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塬端起搪缸举了一下,算是表示敬意说:“感谢你的支持,顺利通过了这个计划。只是胡文楷老师提出的问题我原来没有考虑得这么细,大家一合计,方案更完善了,胡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了。”
“你别说胡文楷,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小皮浅眼,要不,当年朱建国怎么会叫他箍桶匠呢?”
“箍桶匠,就是木匠,做圆木的,难道还有别的故事?”周塬好奇地问。
“说来话长,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刚到学校来代班。”他讲起了这箍桶匠绰号的来历。
1969年五月间,党在九大开过不久,学校组织对“九大”的宣传,一连几晚又是□□又是演出节目,全校老师都化妆参加,打着红旗,敲锣打鼓,要搞到十二点以后方能散场。有一夜大概正是立夏时令,立夏有吃汤圆的习俗,“立夏吃碗汤,石头踩成坑”,有人提议学校做汤圆吃。于是留下两个人磨粉帮厨,他是其中一个。这做汤圆本来是随手搓,当然大小有点不均匀。他提出要用秤称一下,做到每个一样大。18个人每人10粒。汤圆煮熟后捞起来分成18碗,剩下大半锅子汤。新来的大学生朱建国可能是太饿了,他又去盛了一碗汤,正准备喝,胡文楷一把夺过他的碗说:“这汤还没有分匀,你怎么就独自勺着喝呢?”弄得朱建国十分难堪,就骂了他一句“箍桶匠,爱财如命!”以后,这“老师吃汤圆要过秤称”的故事,也就像《张先生讨学钱》的花鼓戏一样,成了讥讽老师的典故传开了。胡文楷的绰号也就叫开了。
李虎边讲边笑,笑得被酒呛得满脸通红了。可是周塬却一点不笑,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个带泪的笑话。我的看法不同。前不久也是这个故事我还和食品站的杨主任争论了一番。杨主任你认识吗?”
“认识,我们还有点亲戚。为什么争?”
“那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有一天我在林岚一个同事家喝喜酒,知客的把我带到了食品站杨主任和供销社的刘主任几个人一桌,吃饭间他们就说开了老师吃汤圆的故事,但故事由他们说出来就变味了,他们把做汤圆用秤称重量,改成了连清汤也要过秤称,生怕分不匀,最后说你们老师是‘狗卵上粘花针,尖得杵人’。很明显他们是把老师当‘臭老九’来开涮,嘲讽。逼迫我也只好来点反击。”
“你怎么反击?”
“当时我老半天没有做声,等他们打过哈哈之后,我只得说我没有碰到过这种事,他们说这是千真万确,只是没有点出胡文楷的名字来。我说,好吧,就算有这回事,也好比看花鼓戏《张先生讨学钱》,各有各的不同感情。”
“他们说:‘怎么不同?’
“我说‘有的人看了好笑,用戏中张先生读错别字、遭陈大嫂打骂来作笑料;我看了好哭,教书的人在历史上就遭穷,张先生辛辛苦苦教一年书,没有米过六月,要借陈大嫂三升苦荞麦来度荒,毛伢子逃学折磨他,家长陈大嫂不责备儿子,还要扣他的学钱,你们说可悲不可悲?’
“杨主任说:‘这和吃汤圆是两回事。’
“我说,‘不,这是同一个道理。或许真有这么一位吃汤圆要过秤称的事吧,但这位老师他并没有去占别人的便宜,他是个无权无势的弱者,他无法也无心去占别人的便宜,只是希望自己应得的一份不被别人侵占,各守本分。我们学唯物论,物质是第一性的,今天我们也可以说物资是第一位的,老师不如你们供销社肉食站的营业员,因为他手里不掌握物资,得不到一点路②,各位都是睡在物资堆里的领导,有职有权,我可以问一句,杨主任你家里缺油要吃红锅菜吗?大概不至于吧?’
“杨主任点了点头,尴尬地笑了笑说‘那倒也是。’可教师不行,没有油吃,只能冷脸挨热脸来找你杨主任,开张条子吧,买两斤肥肉,孩子病了要买点红糖白糖也只得涎着脸面,来求你供销社主任大人,帮忙批半斤糖吧。但穷教师除了粉笔蒂子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即使想去占人一点便宜也占不到呀。所以,他不是尖别人的,只是希望属于自己本分的三两米不被别人侵占而已。反映的是一种可怜的弱者的心态,你说是不是?
“这一说,说得大家脸上都没有了笑容,主人赶紧圆场:‘周老师周老师,您说得有理,敬您一杯!’
“挑起这场争论的杨主任只好笑了笑说:‘要说讲道理,我们无论怎样也不是你们老师的对手。’讪讪地举起了酒杯。”
“你的道理也讲得微妙死火③,胡文楷也确实是那么个老实本分的人。”李虎把酒碗递给周塬,“他就是那样,别人的我不要,我的你也莫来拿。也怪不得,他堂客身体不好,几个孩子出不得工,田边菜地里的事也要靠他去做。他这点工资除了自己交伙食费,便只能按四属户向队上交钱,一家六口的口粮还难得回来。他不得不精打细算这个月的工资支出,唯恐敷不到月底。不过有一点,他从不要别人的东西,有次在粮站买米,多找了他五元钱,他出了门也给人家退了回去。他今晚提这事也不是有意要搅烂这事,他只是怕吃亏。”
“我知道,也并不责怪他,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估计担心学生揩油的恐怕也不止他一个人,亏得他把问题提出来,挑明了岂不更好?我很感谢他提醒了我。”
“这‘小名不要制,制了是一世’,朱建国这么一叫,以后许多人都跟着叫他箍桶匠,其实朱建国为什么叫他箍桶匠,我至今都没有弄懂。他自己也不懂,有一次他还笑着说,‘不知朱建国为什么叫我箍桶匠,其实我又没有做过木匠。”
“啊,这个问题大概出自法国文学家巴尔札克的名著《守财奴》。”周塬一边说一边拿过他的教本,递给李虎,“今年的教材上还把这篇文章选入了语文课本。你翻第十二课。其实,书中的箍桶匠是个爱财如命的守财奴,只想如何剥削他人,大量占有财富,而老胡的思想只是怕吃亏,要保住自己的本分,两者并不完全相同。”
李虎接过课本翻看起来。周塬却对这个读过法国名著的朱建国发生兴趣了,“你说那朱建国老师现在在哪里呢?”
“后来走了。那时是姜玖魁当主任,说他是个‘水老倌’,看不惯也批评得多,他一怒之下调到了省城,说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好吧,商量一下,再过一周学生就来了,你看还要作哪些准备。你还有哪些困难?”
李虎想了想说:“最好在厨房内建一个能容两三个立方的水池,添一点蒸缽,碗盏。还想提一个问题,是否与刘事务长商量一下,必要时请他来帮一下忙。”
周塬笑了笑说:“放心,还是要给你亲热你孩子他妈的假期,我作了这样一个安排:初一班放过去以后,刘就不必上数学课了,那边安排人教,只要他教两节初中史地。每周由他负责星期天的早餐和午餐。平日帮你开一下餐。关于建水池的事,叫他去准备材料你负责指导施工。要添置的东西你开个清单来。”
“有这笔钱吗?”
“这你不必担心。”他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姜会计答应在拨修建费时多拨100元,他的崽要住校。我专款专用。”周塬一边笑一边翻开了备课本。
“难怪你今天几次说感谢他的支持呶。”李虎把酒喝完,拿起盛南瓜籽的蒸钵说,“看来你要备课,不打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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