要徒步追击”,就看见厉泽川打开车后备厢,从里面取出一个箭袋和一张通身漆黑的复合式狩猎弓。
柯冽似乎已经见惯了厉泽川劲弓在握杀气腾腾的样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温夏却觉得胸口一片滚烫。她知道,在这张复合弓的弓片上有一个刀尖刻上去的字母“M”,那是厉泽川英文名字“Magnus”的缩写。
与其说那张弓是个夺人性命的杀器,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符号,见证了厉泽川疯狂无忌的融金岁月和最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伤口。
两年前的厉泽川,那个满眸纯黑的年轻男人,携着风雨之势立在人群之中,有多沉默就有多扎眼……
温夏脑中凌凌乱乱地闪过诸多念头,等回过神时,厉泽川已经戴好微光夜视镜,踩着引擎盖蹿到了悍马的车厢顶上。他双臂同时发力,将弓弦绷紧,“咔”的一声。
温夏默默感慨保护站的待遇真不错,连夜视镜都成了标配。柯冽一眼洞穿了她的想法,低声道:“夜视镜是大川自掏腰包配备的,十四名森警人手一个,连他脚底下踩着的那辆悍马都是他自费弄来的。他把全部身家都献给了可可西里。”
用冷硬的外壳去掩饰善良是厉泽川惯用的招式,他从不多说一言,却尽力做到最好。
这样的厉泽川,让温夏觉得很心疼。
可可西里的长夜从不寂寞,风穿过荒原与长空肆意呼啸,像猛兽在吼。
厉泽川跨立于车顶,身形挺拔如钢铁铸就,宁折不弯。温夏和柯冽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藏獒大狗都收起舌头闭紧了嘴巴。
厉泽川屏住呼吸,从微光夜视镜里看去,整个世界幽绿如雨林。突然,视线里出现一道模糊的影子,隐藏在风蚀土墩之后,探出半截身子,似乎在探听周围的响动。
厉泽川缓缓将弓弦张满,他摘了手套,金属独有的冰冷感在指尖上疯狂跳动,脖颈上的筋脉绷起刀刻般的线条。
英俊而危险,强大却沉默。
温夏看着厉泽川,只觉心跳怦然一乱,下一秒,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强大的张力没入黑暗。
不待温夏回过神,厉泽川的肩颈肌肉猝然收紧,又一支箭矢飞了出去。
风声主宰的世界瞬间被割裂成无数形状。
厉泽川含住食指关节,吹响尖锐的哨音,藏獒大狗闻声而动,狂叫着扑向箭矢飞去的方向。
箭镞上涂有掺着特殊香料的麻醉剂,麻醉能使人丧失抵抗,而大狗善于捕捉香料的味道。
厉泽川单手撑在车顶上,顺着洞开的车窗飞身滑进驾驶室。柯冽匆匆在温夏肩膀上拍了一下,带着她跳上车厢后座。
厉泽川一脚油门踩到底,强大的作用力让温夏在后座上完成了一个托马斯全旋,门牙结结实实地磕在驾驶位的椅背上,疼得她双手捂脸,低声呜咽。
厉泽川透过后视镜看得分明,嘴角依旧平直,瞳仁里却滑过淡淡的笑意。
悍马开出去不多远,就看见元宝蹲守在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前呜咽低吼。厉泽川调整车头,打开远光,温夏这才看清,那团灰扑扑的东西居然是一个裹着棉衣的大活人。
厉泽川射出去两支箭,一支落空,另一支正钉在他的小腿上。应该是麻醉剂起了作用,那人两只手疯狂抓挠着沙土,下半身却纹丝不动。厉泽川倒提着长弓从驾驶室里跳了下去,两步蹿到“棉大衣”身前。
“棉大衣”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声嘶力竭:“你凭什么打人?我就是个迷了路的牧民,你凭什么打……”
厉泽川不待他叫嚣完,抬脚踩住他的肩膀,道:“羊呢?你碰没碰过羊?”
“棉大衣”尖叫着在沙土里不住地翻滚:“我没见过什么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柯冽怒气腾腾:“没碰过羊你跑什么?躲什么?在路上下什么阻车器?老实交代,皮子呢?”
回答柯冽的只有尖叫和怒骂,“棉大衣”摆明了拒不合作。
厉泽川深吸一口气,抬手招来蹲在旁边的藏獒大狗,道:“元宝,来,练练牙。”
“牙”字一落地,温夏顿时白了脸,柯冽按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元宝是一只好狗,只找皮子不伤人。”
元宝得了令,狂吠着扑到“棉大衣”身上张口就咬。
“棉大衣”连惊带吓,号得嗓音都似劈了,绷在胸口处的灰色布料被元宝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落在沙土地上。
元宝叼起那东西递到厉泽川手上,厉泽川握在手里揉了揉,是一块皮子,羊皮,触感绵密。
柯冽睨着厉泽川的脸色,抬脚踩上“棉大衣”的胸口,怒道:“你没碰过羊这皮子哪儿来的?再不说实话我让狗生啃了你!”
元宝低声呜咽,低垂着恶鬼似的大脑袋缓缓朝“棉大衣”靠近。
“棉大衣”彻底被吓破了胆,抱着脑袋号啕:“别放狗!我招,我招!我就是个传信儿的,真的没碰过羊,没碰过!”
厉泽川半蹲下身,掰着“棉大衣”的脑袋让他看向自己,沉声道:“替什么人传信儿?传到哪儿?传给谁?”
“棉大衣”张大了嘴巴,有白雾涌出来,结巴着道:“老板让我带着这块皮子到隆化镇找一个叫老黑的人,说是买家要先验货。他不让我开车,怕动静太大,会引起多个保护站的注意。我没碰过羊,真的没碰过。”
厉泽川低下头盯着“棉大衣”看了好一会儿,单眼皮下眸光凛冽,突然道:“老板让你去隆化镇,你为什么要往保护区深处跑?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你骗谁呢!”
说着又要放狗,“棉大衣”连连惨叫,号啕着:“老板给了我一张地图,我完全是按地图走的,没骗你们!”
柯冽将“棉大衣”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别说地图了,连个碎纸片儿都没发现。他冷着一张煞神似的面孔,低声道:“地图呢?”
“棉大衣”顿了一下,小声道:“丢……丢了……刚刚你们开车追我,我害怕,摔了个跟头,图就不见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没骗你们!”
厉泽川直起身,衔住食指关节,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那哨音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听在耳里,只觉心惊肉跳。
“听见了吗?”厉泽川盯着趴在地上的“棉大衣”,慢悠悠地道,“这里是野狼的地盘,到处都是饿极了的凶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再敢撒谎,我就捆住你的手脚把你扔在这里,寒风冻不死你,狼群也会把你啃成一具白骨,千万要想好了再开口!”
“棉大衣”喘着粗气忙不迭地点头:“我交代,我一定老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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