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不过，当的士在庙门口停稳，她下车之后，跨进庙门的门槛时，还是本能地前后左右环视了一遍，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用，这才放心地拾级而上。进入大厅，神龛上的长排香炉里烟雾缭绕，菩萨端坐于其上，也许是成年累月的烟熏火燎，，脸上黄中泛黑。菩萨两边挂满神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颂扬感谢之类的话语。在神的氛围下，萧霖的心一下子变得肃穆虔诚，不由得拜倒下去，口里默默地祷告一番，请神仙指点，求了一支千。千是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她打开一看，那千上面是木板雕刻印刷的两行字，有些歪歪斜斜，不是很工整，这样写的——

山路弯弯山水涧，山中虎豹自悠闲；

劝君此处莫张弩，收拾围场到别山。

萧霖拿着千条，反复读了几遍：什么意思啊？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不太相信，提醒自己：“这是封建迷信，不要当真。”

她笑了笑，将千条揉成一团扔在地下，往庙门口走去。没有走几步，折回来，弯腰将千条拾起来，塞进从来都不离身边的小坤包，出得庙门，在等的士的当儿，忍不住又从坤包里将千条拿出来，逐句逐字念念有词：“劝君此处莫张弩，收拾围场到别山……收拾围场……到别山……”

突然，在她的耳边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美女……作家！你怎么一大早跑这儿来啦？”萧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李若奇上身赤膊，下身短裤，脚下穿一双软底白色运动鞋跑步从河堤岸方向而来。李主席长期坚持体育锻炼，早晨的功课便是长跑，他住城东石鼓山下的别墅群区，他老伴是市进出口花炮公司的财务科长程笑梅。这是全县唯一的一家上市公司。全公司28位管理人员征一块地统一建房的。曾经有人持续举报该公司违规征地建房，多家媒体，甚至《人民日报》的子报《市场报》以及省卫视都曝光了，却从来没有被查过。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理会了。还是继续说主席长跑搞锻炼的事吧，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肩膀、背脊都闪光，也是汗水。主席早晨戴的是墨镜，无非是怕熟人认出来，一是找他办事的，县里的三把手，权力仅次于县长魏同方；二是，作为领导，公众人物，应该注意形象，他爱穿西服，出现在公众面前总是西装革履，顶上的头发和脚下的皮鞋都黑得闪亮。因为体形较胖，一对乳房下垂，小腹的赘肉将裤腰带都遮掩了，而长跑时的这副尊容，实在是太不雅了。主席在跑的过程中，两眼正视前方脚下的路，哪怕遇见最想见的熟人，也会匆匆而过，决不放慢、更不会停下来。杨孝子庙，也是他每日必经之路，与等的士的萧霖擦肩而过，萧霖读千条的声音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你这么早拜神求签呀？”

萧霖发现眼前这个半裸的男子竟然是单位领导，想要躲闪也来不及了，十分尴尬地看着主席。主席表示理解。新婚，婚礼还没有开始便出了这么大的事，扛不住的人恐怕精神上已经崩溃了。他不相信萧霖真的迷信，之所以求神，究其实，也是精神苦闷的时候一种寻求解脱的方式吧？

主席伸出有点潮湿的手，笑道：“求的是上上千吗？给我看看。”

萧霖见主席接过千条念的时候熟练的动作，微微一笑，显然，主席肯定也来这儿求过千呢。主席念了一遍，笑着对萧霖说：“你懂得其中的意思了吗？”

萧霖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懂得又不太像是那个意思……”

主席点了点头：“这就对了，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就是箴言的特色。不过，”一阵晨风吹过，主席冷丁打了一个寒颤，示意萧霖，我们边走边讨论吧。”

萧霖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并肩而行，主席手里捏着萧霖的千条，继续刚才的话题：“第一句，山道弯弯山水涧，字面上写狩猎的山场，实际上是指你对再婚对象的选择，张大勇是企业家，大款，表面上看风光无限。第二句，‘山中虎豹自悠闲’，字面上还是描写猎场的状况，猎物那么多走来走去，猎手遇到了多么好的情况。实际上是提醒猎手，冷静思考，不要轻易下手……其实就是指出你对这次婚姻，你和张大勇之间明摆着的差距，你的考虑还是不全面啊，你不应该决定……第四句就更明显了，这里不能获得你想要的猎物，还是收拾工具换一个地方吧。”

萧霖不说话了，主席的这番解释正好与自己的理解相吻合。但是，从李若奇诡秘的笑容，以及往日的一些接触，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他的这番解释分明有个人的企图。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 程，都没有说话。还是李若奇先开口：“我是你的领导，讲话不会绕弯子，你和张大勇结合就欠考虑。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共同语言，还有年龄上的差距——劝君此处莫张弩。这话说得太好了，一矢中的，一针见血。如果你当初向我请示，我会阻拦的，现在……晚了，生米煮成熟饭了，不过，不过……”

主席没有说下了，等候萧霖的回答，两人因为靠得太近，闻到了女人的体香，眼睛零距离看那一对垂涎已久的乳峰，男人的下身便有了反应。毕竟是县委副书记、政协主席啊，再加上名牌大学的文化素质，李若奇拼命控制自己的冲动。谁知这样更糟糕，下面那家伙居然开始顶裤裆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遮拦的动作，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赤膊短裤呢。主席的异样表情影响了语言，倏忽变得结巴。萧霖奇怪地看了主席一眼，真不该看这一眼啊，因为主席那家伙将裤裆高高顶起。萧霖一激灵扑哧笑出声来，主席闹了一个大红脸，急忙蹲在地上，弯着腰说道：“哎——我有点肚子痛，你先走吧。”

