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细思之下,自然而然便想到完颜郎之前所喊的那两句话:“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两句话分别出自《孙子兵法》的《形》篇和《虚实》篇。《孙子》十三篇中,《形》、《势》、《虚实》三篇连贯,一气呵成,原是战论之精华,其中《形》篇先论攻守之形,教人起兵作战,要先立于不败之地,亦即所谓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势》篇再论奇正之势,讲求“以正合,以奇胜”,那正是“奇正八极阵”的中心意旨所在;至于《虚实》一篇,则承接前面两篇,详论“避实击虚,以强胜弱”之道,“致人而不致于人”正是其中要诀。完颜郎将《形》篇以及《虚实》篇的道理化入阵法之中,看似于阵法不合,实则并未脱离阵法原意,反而倒将本已大乱的阵法矫正过来,引入正轨。那老者想通其中关窍,不由得对对方师徒大感佩服:对方刚才的两下精奇变化,显是完颜郎随机应变,临时创化而来,这本已不易;而他的众弟子更能即时领悟,使得阵法化险为夷,更是难得。幸好自己亦曾精研兵法,能够识破其中机关,而且现在识破也还不晚,只要对方再用那两下变化,立时便可制敌机先,乘势而胜。当下寻找机会,要再次击敌兵刃,打乱其阵法。
这时奇正八极阵已站稳脚跟,但既要与逍遥剑阵厮拼,便不能不面对那老者这一环,因此所谓“机会”者,其实也不须刻意找寻。哪知十余合过去,那老者每欲出招击敌兵刃,完颜郎便既高声发令,变换阵法,如此非但避过那老者磕击,更能乘隙以攻,奇正阵锋芒陡长。而他这时所发的语令,也正都是《孙子》中其他篇章的相关语句。
那老者料不到此人如此厉害,竟凭着兵法之渊深、武功之深厚、心思之灵巧、应变之神速,将这些一脉相承的道理化入阵法,居然得收奇效。但听得他连连发令,越来越密,每一句都是《孙子》之中的精辟之语,每一次都为阵法带来新的奇妙变化,自己通晓兵法,识得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倒也罢了,六道却均感难于应付,逍遥剑阵渐处下风。
那老者心想如此斗下去,别说磕去敌人兵刃,只怕给对方再叫几句,阵法便要落败,微一沉吟,也即高声叫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这几句话却是出自《庄子》中的《齐物论》一篇,意思是说:“世间万物无不具有两面性,从那一面观之不见,从这一面则可有所了解,因此说,事物的那一面出自这一面,事物的这一面起因于那一面。”
要知双方阵法本无高下之分,只是奇正阵陡增变化,六道一时难以适应,逍遥剑阵才屈居下风。那老者是想藉那几句话说明:对方阵法虽引入新变化,但新变化是因循旧变化而来,只要心平气和,以不变应万变即可。可是他所引的令语却未必如何得当,他令语的“是”和“彼”是指事物相互转化而又相互对立的两面,而对方阵法的新旧变化虽可相互转化,却是一脉相承,并非对立,只因中间有这个差别,六道便难以领会。也是那老者过于高傲,见对方以“兵家妙语”指控阵法,便也非得以“道家高论”指点六道迷津,否则只须明明白白的讲出来,岂非省事?他心中总还是无法消除对完颜郎的一丝嫉妒之意。好在骄傲的人自有其骄傲的资本,那老者见六道未能领悟自己意思,跟着便道:“彼是莫得其隅,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这句话却甚是明白,意思是说:“不偏执彼此两面中的任何一面,才是大道之枢要,道枢源于事物之本然,以此才能适应事物无穷无尽的变化。”六道一听之下,都是心中一凛:“道枢之所在,对立的两面尚且不分,我却囿于敌阵形式上的变化而不能自拔,岂非愚不可及?我修道多年,修的是什么道?”霎时间大汗淋漓,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虽在剧斗之中,亦不能免。
其实六道都是资质上佳之人,之所以“多年修道而不得道”,却是他们师父之“过”。要知他们师父是因一件大伤心事而出家,而且因为那件伤心事,将创派的第一宗旨定为“抗金报国”。六道受师父教导熏陶,自小便被打造成矢志救国的热血志士,是以虽为道士,就品行心性而言,实和儒家思想最为接近。反而那老者虽是读书人出身,但自中年失意后,却于道家思想有极深刻的认识。其实此事说来亦不稀奇。要知道家的基本观念“道”乃由老子首先提出,庄子虽继承此观念,却主要是借此来提倡一种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纵观《庄子》内篇,可断言出自一失意人之手(按:据多数专家学者之共通意见,《庄子》内、外、杂三篇,唯内篇系庄子本人所著,其余二篇殆其门人弟子及后人附会之作。作者然其说焉。),是以古往今来,失意者之情怀多能与庄子思想产生共鸣,那位女侠和那老者便是其中显例。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今日那老者“一念之傲”,竟使得丹山六道悟得了道之真谛。
六道“道枢”既得,于敌阵的新变化再不萦怀,当下均是心中一片空明,以不变应万变,以虚静御沉实,逍遥剑阵登时发挥出了最高妙诣。那老者见劣势逐渐扳回,不禁松了口气,暗想:“两阵一成平手,对方便再难避我长剑磕击,看来此战终是胜了。”欣喜之余,却也更加小心谨慎。瞥眼看完颜郎时,却见他眉头深皱,口中喃喃而语,显是在用心思索对策。那老者寻思:“这完颜郎如此厉害,别要给他在斗成平手前,又想到了什么奇法解救危局。趁他现在分心思索,我突然发动攻势,当可成功。虽然如此一来,阵法便有破绽,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嘛,想也无妨。”当下觑准空档,长剑疾伸而出,向身侧十郎的长枪拦腰砍去。
这一下奇着突出,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眼见便可得手,不料摹地里一剑横来,铮的一声,接过了这一剑,而更让人意外的是,那人长剑竟未脱手。那人正是完颜郎。那老者惊疑之下,第一念头是:“难道我内力消耗,已不足以击下敌人兵刃?”但随即知道不是,斗了这些时候,自己内力虽有消耗,但对方力气只有消耗更大,决不能击不下敌人兵刃。眼见完颜郎长剑指处,正是己方阵法的空隙之处,顾不得细思原因,急忙回剑恢复阵法。却见完颜郎长剑一转,倏地向自己刺到,剑势凌厉,只得伸剑挡架。完颜郎不与那老者兵刃相碰,剑刃忽伸忽缩,招招狠辣异常,数招过去,那老者竟是无法融入阵法之中。而完颜郎为了不使那老者入阵,自己也得脱离阵法,完颜七郎与丹山六道相斗,便仍是平手之局。那老者心中一动:“六道与完颜七郎既是平手,那么只要我先打败完颜郎,岂非便胜了?我有内力而他无内力,胜他当不为难,只怕如此而斗,胜得倒更容易些。”当下一剑刺出,与完颜郎斗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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