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嘿嘿一笑,不以为意,道:“其实在我爹爹看来,大明倭寇之乱,有一半原因是出自朝廷。第一笔账就要算到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头上。”说完这句,故意住口不说,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毓秀公主。
毓秀公主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左顾右望,见四野无人,压低声音问:“那是怎么一回事?”
吴歌笑道:“你想听啊,你不怕杀头了吗?”
毓秀公主知道他挤兑自己,不由又急又恼,嗔道:“吴大哥你坏死了,人家还不是关心你……”一言未尽,忽觉吐露了心事,急忙住口,已是晕生双颊,低下头去,不敢去看吴歌。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她娇羞的脸上,她光洁细腻的皮肤透出琥珀般的晕红,当真是美艳无俦。吴歌看得一呆,想到她说的那句话,心里甜丝丝地直如吃了蜜一般,哪里还舍得再去开她玩笑,道:“好啦,好啦,是我的不是,我给你陪礼啦。”说着在马上往前欠身,拱手施了一礼。
毓秀公主“扑哧”一声笑了,道:“敷衍了事,没有诚意。”
吴歌道:“那公主要怎样责罚草民呢?”
毓秀公主装模做样的想了一下,道:“罚你给我讲故事,本宫不说停,你便不能停。”
吴歌道:“遵——旨。”
两人相视一笑。吴歌接续前言,道:“我爹爹曾说,太祖皇帝这个人,虽有权谋,却无远见,终究脱不了流民的狭隘与小气。他在立国之初,便下了‘禁海令’,不许片帆出海。说是为了防范倭寇,其实更多是怕人图谋海外。这条禁令说有多小家子气便有多小家子气,沧海无际,大明海防自辽东而至海南,绵延何止万里,又岂是一纸禁令所能禁得了的。结果,非但倭寇没防住,反而使得沿海那些靠海为生的百姓也没了活头。老实的被饿死,胆大的廷而走险,就下海为盗,成了‘假倭’。倘若当初便能拿出大国气魄,放开怀抱,开放海禁,设立海关,整备海防,营建海军,不但能打击倭寇,国家更能工商并举,海外的白银大量流入国库,沿海百姓有活干,有饭吃,又何来这许多‘假倭’?现在却是走私猖厥,原本国家该赚的钱却统统流入倭寇私商之手,这可不是活该吗?”
“到了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倒是雄才大略,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大明舰队纵横四海,若能就此建立一条商贸航线,互通有无,本可以大有一番做为,但成祖心不在此,却意在扬威,显示中华强大,终究是务虚太多,未有实效,才会被那些士大夫批驳下西洋之举‘靡耗钱粮’。成祖之后,便草草收场,将大片海疆拱手让与了他人。”
毓秀公主听到这里,樱唇一动,欲言又止。吴歌看在眼里,道:“公主有话但说无访?”
毓秀公主道:“令尊见识之奇,世所罕有。所思所虑,无不大有道理,为何不向朝廷建言献策呢?”
吴歌笑道:“建言献策?我爹爹一无爵位,二无功名,你觉得皇帝和那些士大夫们会听他一介草民的建言吗?纵然会听,我爹爹那番重工兴商的言论一出,只怕立时便会被那些儒生视为异类而大加挞筏。在爹爹看来,大明既无明辨之君,亦无识见之臣。嘉靖朝以来,国家大局稳定,百业兴隆,若能励精图治,开创新局,当可再进一步,创千古未有之新局。只可惜皇帝只顾养生享乐,大臣只顾内耗争斗,谁又真正关心这个国家?朱家的天下他朱家的子孙既不放在心上,我爹爹又怎么会去费神耗力,除非……呵呵,可他又不是那种人。”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
毓秀公主明白他语焉不详的意思,心中又是一阵狂跳,急忙岔开话去,道:“那令尊放过了东方诗霏,后来呢?”
吴歌道:“后来东方诗霏似乎真的收了手。那时沿海倭患基本平定,我爹爹却依然背负骂名。他抗倭时结交的一些名士豪杰,解救的百姓乡绅听闻他蒙冤,都为他奔走澄清,这当中便有红叶伯伯。后来戚继光将军也力证他清白。但他率性江湖,自也树敌不少,这些仇家则借机不断抹黑他,甚至挖出他悖逆父母,被逐出家门等等往事,来证明他自小便是个不忠不孝,结交匪类的魔头。一时间争议满天,毁誉参半。我爹爹却不在乎,我妈也不在乎,铁了心要嫁与我爹。四大世家便炸开了锅。要知道我妈妈当时不但身份尊崇,而且才貌绝代,不仅四大世家中有不少仰慕者,许多王侯公卿之家也想结这门亲。可是妈妈却要嫁一个这样狂邪之人,大家或嫉妒,或愤怒,或不解,或伤心,群情汹涌,愈加容不得我爹爹。有一些年青气盛的遇到了我爹爹,便谩骂挑衅。我爹爹岂是好相与的,将他们通通揍了一遍。于是他们的师长好友出面护短,三言两语不合,又是一场大战。到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当朝首辅张居正也卷入其中。”
毓秀公主大吃一惊,道:“张阁老?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啊。”
吴歌冷笑道:“只怕那‘一人’当时也是在他之下的。张居正是替郑王世子来保媒,他与我爹爹熟识,只道我爹爹会卖他面子,想劝我爹爹放手。哪知道他纵是阅人无数,其实对我爹爹却是看走了眼的。”
毓秀公主实是忍不住,插话道:“令尊怎么会认识张大人的?”
