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目不转瞬的瞧着李晨星,但见他始终是凝结不动,甚至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不由得心头愈来愈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一生经历的大风大浪不可胜数,远的不说,便在不久前还曾孤身陷入千军万马,虽然情势不堪已极,却也能坦然不惧,从容不羁,但此时竟是不由得心中惶惶,不能自已,灵魂深处隐隐窜动着一股激透骨髓的寒意。这除了由于他对李晨星关爱至忱,了解他内心的痛苦之外,更多的则还是因为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巨大力量,可以对一个人的精神心理造成多么剧烈的摧残伤害。因为他自己也曾一度经受命运的打击和嘲弄。一个人,任他才能本领无人可比,任他魄力干劲炽烈冲天,可是,能和命运抗衡么?能逃得出命运的安排么?
不能!
那老者只觉身上愈来愈冷,几乎也要和李晨星一样,变成了一尊毫无生命的石像。但就在这时,胸中一股热血沸然腾起,烧热了他的身体,更烧热了他的灵魂!因为他又想到了自己为了什么活着,为了什么奋斗!是的,也许大多数人会软弱地屈从于命运的笼罩摆布,心灰意懒,了无生趣;但是,也有一些人会勇敢地抛却命运的羁绊牵缠,奋发向上,一往无前!因为他们的心中还有理想,哪怕是残酷的命运也无法泯灭的人生理想!自己是这样,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自己也是这样(这句话有点怪,但不知不觉间写了出来,也就不想再改,不过说怪却也不怪,读到后面自会明白。这里顺便说上一句,这句话是本书故事中极为重要的一条线索,可在此稍加留意)。那么小晨星呢?蓦地里一道灵光闪过脑际,随即心底一片光明,能的,小晨星能的,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理想,而且那是和自己以及另一个自己的理想一样的理想!便在这刹那之间,他不再担心忧急,不再惶惧寒冷,因为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小晨星一定能够振作,又一定能够为了他的理想去拼搏!
他没有失望,因为此时李晨星的目中又已出现明亮的、光辉的神采,犹如春风吹过草地,枯草复苏;阳光照耀冰河,寒冰融化。那真是世间最奇妙不过的变化,因为变化过后,一切又都是充满了生机盎然,蕴含了朝气蓬勃!对李晨星而言,枯萎的草地、凝结的冰河是他不幸的人生际遇,而他的人生理想则是春风和阳光。他说第一句话是:“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是我,李晨星!”那老者听着他吐出这样一句只有饱经沧桑之人才能发出的、满含成熟与练达意味的话语,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也不知是伤心,是感动,是欣喜,还是振奋?说道:“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好孩子,老伯伯知道你会好起来的,你不会让我失望!”说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李晨星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给他拭干眼泪,说道:“老伯伯,你别为我难过。我刚才想通了很多事,你要不要听我说?”那老者止住眼泪,强笑道:“自然要听的,来,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倚着一株柳树坐了下来,却仍是将李晨星紧紧抱在怀里,似乎李晨星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李晨星又是微微一笑,任由他抱着,便在他怀里说起话来。只听他说道:“老伯伯,我想通的第一件事便是,我要好好活下去,但不是为了报仇,因为,我不要再报仇了。”那老者一奇,随即大喜,心想他既连这个死结也解开了,那是真真正正的自命运的困厄中解脱出来,破茧重生。说道:“嗯,那很好,不管怎样,那大胡子……总是真心待你。唉,老天的安排那是谁也没法子的,咱们活得问心无愧,也就是了。”李晨星道:“问心无愧,嗯,老伯伯这四个字说的真是好。不过,我却也不全是因为那大胡子待我好,才不想着报仇的。老伯伯,你说若是我的事发生在岳爷爷、韩元帅那样的大英雄身上,那便如何?”那老者一呆,正不知他所指何意,却听他又道:“我想,假如真是在那些大英雄身上发生了像我这般……这般不幸的事,他们会不想再活着,又或者一心只为了自己报仇么?