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越过防洪堤,走下田埂,远远地听见齐伯家那只大黄狗的吼叫,叫声与以往不同,是那种悲惨的嘶吼。齐伯预感到什么,丢下桶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跑。
我跑得比较慢,可是还是看清了那残忍的一幕。有两个陌生的中年人在齐伯家院子里,其中一人用铁钩子勾住大黄狗的一条前腿往院子外面拖,另一个人在用木棍狠狠敲打着大黄狗。
齐伯边跑边喊快来人,有人偷狗!
然而他的喊叫声并没有引来其他人,只有一个人从大棚里跑出来,听见叫喊声,立刻扛着铁锹向齐伯家跑去。
那两个陌生男人见有人来了,赶紧丢下大黄狗,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跑回院子的时候,大黄狗已经奄奄一息,嘴里还吐着泡沫,浑身抽搐,前腿上还插着铁钩子,鲜血不停往外流,嘴里仍然在无力地怒吼着。齐伯抱着大黄狗,如晚年丧子般痛哭起来。
拿铁锹的男人是我最不想看见的“带路哥”,他看见我后先是一愣,之后回过神,急忙说,好像是被下药了,赶紧喂肥皂水。他急忙跑进屋,打了一脸盆水,倒了好多洗衣粉,把大黄狗的嘴用力掰开,往里灌着,可是大黄狗一直往外吐,灌不进去。一脸盆水都灌完了,他又进屋重新弄了一盆,可是当他出来的时候,大黄狗已经停止抽搐了,也没有了哀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包车离去的那条路。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我就这样一直看着,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没有眼泪,没有援助,没有愤怒。可能我见惯了家畜的生死,连悲悯都开始变得懒惰。
然而齐伯的悲伤却让我每个神经为之颤抖,那是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才应该有的悲痛,而齐伯为什么会为一条狗那样动容,像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过了很久,齐伯拔去大黄狗腿上的铁钩,之前还冒着热气的鲜血已经冻成冰晶,他用枯黄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拨弄着大黄狗的伤口,仿佛那个伤口来自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是那样的痛。
在带路哥的劝说下,齐伯放下怀中的大黄狗,进屋取了一件棉袄,将大黄狗包裹严实,对带路哥说,帮我把它埋了吧,就埋在院子里。
我也在院子里找了一把锄头,和带路哥一起,找了块土质松软的地方,挖了一个足够埋下大黄狗的坑。坑挖好了,齐伯蹲下,将坑里一些细小的石子拣出,再将大黄狗放到坑里,抓起土,一点一点往坑里撒,像是一场安静的祷告。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天空湛蓝的如童话般纯洁,可是此时我似乎才刚刚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如果我没有说想吃红烧鱼,没有跟着齐伯去打渔,或许,现在大黄狗正围着我转圈,毛茸茸的身子摸上去还是热乎乎的,而现在,唯有地上的一滩血迹是它曾经活过的见证。
我去田埂上取回装着鱼的桶,它们还是那样活蹦乱跳着,我将桶放在厨房,然后回屋收拾好行李,在枕头底下放了一千块钱。临走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憋出五个字:齐伯,我走了。
齐伯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想着大黄狗生前的活泼可爱?诅咒那两个偷狗人的人不得好死?或者对我的埋怨?
