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飏狡黠地笑着说：“这叫你做了初一，我做初二，得一礼当然要还一拜呀。”
这二天是星期六，周塬只得邀了志平一同到古杰勋家去。志平推着单车陪着他慢慢地走着，平坦的路段还拉他一程。弯弯曲曲的溪坝碧水长流，两边的晚稻已在作苞孕穗，满眼铺青迭翠，一片绿油油。“今年搞包工制，田间管理更加到位，又是一个丰收年啊！”他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到李磊家去，今年李磊已经走进了华南工大，都是事在人为啊！他的激情又上来了：
青山依旧碧水长，莲荷如盖稻花香。
事在人为酬汗水，春华秋实粮满仓。
翻过一座小山，就是老古家了，前年跟杨主任邀他来寻访他出山时到了这里。这是几间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茅屋，门前一口池塘，两只白鹅正踏着红掌青波戏水，正面岸柳低垂，靠背的山丘是果园。刚走到塘边，老古就迎出来了：“听说您住院去了，看来又要你作说客来了？”“没办法，诸葛亮本应该请三次呀！”原来他在屋顶上远远望见便下来接客了。“原来的房子又破又小，建两间大一点的。”
坪中垛着茅草，志平说：“怎么不改瓦呢？”
“山里有现成的茅草，手里却没有买瓦的现钞呀。”
他妻子小胡竟是一袭白裙端茶出来了。周塬说：“本来竹篱茅舍是指农家，但这里住的却是才子佳人。在做衣还是绣花？”但小胡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又是草又是灰，我也插不上手，免得到旁边挡道，还是做我能做的事。”
屋上叫茅草，老古说：“我知道你们是带着使命而来，已经十一点多了，添客不杀鸡，吃了饭再说，我去料理屋上的师父去了。”周塬和志平也就一起帮着把茅草整齐成一束一束，递上房去。
午饭后，老古叫上周塬和志平到后园去摘梨。园子不大，菜种得不多，面前是一片苗圃，一畦一畦。五六株梨树上挂着的梨又黄又大，他告诉同事，米丘林的是梨苹果，我这是苹果梨。那一头是一片墨绿色的橘树，密密的青果把枝条压到了地面，老古摘了一个掰开来递给志平说：“这是无核蜜橘，还没有成熟。这十来棵树大约可摘500多斤，只可惜地小了，也没有多少工夫来侍弄。就说苗木吧，嫁接了的苹果梨、蜜橘、还有葡萄都是几毛钱甚至一块多钱一支，人勤地不懒，可惜是少地缺工，我不愁养不活自己。如果仅是凭了那点工分，我一家六口会要挨饿，所以我向莫校长声明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是学校的一个损失。但让你蹲在学校里，对你的家庭收入也是个损失。”志平说，“那天莫校长派俞君山来，我就说是石灰路（3）。所以我刚才还和主任说，我们只怕真难说服你。”
“我知道对你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所以你开会也总是看作业，你肩头的担子上，一头是一家六张嘴巴，一头是学生的课业，那根扁担就是你的承诺和担当。我在工作安排时，我不得不考虑这两头。因为体制就决定了你一只脚踏在学校，一只脚踏在农村，这不能怪你。你是个讲信用的人，从没有要我说过半句多话。感谢你坚定地支持了我的工作，才有今年高考的胜利。现在呢，学校也没有来得及准备新人，这四个班的学生还在天天盼望着他们的物理教师。”周塬这时才说明来意。
“我们服你，也就是你在考虑工作时能关心别人，除了我，就说你志平⒙蘼蕖⒘踝鹧隙家谎Ｊ课赫咚馈Ｈ艘膊荒芄庀胱湃プ惨セ骨橛胍宓恼瘛Ｎ抑滥忝墙裉炖吹挠靡狻＜热恢魅卫戳耍四橇桨傺野盐莞呛昧司腿ィ教彀伞２还疑鳎绻瓜裆辖炷茄刹桓桑衣砩暇妥撸灰睬胙＜霸绨才判氯恕！
古杰勋给了每人四个梨，说是四季发财。客人懂得，这是送客的意思，家里正忙。
星期二，老古如期到校上课了。
