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东的作家们午餐后返回,各自坐原来的车,寻波一上车便倒在座位的靠背上,迷迷糊糊,他本来只有小二两的酒量。可是,堂堂省府领导敬酒,平民百姓,这样的幸遇能有几回啊,那怕是毒药,也会干了!屈墨子没有喝,他是三高(血压、血糖、血脂)患者,医嘱绝对禁酒。说心里话,一小杯便是几百元啊,他有过短暂的动摇。理智还是占了上峰:一个人如果命也没有了,还有什么东西对他有意义呢?路上,屈墨子很想找寻波说说话,发些感慨。可是,寻波就像死人一样卷缩在坐垫上,他只好尽最大的声音:“我说老寻,还是女人好啊,一夜暴富,想干啥都成,反正有人掏钱……
寻波的眼睛稍微睁了几下,用鼾声回答:“唔……唔……唔……”
屈墨子说:“我写作时间比她的年纪还大,都没有经济能力出文集。我这算什么国家一级作家啊!”
寻波的声音从鼻孔呼出:“唔……唔……”
屈墨子无限憧憬:“我是不走运啊,如果台湾的姑妈还在的话,肯定会支持我出文集。现在到了我表哥当家,他是世界第一段吝啬鬼,一毛不拔……”
“唔……唔……”
屈墨子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也倒在沙发的靠垫上,闭目养身。
汽车一进城,寻波就醒了,简直像闹钟定时一样准确。寻波吩咐司机将他送回县文化馆宿舍。此房建于90年代初,三居室,在当时来说,比县领导的还好一些,是对高级职称人员的优待。可是,现在,这样的房子无论是结构、装修都显得落后了。他妻子黄芳是一位药材公司退休职员,儿子和女儿分别在工商局、公路客运部门工作,陆续成家另过了。老两口住这么大的房子,本来很宽敞的。可是,屈墨子家里却很拥挤,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兼写作,房间有20平米,由于到处堆着书籍。还有一间十平米的小房间,这是房主人最重要的地方,里面陈列着大大小小20多个奖杯,两摞规格不一的荣誉证书。仔细一看,这些荣誉来自世界各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堪培拉;美国的圣地亚哥、亚特兰大、新泽西;联合国属下的两个组织机构;香港、澳门两个特区的也有;更多的是北京的多家“全国……中心”。不过,也有是县里一些征文活动颁发的。这些奖杯,领回来时金光灿灿,往屋子里一搁,满屋子都是喜庆的氛围。可是,久而久之,便金粉脱落,锈迹斑驳。黄芳说:“这是什么破东西啊,扔了吧?”
屈墨子厉声喝道:“你疯了吧?!”
黄芳吭声了,一天,她偷偷地将一只来自海外华人文学组织的金杯送往一家金店询问价值,得到的回答令她瞠目结舌:“这是一块白铁皮砸的,上面刷了一层铜粉。你拿到废品店去吧!也许能卖几角钱。”
黄芳回到家里,将情况对丈夫说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屈墨子的咆哮打断了:“你懂什么?!奖杯是一种荣誉,是无价的,怎么能用物质来衡量,妇人之见!”
……寻波将屈墨子送到家门口,他礼貌性地说了一句:“上我家坐坐?”
寻波懒洋洋地伸手与他握了一下,说:“以后吧。”
屈墨子不再坚持,急急忙忙上到三楼,迫不及待地掏钥匙开门。人还刚跨进去一只脚,就大声地吆喝:“这个死老婆子,哪儿去了?”忽然听卫生间有动静,便冲里面说道:“卡上那6000元钱没有动吧,快些给我!”
黄芳正在洗衣服,头也不抬:“又要干啥?不是早就讲好了这笔钱是留给外孙十岁送礼的吗,你看看日历,还有多少天?”
屈墨子一个箭步来到卫生间门口,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个我知道,还有半个月嘛,不忙。现在我有急用!”
黄芳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继续底下头洗衣服。
屈墨子生气了:“你听见没有啊?”
黄芳斜着眼看了丈夫一下:“不是又哪里获了一个破奖吧?”