吴歌道:“还不是因为我爹爹长年给他及各部官员送礼打点,所以他以为我爹爹亦是个趋炎附势之人。”
毓秀公主惊得张大了樱唇,半晌才道:“你……你是说……你爹贿赂张大人?”
吴歌淡淡地道:“是啊。张居正贪权爱财,擅于享乐,谁不知道?”
毓秀公主道:“可是……为什么?”
吴歌苦笑道:“这便是这个世道的悲哀了。在这个世道,英雄豪杰要想有所作为,光有一腔热血,一身本领是不够的,还得有一个靠山。在戚家军创建之初,我爹爹便建议一定要抱住首辅这个大靠山。戚将军也是一个圆通智慧之人,思虑之后,又听了我爹爹两句话,便应允了。”
毓秀公主道:“你爹爹说了什么话?”
吴歌道:“我爹爹说:我不想你做朱纨。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这种事,咱们是不干的。。”
毓秀公主道:“朱纨是谁?”
吴歌叹了口气,道:“朱纨是嘉靖朝的一个大忠臣,官至闽浙提督,为官清廉,正直无私,也是一个抗倭名将,倭寇闻其名而胆丧。他在闽浙任上时,曾捕杀大倭寇稽天和海盗头子许栋,严厉打击走私违禁。因而得罪了一大批靠走私牟利的闽浙豪绅。这些豪绅地主树大根生,都有亲朋在朝中为官,岂能容朱纨断了他们的财路。于是朝中多位官员多次弹劾他,说他杀的倭寇都是良民百姓,是擅杀冒功。朱纨一腔耿直,系希望于皇帝能明鉴。结果皇帝却听信谗言,将他革职查办。朱纨悲愤交加,自尽明志。”
毓秀公主一声叹息,无言以对。吴歌道:“大丈夫当此非常之世,欲想成事,自然要用非常手段。戚将军这么多年,手握重兵而不遭忌,抗倭南疆而不受掣肘,便全在于此了。他们不畏人言,牺牲名节,只为百姓谋福,可没有一分一毫是为了自己。据说几年前戚将军过世时,家徒四壁,毫无余财,观者无不慨叹。”
毓秀公主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顿了一顿,道:“听说张大人极是难惹,令尊连他的面子都不买账,他岂肯善罢?”
吴歌嘿嘿一笑,道:“张居正先是续交情,诱以利,见我爹爹不动于心,便出言威胁。我爹爹一怒之下,露了一手神功,一招之间便将护卫张居正的三十余名大内高手放倒,直把张居正惊得目瞪口呆。他虽然已有耳闻我爹爹在江湖上的声名,但未亲眼目睹之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多年来一直在他跟前阿谀奉承的这个人竟然真有如此手段,平日里那全盘在握的首辅风采全然失态,颤着身子失声叫道:你——你敢犯上?我爹爹冷笑道:张大人放心,我不会伤你。不是不敢,亦非不能,而是不愿。盖因你虽然贪权擅杀,不容异己,但你的确是一个治世能臣。杀你,于国于民无益。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却也不必挂心在下的终身大事。在下今日冒犯了大人,此去定然远避他方,不惹大人厌烦。但大人的一言一行,在下虽在万里之外,却也未必不知。希望大人以家国为重,好自为之。一番话说完,我爹爹扬长而去。此后和我娘亲远走海外,不再过问中土之事。”
毓秀公主听得悠然神往,好半晌,才道:“后来呢?”
吴歌笑道:“后来,后来便有了我啊。我听爹爹说,我生在爪哇,没满周岁就跟着爹爹妈妈游历了真腊,旧港,暹罗、古里、满刺加、勃泥、苏门答剌。爹爹说,那一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惜我那时太小,基本上什么都不记得。待我会记事了……”说到这里,他忽然语调一沉,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来。
毓秀公主心思细腻,她记得吴歌先前跟铁翼道人说过父亲已经仙逝,虽然好奇这等盖世英雄怎么会英年早逝,却怕引吴歌伤心,当下岔开话题,道:“吴大哥,你讲了个这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讲一个我们朝鲜的故事给你听啊。”
吴歌心中一暖:这女孩真是善良。笑道:“好啊。也要精彩一点的。”
毓秀公主道:“那是自然。这个故事是发生在高勾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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