那一定不会的,因为他们的心都放在了恢复山河的国家大事上,他们为的是……是那许许多多受金人欺负的大宋百姓。我也要学他们一学,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那样的……一心只为国事的人。哼!倘若大胡子他们再来向金兵那样侵我国土,害我百姓,不管他们对我有多好,也要……也要……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那老者听着他稚嫩的童音说出这一番话来,虽因词不达意而断断续续,但豪情激振之下,却也是完显慷慨之意,尽发激昂之情,不由得又是泪水润湿了眼眶,但这一次实实在在,是因欣喜和振奋而发了,或许也有感动,伤心自是一丝也无。激情之下,只是将他愈抱愈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边只听得李晨星昂扬的童音又再说道:“我……我当以岳爷爷为榜样,一生都为了恢复故土而……而……”肚内乏词,说不出来。那老者凝视着他,替他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晨星点头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便是我想通的第二件大事。老伯伯,你说好不好?”那老者笑着猛力点头,连道:“好,好,真是太好了!还有没有第三件事?”李晨星嘴角边忽现顽皮的微笑,说道:“第三件事嘛,自然是以后好好读几天书了。”两人相对哈哈大笑。
便在这一笑之中,李晨星终于又恢复成以前那个神采飞扬、活泼灵动的小孩童了,只是在这一份天真可喜中,已融入许多的坚定、沉稳、练达、睿智,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他对于自己人生理想的明朗和执着。李晨星之所以能成为“碧血英雄”,可说便由此刻而来。以前他虽也一直梦想着长大后像岳飞、韩世忠那些大将一样,驰骋疆场,杀敌报国,但大半还是出于一种英雄崇拜的向往之心,可说是功业心大于奉献意,但现下既经历了这残酷的命运遭际,又想到天下不知有多少和自己一样不幸之人,而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是不顾自身遭遇,一心为国为民,自然而然的便心胸一广,变得雄浑阔大起来。
两人笑罢,那老者正色道:“晨星,有一件事你须得知道,读书固然是要紧大事,可是却不能死读,关键是弄明白书中的见识道理,还要能用得上,更不可只为了诗词歌赋、陶情享受而读,否则一个人文采再好,又有何用?唉!想那……想那陆辛二人当年也是耽于诗词文事,而枉费了不少光阴,若是能早日习练武功,说不定早已……早已……唉!”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李晨星微微一奇,问道:“怎么?那陆辛两位大英雄后来又曾习练武功吗?”那老者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说道:“这个……这个就不清楚了。我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李晨星侧头望着远方天边,自言自语:“嗯,想那二人满怀壮志,投效朝廷却不得施展,虽然伤心,但心一定不会死,习练武功而寻求其他报国门路,也是……也是情理之常。嗯,读书以长见识固然要紧,武功可也极有用处啊。”说到这里,嘴角边现出微笑,望着那老者,说道:“老伯伯,你说过要带我到少林寺学武的,可不能反悔。”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不反悔,不反悔,自然不反悔。不过眼下咱们先得办一件大事,这才能动身。”李晨星道:“大事?什么大事?”那老者哈哈一笑,脸上豪情顿现,说道:“这件大事嘛,也正是你想做的,那就是和金兵大大的干一仗!”李晨星奇道:“和金兵打仗?就咱二人吗?”那老者笑道:“不错,就是咱二人。你害怕吗?”李晨星意气风发,也是哈哈一笑,说道:“害怕?老伯伯,你说我害不害怕?”那老者哈哈大笑,抚摸他头顶,连道:“好,好,好孩子!咱一老一小今日便来轰轰烈烈的干他一番!”正是:老而发壮怀,豪情不减当年;少亦显雄姿,意气直干云霄。那老者抬头望望天色,微现忧色,说道;“咱们得赶快些,耽误了这不少时间,可别来不及了。你先别多问,一会儿我再将详细情形告诉你。”当下抱着李晨星,快步走近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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