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了解情况加强调查研究,县教育局组织了一次教育大检查,这也是粉碎“□□”以后组织的第一次大检查。检查内容包括:各级各类学校落实抓纲治国运动的情况,事业的发展情况,师资力量的现状,也包括干部考察。
汪实荣自从1955年简易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先当了一年教员,1956年任一所3个老师的学校主任,1957年反□□斗争中崭露头角,成了完小教导主任,接着反□□、社教,他一步步升迁,做到了公社文教书记,□□中他通过多方努力,他钻到了县革委办事组,后来转到了斗批改办公室,据有关消息知道,只等办过□□丧事以后,他可能出任某区教育组长或县政府某局主办干事。谁知“□□”突然垮台,斗批改办也要撤销,他赶紧回到本区,接任了公社文教支部书记。他从多年从政的经验知道,正在“抓纲治国”的这段关键时期,干部将要洗牌。因而这次检查对干部的考察将是一个重点,直接关系自己的仕途。
他从区里获得的信息知道,检查组第一天集中检查区教育组的基点公社,接着六个成员,分成两个小组,各用两天时间分别检查两个公社,星期六全组汇总。星期二到狮尾岭午餐,星期四上午离开。他亲自制订了接待方案,召开了两次会议,统一了汇报口径,从重点检查的学校和路线、陪同人员都作了精心安排,对于食宿,由会计姜玖魁专门负责,强调用高规格接待和补贴。
狮尾岭中学是必检的单位,他最放不下心的也是这里。社办高中的校长是区里统一配备的,齐楚良是区教育组主管业务的副组长来兼任校长,虽说是支部委员,他却并没有控制的能力,反而不得不尊重他的意见,比如对教导主任的任命,区里最终是采纳他的意见,起用了周塬。这次县里通知齐楚良去开会,两个多月了没有回来,将会上调或者取代他?以他的能力和资历,完全要超过他。而中学部的教师,是全公社业务拔尖的角色,人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最难统一口径;许多都是走“白专”道路的,只有搞政治运动时才把尾巴夹住。现在“□□”倒了,而且恢复了高考,业务又抬头了,他们的尾巴又上翘了,难以控制。开学三个月了,中学的工作他简直插不上手,他们只有要钱要物时才来找联校,甚至他们还越过联校直接去找公社,以“公社党委的意见”来挟制你,完全不听你的指挥。周塬这个人虽说业务上可以放心,但他并不是政治圈子内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对立派,本来就是“控制使用的对象”,不可信任的;而且他初搞行政,完全不懂规则,不按常规出牌。例如这次救灾,他便先向公社汇报,后来由公社指示联校去找他,要联校腾房子也是事先不向他请示,而是由齐楚良托人搭来一张条子,到会上逼他让步。这次检查这里是第一站,能顺利过关吗?
他找周塬谈了两次。他先从检查对他的上进和提拔说起,让他懂得利害关系,后来又提出具体的接待要求。周塬的表示是一定开好教师会议,按他的指示向老师们传达。但他始终放心不下。
别说统一汇报口径,就在伙食接待上就顶起牛来了。那一天周塬根据联校的部署,召集了一次全校教师会议传达联校的要求。周塬还刚刚谈伙食接待标准的问题,胡文楷就提出:“坚决反对联校借接待检查大吃大喝、多吃多占,更不同意将酒肉抬到书记的房子里去吃喝。”他开了这个头,带起了满塘麻蝈叫。周塬给大家做工作说:“检查组来了把伙食搞好一点,于情理上也是应该的。比如说,我们谁家来了客人,没有鱼肉,鸡蛋总会打两个,这也是常情。”但教师们说我们的食堂是大家凑钱办,教师和学生都吃得很节俭。现在伙食标准定这么高,我们贴不起。周塬照汪书记的话说:“要教师们放心,所有伙食费用,一律由联校补贴。”谁知这句话一出口,会场里炸开了锅:“联校的钱是什么钱?是事业经费,拿来吃喝,本来就是错误的。上级的检查组怎么能这么干呢?”“要办学没有钱,要吃喝了就有钱了……”因为本来是给刘尊严的结扎术后补贴,硬是给在应该评给的困难补助费中扣除了,刘尊严说起就有气。最后的决议是按上级规定的要求:四菜一汤,在食堂另开一桌,不要端到房里去,应该透明。并且还逼着周塬说:“这就看你是要巴结领导,还是听从群众意见了。”讨论这个意见时,李虎也在场,他是十分赞成的。周塬的嘴巴也被大家封住了。他只好又向汪实荣解释,——当然他不会傻冒到去如实汇报,汪书记气得颈项发红。他批评周塬只知当群众尾巴。他最后只得帮联校出了个主意:为了不激起大家的反感,我们把就餐时间错开,让老师和学生先开餐,检查组延长听汇报的时间推迟进食堂。检查组就要到了,汪书记也只好点头同意。