农忙假后，联校在狮尾岭中学召开公社教师大会，传达县教育系统先进表彰大会的精神，总结高考、中考的情况。汪书记说：“县领导充分肯定了我们公社努力提高教学质量的成绩，我们向县办高中输送了７0多名优秀的初中毕业生，进入了前30名，登上了红榜；高考公社不排名次，但我们公社的上线率超过了百分之六——当然包括送到七中去的学生，县里说话是算数的，我们和七中都算名额。这个比例在全县社办中学中是没有的，特别提出了表扬。领导认为，这是我们文教支部认真贯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充分调动了广大教师为四化培养建设人才的积极性的结果。……”他还满面春风地介绍了大会上先进代表披红挂花的盛况，却半句话说教师的辛苦和贡献。古杰勋一耸身，走出了会场，周塬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散会后，高中部几个人一齐来到周塬房里。岩百岁嚷着走了进来的：“我们日夜苦战，他们吃喝玩乐，我在晚上组织学生自习，他们在隔壁打骨牌吃喝干扰，现在倒由他们披红挂花，真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蛋的’。他们还有脸在这会上自我吹嘘，简直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事！”
志平说他打算调走，“河南有雨河北晴，东方不亮西方亮。处处都可以为党工作。我走，我也要向上反映！”在这位年轻党员的心里，深深为这种有悖党的纪律作风的行为而愤愤不平了。
“反映？去年县检查组来，我们在座谈会上讲了那么多，改了什么？连屁也没放一个，被喂得满嘴流油走了。现在对我们这些提过意见的人实行报复了。该给我的补助费，去年讨得到今年，至今还没有下落。这就是领导？这就是拨乱反正？明天还有什么工作讨论？老子不得奉陪!”刘尊严越说越气。
“都向领导看齐，让明年考得一塌糊涂，看他们拿什么资本去披红挂花……”
“老师们，他们的作为，确实是让人生气！但我们千万不能拿学生来出气。那样就有悖我们的师德了……”周塬想劝慰大家几句，却不好从何说起。这一年来他们对于他工作的掣肘，他比别人的体会更加深刻，他也一下难于平静自己的情绪。
一直在沉默的张达夫点了一支烟踱了起来，他知道周塬自己也没有解开心里的结，他要帮助他解脱。他说：“老师们，大家心里有气，我也有气。如果不是他们的所谓‘丢卒保车’这么折腾，兴许我们的高中上大专线的还会要多几个；初中不搞这个劳民伤财的尖子班，发挥各校的竞争优势，中考成绩还会更好。狮尾岭中学初二抽出了１０个尖子，但高中上线率几与尖子班相等。老师们的积极性来源于党中央粉碎□□的胜利，来源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正确决策，来源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倒是他们的胡作非为挫伤了老师们的积极性，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许多麻烦！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们不是热烈地讨论过教师的价值吗？今天有这许多孩子进入了高中和大学学习，这就证明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至于他们在县里披红挂花出风头，不就是一个功名吗？其实我们走到社员群众中去，这是非评价就十分分明了！你也应该想得通，你当年因为连年的升学率高，不是还挨□□被赶下讲台吗？……”
“怎么还能拿那个年代来说呢？现在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了，是拨乱反正肃清□□流毒的时候了呀！”罗罗打断了达夫的话，火气仍然很大。
听达夫这么一说，周塬冷静了下来，说：“这拨乱反正也只能循序渐进一步步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完才十个月，中央已经在准备对□□进行审判，科学大会、教育大会还刚刚开过，也不可能一下就能贯彻到这山冲来啊。□□的这些残渣余孽和流毒是这么深，我们的改革也艰难，是不能一蹴而就的。还需要我们努力工作来营造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啊！虽然乍暖还寒，但毕竟春天来了！老师们，天不早了大家回去吧，明天还是好好讨论吧。”
寒假一放老古真正卷起铺盖走了，他要用他的勤劳和智慧先富起来。志平经区同意调回自己公社社办中学了。
