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和今年一样,刺骨的寒冷总是逼迫着每个人茫然四顾地寻找温暖。街上匆匆赶路的人群中,若是单个人,则大多着急往家赶,若是情侣,则必定相互依偎,似乎寒冷给了他们一种温暖的成全。而我与他们不同,不紧不慢地走在回住所的路上,平时喜欢戴棉帽系围巾的,现在也把脑袋彻底暴露在刺骨的寒风里,我在想自己是否清醒,因为就在几分钟前,我做了个貌似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辞职
我叫江舟,在一家酒店做厨师,说是厨师,其实就是一个小帮工,主要负责配菜和看蒸锅。因为爷爷是老厨师,十里八乡凡是有红白喜事,总免不了请我爷爷去做饭,后来爷爷年纪大了,便放弃了他最爱的事业,不过他也没闲着,经常手把手教我做菜。虽说是做大锅饭,可是爷爷手艺确属一流。他不止一次有板有眼地跟我说,做饭是技术工种,在国外厨师相当于艺术家,你爸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就看你的了,一定要争口气!
再后来,爷爷听说他的一个徒弟在县城一家大酒店当主厨,就硬是拉着我去,说要跟着主厨好好学,将来必成大器。就这样,我做了爷爷的徒孙。
说实在的,我对厨师真的不感兴趣,我从小的梦想是当个音乐家,让世界上最优美的旋律在指尖流淌,而绝对不是每天与柴米油盐打交道。跟着爷爷学徒也只是不想伤他老人家的心,更重要一点是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好菜,虽说厨艺不精,但是对吃很挑剔,吃得不好我会很不开心。这点与我父亲很像,爷爷原本也想让他当厨师,可是他偏偏做了司机,因为在父亲那个年代,汽车还是个稀罕玩意儿,当司机是很荣耀的事情,父亲向往着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的生活,在爷爷坚决反对下,做了一名卡车司机,这一干就是二十几年。
我原本想在酒店先混着,毕业后在家待业,总是啃老着实让我这个未来的音乐家抬不起头。而且学一门手艺也不是坏事,毕竟“吃”是谁都喜欢的。可是没想到我上班的第一天主厨就给了我个下马威:小伙子,虽说你是我师傅的孙子,可是我也不能徇私,厨师不是好学的,要从最基本的做起,你先学配菜,往后再学其他的。靠,配菜要你教!我心里暗骂了一句。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个月下来,每天都重复着洗菜切菜配菜的活,一天剁几百斤蔬菜,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剁萝卜叶子白菜梆子掺着稻谷喂鸡的场景。此外我还得看着一个大蒸箱,每次取菜,扑面而来的蒸汽好几次将手烫得通红。即使是大冬天,每天都累得一身臭汗,回到宿舍后有时连动都不想动。宿舍几个同事要么聚在一起斗地主,要么互相聊着不堪入耳的荤段子,那时我还带去了最爱的吉他,可是放在床底许久也不曾弹过,只是戴上耳机听着最喜欢的音乐,那是我一天中唯一能够找回自我的时刻,感觉我是活着的,还有灵魂的,然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终于熬过一个多月,拿了第一份工资,两千块钱。想想自己浪费一个多月的青春汗水,就换来这么点钱,很不值。于是我决定不干了,可是又难以向主厨开口,不想留下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形象,于是我选择一个很洒脱的方式——不告而别。
工资打到卡上了,一大早我就跑去银行,将工资卡里的钱取得一毛不剩,然后用尽最大的力气,试图将银行卡折断,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是变得有些弯曲,最后干脆随手扔进一条水有些微微发绿的河里,似乎这样才能发泄我对这家酒店、对这份工作的不满,甚至是跟世俗的铜臭来一次斩钉截铁的诀别。
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街上双腿频率极快的人们,你们是在和时间赛跑吗?世人终日忙,无非名利场。
我回到宿舍,像做贼似的匆匆收拾衣物,打算悄无声息地消失。这时同寝室的小刘回来了,他今天轮休,看见我的举动很不解,问我这是要做啥?我说不干了,这里不适合我。他笑笑说,本来今天工资到账了,打算宿舍哥几个一起去喝个酒。我说不了,我要赶着去北京,那边一家音乐学院给我寄了录取通知书,我明天就得走。小刘的笑容自然多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预料之中的羡慕,说自打你第一天来我们这,我就看出来你不是我们这一拨的,你应该走,在这里太浪费人才了,我自己也早就想走,可是家里穷没办法,得挣钱。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有缘总会再聚的,我的这个mp3就送给你,里面全是我喜欢的音乐,你平时可以听听。他再三推脱,最后还是收下了。他一直将我送去公交车站,临别时说,兄弟,以后常联系。我说那是必须的。
可是直到公交车开出老远,我才发现我们并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其实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我和小刘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但就是这样一个称兄道弟的半陌生人,让我觉得我的逃跑并没有那么狼狈,反而在他羡慕和感激的眼神里找到些许自豪。我甚至有些后悔以前没能和这个有点二愣子的小兄弟多喝喝酒聊聊天,或许这就是奇怪的人生,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人,当要离别时总会有或多或少的留念,就算以后未必真的联系,但至少在临别的那一刻,那些掺杂着过多虚假的笑容里,总有那么一点点是发自内心的。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这个城市的每条街每栋建筑都是那么熟悉,回家的路,闭着眼睛都不会迷失方向,可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仿佛失去的不是厌倦的工作,而是自我。
可不管怎样,这一刻,我终于解脱了,以后的事顺其自然吧。这时手机响了,是女友季小薰打来的。
她依然带着些许俏皮的口吻说,“土肥圆”,在干嘛哩?