我不愿去多想,像一个罪犯一样逃离了院子,逃离了这位与我萍水相逢的老人,逃离这个安详的村子,拖着箱子,背着吉他,身形如此狼狈猥琐。
在我走上那条柏油马上不久,齐伯骑着三轮车赶上我,说你腿脚不便,也不知道在哪里坐车,我带你去。
于是我坐上齐伯的三轮车,他还是像第一次带着我那样,用力地蹬着车。
白天,我可以将这条路及路两边的景色看得真切,大片的农田静静躺在这片土地上,很多白色塑料薄膜罩起的大棚,孕育着这片土地的希望。高大的白杨树像仪仗队一样整齐排列在路两旁,冬天的叶子已经失去往日的翠绿,变成深褐色,且大部分已经飘落,干瘦的树枝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仍然在寒风中颤抖着,像是对生命固执地坚守。
年少时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如今当叶片真的落尽时,我看清的,却是生命的荒凉和无助。
齐伯带我来到镇上,这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着,大街上随处可见卖对联、红钱、年画的小摊,超市里也是人头攒动,各种各样的年货堆放在超市门口,供人挑选。
齐伯在一处公交站台停下,说在这里有去市里的车子。我点点头,说谢谢齐伯。他没有说话,没有告别,只身一人骑上三轮车,消失在街的拐角处。像一片枯黄的落叶堙没在陌生的角落,悄无声息。
我呆呆地杵在站台上,忘记去看站牌,该坐哪路车。
站台对面有对中年夫妻在摆摊,他们将红钱、对联小心铺在地上,用很厚的长条玻璃压好,对联上写着吉祥如意的句子,还有可爱的金童玉女,印有龙年吉祥的年画。
真的快过年了。
这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小摊上的对联和年画被刮出去好远,有些甚至被撕破。俩口子拼命捂着,可是还是有好多被刮走好远,丈夫赶忙跑去追赶,有些飘到马路上,被车子轧过,没用了,有些则飘到有积水的低洼处,也没用了,丈夫还是将它们一一拾回,夫妻俩望着那些被刮坏的和弄脏的,心疼不已。
我转过头去,仰头望着天。
白露洲,多美的地方,是否是上天投璧成洲,所以才如此精致?也正因此而使得天人共妒,将她蒙上一层难以挥去的魂殇?
我突然对这个只待了十天的地方有种家的留恋。虽然我的到来打扰了这里的宁静,可是我不想就这么离开了,我向往音乐的殿堂,其实真正的殿堂应该在自己内心吧,若心无所念,有怎会写出感动世人的曲子?还有齐伯,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亏欠他,亏欠这片土地。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为帮助过我的齐伯做些什么,至少我不能带着内疚离开这里。
于是我拿上行李往回走,走出没几步,我回到那个小摊前,向那对夫妻买了些红钱对联和年画,他们小心翼翼挑出最好的,用报纸包裹好,价钱也很公道,小的红钱一毛钱一张,我不知道齐伯家能贴多少,于是金额上凑了个整数。
在回村子的路上,我在想,那对夫妻,他们一天能挣多少钱呢?这么低的气温,他们会很冷的吧,可是转念一想,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或许我对他们应该有的不是同情,而是羡慕吧,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又怎么知道他们会冷?
当我再次走到那该死的柏油马路时,却并不觉得害怕了。远远的,看见齐伯骑着三轮车飞快往我这边奔来。他并未减速,一个急刹车在我身边停下,从上衣兜里掏出钞票,说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他的质询,我稍显无措,最后想了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借口:我就是回来拿钱的,这不刚想起来,就立马跑回来了。
我的谎言显然不指望能唬住齐伯的,他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外表比实际年龄老很多的老者,我平时擅长的撒谎本领都变得有失水准,就像面对爷爷一样,每当爷爷严肃起来,眉角必定高耸,眼睛瞪圆,让人不寒而栗。而齐伯,并未做出如此表情,可是他那消瘦的身形、干枯的双手,还有那双如夜之山谷般空寂的眼睛,总让我觉得撒谎是一种罪过,每说一个字,都是一次杀生。
之后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很多半真半假的话,总之就是一个意思,还想继续赖在白露洲。
齐伯大概也看穿我的心思,说继续留下可以,不过你得帮我干活,你现在腿脚都恢复了,你也应该靠自己劳动吃饭。
我答应得爽快,劳动创造财富,当然也包括精神上的,没准儿哪天我就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灵感,创造出不朽的音乐作品。就当我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吧,用我火红的青春去点亮未来的人生!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