屈墨子不生气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夫人聪明!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不是破奖,而是最高荣誉!”
他旋即将在东昌开会时出示的通知拿出来,在妻子眼前晃了晃,“国家文化部授予我‘中国人民功勋艺术家’称号!这么高的荣誉,难道只值区区6000元钱么!”
黄芳不予理会,仍然低头干她的活,将盆里的水弄得哗哗响,水珠四溅。
屈墨子发怒了,脸色铁青,冲上前去像抓小鸡一样将矮小的妻子提拉起来:“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黄芳挣脱丈夫的手,气咻咻地走进卧室,拿了一张银行卡往丈夫脸上砸去,掉在地板上了:“我明天就走,住女儿那里,让你一个人去当劳什子艺术家吧!”
屈墨子弯腰拾起银行卡,对妻子涎着笑脸:“婆婆子呃,莫生气罗,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如果走了的话,一点也不担心我饿坏了呀?如果我有闪失,受损的是中国整个文坛,你怎么这样糊涂啊?”
就在屈墨子与妻子发生冲突的同时,相东县城的另一位老作家也在家里咆哮,当然是指杜仲哦。前面说过,此公喜欢看反腐倡廉的电视,虽然生气,但也觉得还是过瘾。不过呢,进了一回看守所,也有所改变。他以前在荧屏上只要一见到穿黄背心的就好笑,解气,捶着茶几开心地笑道:“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活该!哈哈,哈——活该!”现在不了,电视虽然照看不误,但是,只要银屏上一出现黄背心便赶紧转台,改成了港台电视剧。一边批评这些肥皂剧又长又臭,一边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抹眼泪。他今天由于生气,一支握在手里的遥控器对着荧屏一顿乱按,无意间收看了午间新闻。萧霖在东昌市举行首发式,为何不邀请他去啊?他指着银屏上的萧霖大声吼叫:“我杜仲好歹也是省作协会员,你萧霖算哪根葱?!你太目中无人了!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你萧霖还在娘肚子里没有生下来!”
杜仲特别生气的是一个这样的活动居然安排到鸿宇大酒店!
杨月娥见丈夫气成这样,未免有些心疼,安慰道:“不就在酒店吃餐饭嘛,酒店有什么了不起,相东县城都多了去了……看把你气的!”
杜仲吼道:“你懂个屁,我好歹在机关待了几十年,我还不知道吗?那儿的贵宾间,一瓶酒都好几万元!”
杨月娥倒抽了一口冷气,两眼发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滴个娘呃,一瓶酒几万元?那还是叫酒吗,那是命!”
杜仲与屈墨子还是姑表兄弟,大三岁,虽然不是很亲,但都是文学爱好者嘛,经常这么相互称呼,不亲也喊亲了。杜仲看着银屏上屈墨子那一番洋洋自得的模样,以及他的发言,冷笑道:“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杜仲气不打一处来,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杨月娥烦了,喝斥道:“你抽羊角疯啊!”
杜仲不理会妻子,他转他的,突然,眼睛一亮,走进卧室,拿出稿纸钢笔,他要写文章了。现在,像他这样用落后的方式写作的寥寥无几,都改成电脑了。他也曾到旧货商店打听过买二手电脑,一打听,也要一千多元,又犹豫了。心想,用电脑只是快一些,省时间,自己已经退休了,别的东西没有,唯独不缺时间。何况一直习惯的写作方法,如果改变的话,恐怕反而写不出东西来。
杜仲拿起钢笔,略一凝神,便写下一个题目:
文名打假
名誉、名声、名气……大凡神智正常的人,无不看重自己的名,倘遭侵犯,决不答应。按法律还可以对簿公堂,可见名对一个人的安身立命是何等重要。
但有一种名,虽然与个人无关,却以其虚假性欺骗舆论,实则是对更多人的欺骗!笔者在一年之内在一份小报上见到对一位著名作家的报道,发表了上千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几十本专著,云云。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此公好生了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位作家少年时有文字见报不假,但几十年以来,何曾有正规出版社愿意为其出书啊,都是自掏腰包印的罢。凡的去过他家的都知道,到处堆满了自己的著作。仔细看,大多是境外(港台)出版社,有的恐怕还是山寨版。
笔者曾经为一位著名作家钻营此道感到困惑。后来得知,他不仅获得高级职称,还领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这才恍然大悟:只要有名,利亦随之。消费者买了假货可以投诉,打假;对于文名的假货,怎么办?毫无疑问,也要打!