我呵呵傻笑着,说以后别叫我土肥圆,我辞职了,恢复自由身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三秒钟,深深叹了口气,说江舟,你打算一直这么混下去吗,继续回家啃老?这句话将我刚刚拾起的自尊打碎了一地,我有点懊恼,说你别老是冷嘲热讽,那个活是我干的吗,你去干试试。
她的脾气也上来了,说你就是好高骛远,别人能干你为什么不能?好,你想当音乐家,整天摆弄你那破吉他,有用吗!你还不如街上卖唱的实在,你根本没考虑过家里,没考虑过我们的将来!
我呵呵冷笑两声,说早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咱俩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怎么说的,毕业后咱俩一起背着吉他去流浪,你真的变了。
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们不要吵了好吗。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希望你有男人的担当,能给我值得依靠的肩膀,我妈本来就对你颇有微词,我希望你能好好表现,证明给她看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们都还年轻,可以慢慢来......
行了!我粗暴地打断小薰的话,不要拿你妈妈当借口,你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小薰了,对,你家里嫌我买不起房子,那你找个有钱的好了,你那个高中同学不是追了你那么多年吗,你嫁给他算了,他家有的是钱!
你混蛋!小薰哭着挂了电话,我能想象这些话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在我尚未感觉到丝毫吐槽后的畅快时,心瞬间就被懊悔和内疚占据。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去伤害深爱我的女人,相恋四年,印象里我们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都是集中在最近一年,多半是钱的问题,其实不难理解,生活,必须先生存才能快乐地活着。可是我无法割舍多年来的梦想,我江舟要证明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就必须留下某些有价值的东西,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像许多音乐大师一样写出传世不朽的曲子,唤醒一个时代,成为一种文化的符号。
我真的不想就这么平凡地活着,小薰,你能理解吗?请原谅我的自私。
其实我并没有收到任何录取通知书,是否真的去北京,也没有完全拿定主意。只是跟小刘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撒了一个不要任何成本的慌,对此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我不能够面对的是我家人,因为我是不可能跟他们撒这个低级的慌的,因此我又犹豫了下来。
公交车还在朝家的方向缓缓驶去,我真的就这么回家了?家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爷爷失望的表情,还有母亲的愤怒,她必定不顾我的颜面,在街坊领居面前折根树枝狠狠抽我。虽然我从未记恨母亲,但是想起这些,不免后背有些发凉。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走出第一步,就应该坚持走下去,此刻若是回头,必定会被人耻笑,以后便“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我不确定当一个北漂会给我带来什么,但是我想趁年轻搏一回,毕竟可供消磨的青春短短数年而已,我不想老的时候留下的只是平庸的回忆。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眼前不禁浮现出798艺术区的废弃工厂、艺术画廊、怪异的雕塑,还有一群为梦想执着追求的年轻人。此时,我又很合时宜地想起上学时写作文经常用到的一句话: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了,一座灯塔,为我这个在水上孤独漂泊的小舟指明方向的灯塔,对,希望就在前方,我一定要为理想豪赌一次!如果赢了,我的家人还有小薰,他们都会为我骄傲的!