检查组一行三人星期二上午十点按时到达狮尾岭公社,组长杨益康是青龙区的教育组长,□□中在县斗批改办公室与汪实荣同过事。检查组长是故人,汪书记喜出望外。但由于狮尾岭中学的“不合作”,汪实荣和姜玖魁商量,晚上安排到供销社饭店住宿,以夜宵补救,第二天改变原定路线,明上午检查南山湾和河清学校,重点在南山湾,那是有小学又有初中的七年制学校,支部副书记张克昌同志在那里任校长,十二点半赶到长田学校午餐,下午再检查长田和黄泥坳学校,回长田晚餐。由姜负责找食品站专门杀一头猪,请一个厨师到长田学校备办饭菜,由全体支委和受检学校校长和主任作陪。检查组留宿长田,后天直接去大全公社。
检查组一到学校,稍事休息,就在办公室听联校的汇报,直到下午一点,才进食堂午餐,联校还是再加了两个菜,买了两瓶好酒。汪再三致歉,周塬也只好出面敬酒,并说明山沟里条件不好,请领导们海涵。对于杨益康他当然很熟悉,而且一见面就自然想起安师大门口那张“去势图”和小西门逆旅中的□□。产生出一种鄙夷的情感。但今天他是座上客,以县检查组组长的身份到来,他不得不强装笑脸去恭敬他!啊,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似乎有些领悟了。
联校虽然对中学的伙食,未按他们的计划开出不满,但检查组并不知道个中矛盾,加上一点开餐,腹内需求大增,在频频劝进下,两瓶酒一滴不剩,吃得尚是满意。下午是对狮尾岭中学的检查很简单,三点到四点,听周塬汇报学校的情况,原来准备了的听课计划并未实施。大概领导们喝酒之后,脸色酡红,面对学生觉得不妥,便以时间紧张取消了。然后由一个组员审阅学校工作计划,学校日志、教师们的备课本,学生作业本,一个组员召集学生座谈会,杨组长则找了三个老师谈话。
杨组长第一个谈话的是周塬。因为是熟人,谈话便从叙旧开始。杨很热情,先递过一支烟说:“我们自在安丰分别后,我回到了家乡两湖区,又在县大批判办搞了一段时期,现在在青龙区教育组,一晃又是14年了。四十多岁了,人到中年万事休,冒得好多搞手了。你也快四十了吧?”
周塬看了看他那故作亲热的脸,也故意自卑地说:“校长不过长我三两岁,正是春风得意时,大红还在后头。即如我在您看来,不过是‘待罪之人’,亦时刻不敢懈怠,也想为人民教育事业奉献绵薄之力。”
“我知道你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抓升学率很有一套,目前恢复了高考,领导又把你选□□担任教导主任,是很具慧眼的,工作还惬意吧,难得故人相遇,随便谈谈吧。”他摊开了笔记本,摆出了听汇报的架势。
“以我的政治身份,实在不宜搞行政工作。正如蔡九打铜锣,是‘推也推不脱,奈也奈不何’。不过既然党委相信,我又只能听从党的安排。我牢记着您当年给我说过的话,相信群众相信党。我们学校在党委的正确领导和广大群众的支持下,目前学校工作还算井井有条,老师们认真贯彻党的教育方针,积极工作,争取为四化建设多培养人才。……”周塬顺着他的意思说起了套话,杨益康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教导主任,最了解基层情况,希望多谈些具体的人和事,无论是正面的或反而的。”
“好的。您知道我们这样的学校要办高中确实有许多困难,开学不久又遇到山洪冲垮了教室,但公社党委亲自出面为我们解决木材,大队替我们修复了教室。齐校长在县里开会‘当乞丐’搞回来三千多册图书,建起来了图书室。老师和学生通过勤工俭学,自己挣钱买纸张,解决办公经费的不足。老师们呢,工作不分份内份外,争着多干事。就说有几个□□员吧。”
于是他将志平服从安排学政治,协助抓教导工作;沈琼认真教数学,学生参加片区高中数理化竞赛夺魁和额外担任学生生活辅导;章云凯主动帮助党委做好刘尊严的思想工作,并自告奋勇去县医院给他作陪护的这些事介绍一遍。他还说了工友李虎和语文老师石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达夫听从公社联校安排……
这时上第七节课了,学生来叫他去上语文。他说:“其实呢,这狮尾岭中学的每一个老师,在党的十一大精神鼓舞下,都是在自觉积极地教书育人。我这教导主任只是名义的,我还是在教我的语文当我的班主任。我先去上课,反正我在校内。您可以随时叫我。”他如释重负地出来,通知下一个老师进去,赶紧往教室里奔。