这是一篇几百字的言论,合适《东昌晚报》的一个栏目《州边絮语》。杜仲在寄出之前,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没有点名批评,没有具体地点,本来,他一直都用真名字写作,这次却一反常态,在文章的末尾署了一个笔名。
文章寄出后,他的一颗心便悬在嘴里,寄希望得到发表,同时又害怕发表。终日神经兮兮的,为此,他没有少挨妻子的数落。第四天的《东昌晚报一送到,他赶紧翻到副刊版。啊,见报了,虽然是豆腐块,标题还套红,作重头稿刊出的。杜仲手捧散发出油墨香味的报纸,乐滋滋地就像儿子一般亲热,突然放下报纸,两手一阵轻微的颤抖。算起来,他从事写作的时间其实比屈墨子还长,却一直默默无闻,因而在市级报纸上发表了这么一个小东西还会激动成这样。不过,今天,他的心情很复杂,高兴之余,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害怕惹麻烦,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后来的事实证明,杜仲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东昌晚报》是一份党报,相东县作为辖区,几乎每一个机关单位都订有多份都,也是屈墨子每天必读的报纸。而且,屈墨子的习惯,对没有期报纸的副刊都十分关注。《文名打假》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是直读得他背脊发凉,每一个字都像射在心窝的利箭。他大发雷霆之怒,将那张报纸摔在茶几上,用劲拍了几巴掌,口口声声“杜仲你真不是东西!杜仲你真不是东西!!”
黄芳闻声从卧室出来,见丈夫拿着一张报纸大发雷霆,连忙拿起来,将那篇短文了一遍,说道:“上面又没有点你的名,讲的是一种社会现象。你何必对号入座,作者没有署杜仲的名字呀,你干嘛骂他呢?他碍你什么事了?!”
屈墨子咆哮:“他的文字风格,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黄芳想了想,说道:“即使是他写的,也不见得就是写你。何必对号入座?”
屈墨子将桌子拍得山响:“你真是蠢婆娘,这么明显,冲我来的!你看,你看看!”
黄芳摇头:“即使是的,你也别做声啊,一把年纪的人了,遇事这么沉不住气,像一个愤青!”她旋即笑着安慰道,“你是大作家,国务院都挂了号的,为这么一点无聊小事气坏了身体不值得。坐吧,我给你冲一杯蜂蜜喝了……否则血压又会上来……”
屈墨子不听妻子劝告,一跳三尺高,吼声如雷:“我多次向报纸副刊推荐他的文章,他到好,恩将仇报,一个十足的小人!我不会放过,我要宰了他!气死我了,我就去宰了他!”
屈墨子越骂越气,越气越骂,突然闯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打开门往外就走。黄芳赶紧跟了出来,拦阻道:“你疯啦?你真的疯啦?你还要不要脸啊?”
屈墨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胳膊一甩,妻子一个趔趄,他便挥舞着明晃晃的菜刀从三楼下来,冲出县文化馆宿舍大院,走柴火巷转北正街直奔杜仲的家里而去。行人见一长者,手里扬着一把菜刀在大街上奔跑,纷纷闪在一旁,议论着这是谁家的疯子啊。怎么让他跑出来了呢?有人拿出手机正要拨打110的时候,正好有两名巡警路过,见他手里拿着刀,施一个擒拿动作,轻而易举地将他拦住,菜刀掉地上了。其中一名很年轻的警察突然一惊,脱口而出:“你不是屈老师吗?我还听过你的文学讲座呢!”
屈墨子闻言一愣,登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后面,黄芳气喘吁吁得跑了拢来,老远就解释:“警察同志,他不是疯子,他真的不是疯子……”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