我很决然地在离家还有两站路的地方下车,转车直奔火车站。
火车站如往常一样人很多,当时并没有自动售票机,售票窗口前排了很长的队,我找了一个人相对不是很多的队排,时不时环顾四周,生怕遇见熟人,若是被问及去处,叫我怎么开口?必定又要冠冕堂皇地撒个谎,台词我都想好了若干个版本。幸好队伍移动的速度较快,我已经能清楚地听见售票员和顾客争吵的声音。这时一对中年夫妻来到我身边,很难为情似的说,小兄弟,能不能帮个忙,我们出来打工一年,快过年了老板跑了,工资也没拿到,现在回家买票还差十块钱,能麻烦借点给我们吗,我们回到老家后一定会还的。
若是以前,我是坚决不会相信这种谎言的,可转念一想,正因为世间有太多的谎言和欺骗,才使得本应该纯洁的心蒙上灰尘,使得本应该得到帮助的人陷入绝望。就算被骗也就十块钱的事情,万一他们是真的遇到困难,我岂不是做了一件好事?于是,我很坦然地拿出十块钱给他们,好事做到底,我问要不要我替你们买票?省的排队了。他们尴尬地笑笑说,不用了。这时有两位穿制服的警察朝我这边走来,没想到那对夫妻撒腿就跑,我当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的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一一与他们对视,而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躲避我的眼神,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下一位!售票员不耐烦地招呼我,我回过神来,打算掏钱买票,可是悲剧了,钱包不见了。
我明明记得刚刚还掏钱出来给那对夫妻,怎么眨眼就不见了?我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地翻遍了全身口袋和整个旅行箱,可是依旧没能找到,我终于无助地瘫坐在地上,其实我并不是心疼皮夹里的钱,因为大额的钱我从来不会放在钱包里,都是藏在箱子的最里层,银行卡里余额也只是点利息,钱包里通常只放些零钱,可最要命的是我的身份证在皮夹里,没有身份证我就买不了车票,去不了北京,一切都泡汤了。
这时那两个警察来到我身边,说小伙子,你钱包被偷了吧?我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抬起头,说是的,哪个不长眼的偷我钱包!警察说就是刚才和你说话的那对夫妻,他们在前面分散你的注意力,让你掏钱包,知道你钱包放哪里后,他们的女儿在你身后就很容易偷到,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我们刚在监控里发现了他们,没想到他们趁着人多溜掉了,我们已经全车站布控,你放心。。。。。
至于后来警察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或者说已经不愿再听下去,他们怎么可以在我们面前装得那么楚楚可怜?怎么可以肆意践踏我的同情心?他们年纪也不大,他们的女儿应该也没我大吧,我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家人,或者说我压根就质疑他们是不是真的一家人。原本我以为他们逃走是怕警察以为他们是黄牛,怕惹麻烦,我甚至还想好很多理由替他们辩护,现在已经完全用不上了。而刚刚周围买票的人那些闪烁的眼神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警察让我去做个笔录,我摆摆手说不用了,司空见惯的警察也没有强求。其实我不怨谁,只能怨我自己太大意,我静静地走出,售票大厅,坐在车站前的湖边。难道我的北漂之旅注定止于此?好不甘心啊,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单位和家是回不去了,北京也去不成,我该去哪里呢?
今天气温很低,但阳光很灿烂,湖边有很多人,有的时不时看看时间,显然是买好票等车的;还有些情侣,相互依偎着,时不时拿出手机自拍合影,留住他们最相爱的时刻;还有的是一家人在一起,年轻的儿女搀着两鬓花白的老人,指着湖里漂亮的小船说着什么让老人开心的话,显然老人平时很少进城,对并不起眼的事情也颇有兴致,亦或是有子女的陪伴,他们感到知足吧。
我甚至对这个城市有了些许牵挂,毕竟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真的要离开去一个陌生城市吗?那里举目无亲,我能活下来吗?
还记得四年前我独自一人去苏南一座城市上大学,路虽不远,但第一次坐火车,心里总免不了忐忑不安,逮到穿制服的就拿着车票问他我是不是走错了,火车开动的时候突然有种流泪的感觉,像是一种永别,现在想来真的有些幼稚可笑。
因为火车站在市里,离家太远,所以后来我就一直在县里的长途汽车站坐车,还好不怎么远,两三个小时就能到。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对家的淡忘也潜移默化地变成了习惯。
突然,我灵光一闪,汽车!对,长途汽车可以不用身份证!真蠢!我用力拍了下脑袋,猛地站起身,一扫之前的阴霾,像个坚强的战士重新燃起斗志,没错!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能永远困死在这座城市里,想起飞,就必须放弃脚下安全的陆地,嗯!于是我立刻背起吉他,拖着旅行箱向附近的长途汽车站跑去.....
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想,若是那天我没有遇见那一家三口,钱包没被偷,我的未来会怎样,是否真的会实现我的音乐家梦想,还是和大多数北漂一样,被生存的难题压弯了本应该笔直挺立的脊梁?
人生没有那么多假设,尤其是在青春的十字路口,选择便意味着无法回头,如同在雪地中步行,美好的假设永远只在前方,身后留下的足迹,总是那么清晰刻骨,容不得半点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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