柴红辉又来信了，她告诉周塬：“……矿子弟学校经过与安平县教育局的协商，已经同意你调来我们这里工作，考虑到你们公社卡着不放，秦局长（就是原来的秦干事，现在是主管人事的副局长了）已经答应另配人员到狮尾岭来……”
他把来信递给妻子看后说：“你看看该怎么办？原来我还很犹豫，心想好不容易来到你的家乡，小孩也能得到你母亲和兄弟的照看，所以虽然那边条件很好，我还下不了决心，现在我身体状况如此，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柴校长是个好人，在□□中的那么多年证明了她的正直，倒是可以放心信任。我还担心你现在身体状况如此，新到一个地方又要重新打开局面，你受得了吗？”
“正因为身体如此，必须积极治疗，可是这里医疗费用成了问题，医院又拿不到药了，我春节后又必须去县里批医药费了。上次她们夫妇回来说起，矿山职工吃药是公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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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塬给几位朋友斟满了酒说：“难得几位几年来对我的帮助和支持，这一杯薄酒聊表谢意。我特别对不起志平，因为你支持了我，我安排你去教政治，星期六提早离校，害得你在支部会议上受到了批评……”
“这就是你‘进行反动的阶级教育（3）’腐蚀年轻干部的罪证啰。”达夫玩笑了一句。
“怎么能怪你呢。恰恰是你让我沉到了教学中去，让我懂得了要如何踏踏实实地去抓教学，我边学边教政治，通过高考的检验，证明了我的人生价值。我是教育新兵，如果跟着他们混，或许也可能混得下去，但我这个年轻的□□员就也只能像那些人一样游手好闲，体现的就是另一种‘价值’了。”
“到那边教什么课呢？
“仍然教政治，负责教导工作，真的谢谢你让我见习了这一年多，该我敬你一杯！”
“好，你们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值得我好好祝贺。只是我处在这夹缝中，欲干不能，欲罢不忍，不知何时是个头啊！”罗罗举起这杯酒，一口吞下。
向老头诗兴来了，然后摇着脑袋长叹了一声说，
“伤别一盅酒，未饮醉心间。人生贵知己，聚难别亦难。”
“鲍叔知管困，师德荐狄贤（2），情谊长相忆，忠心照胆肝。”周塬给他把酒杯斟满。
志平说：“哎，你们做起诗来了？我也凑四句吧：春风天气暖，阳关前路宽。相思寄鸿雁，片纸报平安。小平同志的改革刚刚起步，情况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相信许多政策措施会逐步完善的。”。
达夫拿来了一幅小油画，临摩鲁迅先生的头像相赠，画像上鲁迅先生正眼向前的目光，直立向上的短发，寄托了这位老同学的深意。
向仲荣特地用两张宣纸书写了王维的《渭城曲》赠别，但比王维的原作四句要多，据说是配曲改制的《阳关三迭》中第一迭。写的是中楷隶书：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红旗煤矿派来接周塬的司机又是骆云章，用的是一部客货两用工具车，车头内有两排座位。汽车翻过狮尾岭折向东行，习习的和风迎面吹来，使人感到非常舒适。
林岚看着向后退去的家乡，想到年近七十的老母，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特别是智力迟滞的小女，今后情况会怎样？生活中太多的未知数，她未免有些惆怅地说：“六年前好不容易调过来，本想扎根这里，想不到又要离开。”
周塬也不禁回想起1974年，一家人灰溜溜地来到狮尾岭的情景。他知道此刻林岚心里难过，回头安慰她说：“六年前我们是避祸，挑着行李卷逃到山里来。今天则是求新，选择条件更好的去处，骆师父用车来接我们。党和国家要实行改革开放，为我们开辟了广阔前景，我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你看，春天来了！”
汽车翻过山岭折向北行，前面展现一抹平川，金色的春阳洒满平坦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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