按检查组要求,晚上要召开一个老师代表座谈会。汪书记亲自嘱咐周塬要安排好与会人员,并好好掌握会议,不要失控。大家推举了古杰勋、胡文楷、石志、张相林、刘尊严、罗四维六个人,认为他们的年龄、性别、学历都有代表性,且公办民办都有,也比较了解情况,周塬又把叶志平、章云凯和沈琼三个党员加上,一共九个人,并事先征得汪实荣的首肯,但石志不愿参加,晚上便只有八个人。座谈会由一个年轻组员小欧主持。周塬觉得自己是主任,如果参加会议有妨碍发言之嫌,而且杨组长已经和他谈过话了,会议自有检查组的同志掌握,汪书记“好好掌握会议”的指示实在是多余的,便一边在校内巡视,照看学生的晚自习,一边到厨房取点茶水送去,随时准备应对检查组的指示和要求。
汪书记和姜会计则陪同杨组长和另一个组员老罗去拜会公社党委领导,九点来到了招待所,汪书记说要“向检查组领导汇报思想”。
供销社招待所在学校下面,毗邻公路。这本是供销社属下的一个服务性的营业单位,有几间客房,收拾得也还清洁,上级来公社及各单位检查的干部或业务往来人员常在这里安宿,也为过路的司机和客商的中伙安宿服务。供销社的炊事员兼厨师,也可办得一桌两桌酒菜。有个女服务员白天还要经营面食包点,如果晚上客人忒多,就在附近临时雇请人员,近旁生产队就有两个年轻女人常来做招待员。今天,联校没有去生产队请招待员,而是通知了东风的陈芝兰和长田的向春花两位女教师来帮助服务。两间客房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个单人间内还摆上了一张四方红桌,备好了茶点,两瓶山西汾酒,燃起了檀香。四个精致的茶杯盖上了盖子,散溢出龙井的清香。
主客进来坐定,两位女教师递上茶水,主人先致欢迎之意,说明在中学校内条件不好,地方狭窄局促,只能在这里略备一杯薄酒,为上级派来的领导、也为老朋友接风了。
向春花铺开了几个熟菜碟子,六套杯筷,陈芝兰拧开了酒瓶,倒上了美酒,满屋子里浓香扑鼻。
既然正式检查的工作汇报已经在上午讲过了,这里的“汇报”自然只是个名义,所谓谈思想也无非是叙旧谈心甚至发泄了。
“自县里一别又快两年了。”汪实荣端起酒杯开了个头。他们都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所在的县革委会斗批改办公室本来是个庞杂的单位,有20多个人,1976年十月,粉碎了‘□□’,标志□□运动的结束,这个“斗批改办公室”自然也该结束了,11月初除留下两个人清理材料之外,便匆匆解散了,他们也觉得“走为上”,于是他们仍旧回到教育部门,刚好青龙区教育组长空缺,善于钻营的杨益康就走马上任了,而汪实荣呢,只好回到自己的区,区只得把狮尾岭年青的喻钊书记调走,让他回本公社又当起联校书记来。
“这两年的形势可说是戏剧性的变化,‘打倒’的话音还没有落,现在又喊起‘拥护’来了(2)。又是‘三大讲’又是‘拨乱反正’,我现在是打起飞脚跑,还跟不上形势了。这山沟里消息闭塞,一张报纸到了这里也成了历史。譬如说,听□□的话,我们听了一辈子了,‘凡是□□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华主席也明确指示过。那评论员文章却说不对,华主席还是主席呢!有些政策又没有明确的文件,我还真担心站错队,犯阶级立场的错误……”汪实荣开始诉起苦来。
说到犯阶级立场错误,汪实荣就举了关于任命周塬做教导主任一事的例子。他今天特别注意了杨第一个找周塬谈话。
“对于周塬这个人,我们原来在一个学校工作过,后来又同到了安丰区。”杨知道他谈周塬的用意,特意说清他们的关系。“他的支部书记韦吉洲告诉过我,他是属于控制使用的‘21种人③’,不过凭心而论,抓教学他还是有些方法的,据了解教学成绩还不错。我也知道对他的任命是齐楚良的意见,齐历来是一个只重视工作实际效果的人,从高考的需要,在狮尾岭中学这样艰难的条件下,对周塬来说也是一种利用和改造。去年11月18日《人民日报》全文转载《红旗》杂志文章,批判了‘□□’炮制的‘两个估计’,目前或许是必须有一种矫枉过正的势头,这些你也不必担心,这也是你们支部工作的成绩嘛。”
“此人在学生座谈中口碑不错,有些学生对他近乎崇拜了。”坐在一旁的老罗插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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