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944年的现代文学史上,应该毫不犹豫地记录下《传奇》的名字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年应该是“传奇”年,或者是“张爱玲”年
当然,关于这一年应该大张旗鼓地记录下《传奇》这本杰作的缘由和意义,是需要时间和文明的演进来证实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正在证实这件“悬案”Dm
《传奇》的问世,在当年能轰动一时,人们主要是因为其内容和艺术的“传奇”就《传奇》论《传奇》,是当时文坛的焦点,鲜有例外♀是《传奇》出现得太像“奇迹”,太令人瞩目的特点所致
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后我们再看当时的《传奇》,发现她的历史意义和艺术成就绝不仅仅限于此
伟大的评论家傅雷当年的评论文章就可以拓展开去探索《传奇》,但他也同样被《传奇》的“传奇”色彩吸引住了,而遗留下这样一个阔大的空间供后人们去帮填补
傅雷这样说过:“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止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很明显,傅雷是把鲁迅的某种特点同张爱玲的某些特点相提并论了可以相提并论的究竟是哪些特点呢?很值得让我们尝试着理一理
首先,张爱玲的笔下,突出地描写了一批民国时期残存着的女奴群像
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她喜欢描写那些普通人的人生安稳的一面,而非奇拔的人生飞扬的一面她要写的是芸芸众生中最为广大的负荷者,并于这些最普通的最常见的俗事中现出人生悲凉的深刻意义
于是,张爱玲笔下那些普通人的传奇故事里,尤其是男女主角所牵绊绊的情爱悲剧以及毫无例外的苍凉身世,确实显露出带有民族文化心理深层中普遍的国民意识,即女性的“原罪意识”,以及“女奴意识”
张爱玲为中国女性们掀开了女性心狱充满苍痍的一页,活画出一群生活在长长的黑夜中的女奴群像
在中国女性作家中,还没有一个人像张爱玲这样对女性的深切同情和关注,去孜孜于女性的凄惨悲凉命运的写生如果说,鲁迅毕生致力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是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贡献;那么,张爱玲对女性意识里“女性原罪”意识和“女**性”意识的展露和批判,则是张爱玲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补充,是对女性意识的进化和发展的一个贡献
从这个意义上讲,张爱玲与鲁迅同在一个伟大的位置上
张爱玲《传奇》的出现,恰好是“五四”以后女性文学几十年后的新的拓展她不同于丁玲们擅长写大时代的喧嚣生活中飞扬的一面,而是写出了一个沉稳笃实如千百年汩汩东流的江水一样恒长的历史现况
这些活跃在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们,是生活在古老中国屋檐下最普通的女性她们历经数代,却一任时代之光在她们身上流过掠过,除却攀援住个别短暂的光亮,看清她们的目标,以继续苟延她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外,她们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她们几千年已经习惯了的挣脱不开的心狱里
这群女奴们她们全然没有时代气息下所常有的骚动和憧憬;但她们却熟悉的,几千年的封建意识所造成的生生世世为男性附属的女性世相;这些女性世相都被张爱玲展示得淋漓尽致
人们虽然熟知历史上女性的卑弱,但在文学上还没有将这种卑弱的历史刻画得如此苍凉到令人惊恐的程度原来卑弱的女奴历史,其中有一半是她们甘愿为奴的
张爱玲在自己《传奇》的前言中说:“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这些普通人,多半是普通的女性,在外表上,她们各具不同时代所赋予的色彩,间或也有受过西洋教育的知识女性但骨子里,却都惊人地一致拥有一颗女奴的魂灵
这些女性,大都是生长于旧家庭,生活于行将破灭或已经破落的书香门第她们坦然地无所困惑地接受现代文明的馈赠,或做职业女性交际花或跳舞谈西式恋爱,但在她们身上,总一样弥漫着一直阴暗的气息,整个心态和生存状态都似《传奇》封面上的女郎一样充满了鬼魅之气
这群女性她们仍旧是为男性世界所苦恼抽泣,刚刚过去不久的火热时代留给她们的仅仅是生活形式上的变革她们的意识仍被男性世界所支配和控制,仍旧只属于生活在阴暗中的女奴
在这些女性中,有知识的如白流苏――《倾城之恋》的女主角;无知识的如曹七巧――《金锁记》的女主角;为经济的如敦凤――《留情》的女主角;为爱情的如葛薇龙――《沉香屑.第一香炉》的女主角;这些老老少少的女性全被一只巨手扼制着,这只巨手来自于代代相传的封建传统意识,来自于世世承袭的女性生来是男性附庸的“原罪意识”
无论她们的一生是幸运亦或不幸运,甚至不惜由一个城市的毁灭来成全一份短暂的爱情她们生存期间的,都是一个灰色的没有生气的死人世界
《心经》中的少女许小寒,正值豆蔻年华,却为恋着自己的父亲而一再扼杀健康的爱情;《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娇蕊,却为了自私又虚伪的佟振保而毁掉自己的家庭……无论是新派旧派,这些女性都是自觉自愿地甘居于男性的脚下,血泪斑斑,情感错乱,在“千苍百孔”的感情世界中挣扎£全应了张爱玲的感叹:“人间无爱”“奴性何时了”♀些女奴们的群像有的只是一份错位的失落的永不纯洁的病态情欢
张爱玲以她的青春的生命去识读出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历史悲剧,不能不说这本身就是传奇≡然,张爱玲自己并非自觉地意识到她描摹的世界的历史深刻性,但她以女性的直感和她善悟的聪颖去描摹挣扎在心狱煎熬中世代女性的群像,确实是她的伟大之处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是直接受到封建宗教势力的受害者的典型,这种势力是由金钱形式出现的曹七巧是黄金的受害者,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不足道的渣滓”傅雷是这样评价的
因为金钱,曹七巧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爱情和正常人的生活,被迫守着一个活如僵尸的丈夫金钱像一把沉重的枷锁窒息住她正常的呼吸而当她以青春爱情以致人生的代价赢得了黄金后,她却已被枷锁压得扭曲了人性;她把过去所遭受的一切,全部变本加厉地报复在子女身上:破坏儿子的婚姻,拆散女儿的姻缘
那种被黄金异化了的女性偏狭阴暗的心理,就在这黄金与报复的间隔中反复碰撞,碰撞得满身都是伤痕人们看到的仅是表面上情欲的作崇,但情欲的后面不是还有更冷酷的黄金么所以,张爱玲的笔下便有了曹七巧在情欲面前亦不动心的冷酷心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来,他跟她捉迷藏似的,人是近不得身子的,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到姜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姜季泽相爱……十年过去了,他也老了,然而究竟还是那个人啊他难道是哄她吗?他想她的钱――她卖掉了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
曹七巧的最后一点情欲也被黄金的枷锁榨干了她心有不甘,她需要别人为了她的牺牲也付出些什么,不管这别人是否自己的亲骨肉,只要能够补偿她的变态心理于是,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情人被自己赶跑了,亲戚不敢上门,她只是变本加厉地折磨着自己的亲生儿女当复仇成功,儿女替自己的母亲还了一生的情债之后,曹七巧满足了?!
曹七巧的一生是女性生崖中最苍凉的一生,她几乎扮演了双重角色,是被迫害的女奴又是迫害女奴的奴隶主♀种非人非鬼的女奴生涯已经演了几千年,却没有谢幕∨爱玲在的结尾处写出了给人以无限启示的句子: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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