萧霖碍于礼貌，问了一句：“要我送你去看医生吗？”

李若奇挥手道：“不用不用，蹲一会儿就好了，老毛病了！”

萧霖一语双关地说：“李主席，小毛病也要引起重视，及早治疗，否则酿成大病就难治了！”

一辆的士来了，萧霖挥手示意停下，钻进车门时还不忘回过头来说道：“李主席，我还要上医院看病人，走了啊！”

李若奇左手撒开五指遮挡下身，右手挥了一下，说道：“去吧去吧——”

萧霖没有听见，她乘坐的那辆的士一溜烟，瞬间便消失了，李若奇缩回伸出去的手，用劲将一口唾沫吐得很远，狠狠地说道：“谁叫你嫁那个老东西，活该！”

打从那天萧霖和张大勇登门送请柬之时起，主席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感觉堵得慌，请他做证婚人，这本来是看得起他，也算是一份荣耀。他还是乐不起来，甚至为自己在电脑上查四十岁女人的乳房感到可笑。那对乳房已经是别人的了，你还瞎子点蜡费那劲干嘛。婚礼还刚刚开始呢，他这个证婚人还没有行使职责，便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故。看到大家手忙脚乱的情景，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堵在心里的石头被无形的手搬掉了。张大勇神情紧张，面如死灰，他看着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谁叫你这头老牛吃嫩草？活该！”于是，又有了在百度上查女人，四十岁的女人乳房为何坚挺的兴趣。这是他的性格使然，早年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就这样，为了演算一个古代的数学难题，他可以通宵达旦地伏案用功。几十年后的现在，回忆做学问时的韧劲，还是很自豪的。

主席在地下蹲得太久，站立起来时打了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薄如蝉翼的晨雾渐渐消退，街上行人和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主席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感觉到了女人，萧霖那个女人的体香，忽然就有了小便的感觉。他举目四顾，没有发现公厕，看了身后的杨孝子庙的大门一眼，往庙里走去。他很快就找到了厕所，将门打开，只见遍地都是粪便尿水，龌浊，嗡地从粪便上惊飞的一群苍蝇硬是将他顶了出来。若大一座庙堂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主席突然记起了儿时和小伙伴到庙里玩耍时的恶作剧，产生了故技重施的念头。他来到大厅的神龛前，对着盛满香灰的炉子，将短裤扒到大腿间，那玩意儿便露出来，就像一门小钢炮瞄准香炉。硬邦邦的，无论主席使多大的劲，就是尿不出来。主席说话了：“你生气干嘛，我有什么办法啊？不过，我告诉你，机会又出现了，再等等吧！”

总之，主席这样泡尿折腾了不少时间，而这时候，萧霖已经到达了人民医院。登电梯，来到14楼心脑血管病区，推开24病室，父亲的病床上是空的，被子折叠整齐，显然已经走了。这么早，他去了哪儿呢？邻床的一位大爷问萧霖：“你是萧德贵先生的女儿吗？”

萧霖点了点头道：“是呀，请问大爷，您知道我父亲去哪儿了吗？”

大爷说：“走啦，他说要到长途汽车站赶车回去，相东开往宜宾的客班车对开，隔天一趟。老先生委托我转交一封给你。”

这封信就写在一张病历的反面，寥寥数语——

“霖儿：我走了，没有事了，你不必牵挂。我是想了一个晚上才决定走的，我在这儿给你帮不上忙，反而是一个累赘。霖儿啊，爸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妈妈。尽管她离开我已经34年了，她的音容笑貌还是那么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没有履行她临终时的诺言，将你放在姑妈家里，吃了那么多的苦。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对不起你……大勇这个人看来还不错，很疼惜你的。只是，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岁月不饶人啊，他走后恐怕扔下你还要走很长的路……不说这些了现在说这些东西毫无意义，但愿你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苦命的霖儿。

没有到上班的时间，医院的账你去替我结了吧。

父字。即日晨。

萧霖知道相东车站发车的时刻表，看了一下表，距离发车的时间还有15分钟，于是，她急急忙忙下楼，来到医院大门口，不见的士，毫不犹豫地撒腿直奔相东长途汽车站而去！

人往往都是这样吧，越是心里着急上火，想快一点，脚下却越是走不快。萧霖只觉得两腿发软，踩在地上，就像棉花一样有弹性，其实这是她昨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当她气喘吁吁地来到长途汽车站的出口时，只见一辆大巴已经发动，缓慢地驶出了半个车身，车头的挡风玻璃上写着“相东——宜宾”字样。萧霖使尽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疾步来到车前，正要伸手拍打车窗玻璃，窗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探出半个头来，呼唤着“霖儿，霖儿——”

萧德贵早就发现了萧霖，他的心情很矛盾，不辞而别，却又盼望女儿的出现。

萧霖大声道：“爸爸，爸，你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萧德贵伏在窗口说：“看到我的纸条了吗？我的意思都写上面了……”

萧德贵说最后一句话时，大巴已经驶出了车站，正在加速，萧霖在车后追赶，大声道“爸爸，多保重，我会来看你的……”

这句话没有进入车窗，被大巴抛在公路上，随风而散了。

萧霖站住了，目送大巴远去，在视线里消失，良久，她回过神来，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看了一眼，这才返回医院，心里的牵挂转移到另一位亲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