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包问题
一条曲折的溪涧缓缓地流淌着,人们拦住水流,构筑成一道道水坝,蓄积起一泓泓绿水,灌溉着两岸的稻田。一条机耕道沿着溪坝或左或右地向前延伸。实行农田小包工后,田间管理细致及时,秋阳覆照,碧水潺潺,滋润着正处在分蘖旺盛期的晚稻,满眼铺青迭翠,一片绿油油。经过前天那一场大雨,“一番洗清秋”,秋阳下,山河的色彩更加明丽了。周塬骑着自行车向南蹬去。昨夜,老古拿了李磊的作业本来到他的宿舍,告诉他这孩子的物理作业有许多未完成,写得也马马虎虎。他和他谈过,他只说没有来得及。
“又变得骄傲起来了?”周塬不得不放下手头的课卷,接过本子来细看。李磊才满十五岁,个子不高,是物理课代表,也是“尖子生”,春天在片区联赛中他数理化成绩都好,总分第三,物理单科第一,全校知名,是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对象。但五六月份曾出现过一度成绩倒退,作业完不成,放暑假时曾批评过他骄傲自满,并强调他必须利用暑假把作业全部补做一遍。暑假中他确实做了几大本数理化作业。周塬边看边说:“家庭有什么特殊原因吧?”
“他说,他父亲要求他每天放学后或搓30丈草包绳,或为建新房挖地基担一立方土,实在没有时间。如果这样,他就没有希望了。目前有人来我们这里收草包,这搓绳打草包的不是少数。您只不去调查,兴许这种情况不会只有李磊一家。”老古重提学生寄宿住校的建议。
他十分欣赏老古这个才入教育战线当老师的“新兵”,能及时地发现问题,而且对于学生有高度负责的精神。他当即去和达夫等几个人碰了一下头:利用这两天有重点地作一次家庭访问,调查一下情况,星期五开个高二班主任会专题研究。因为今天下午他要代齐楚良去联校参加抗灾工作会议,上完第一节课便借了老古的自行车到李磊家去作家庭访问。
李磊家住在北华洲,离学校有十多里,在这狮尾岭公社的最南缘,去年高一时他全班普访,曾经去过一次,那是步行。今天正值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中秋时节,又是雨后放晴,使人神清气爽。他从师范毕业参加教育工作已经20年了,这是他心情最舒畅的时候。他也才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工作的深远意义,以前虽也常把培养革命接班人放在口头上,但总觉得很“虚”;今天国家着力建设在等着出人才去实现四化,他深刻地感到自己的工作是实实在在与国家社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20年来在他的头上无端加上过这种那种“帽子”,把他作为另类,那三上三下的经历更像是一场恶梦,也像一场闹剧……。他又不觉好笑,“由他们去说吧!我要用事实来证明,我到底是在搞反动的阶级教育,还是在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你们睁开眼睛看吧!”他深深呼吸着这甜美的空气,脚下也更有力,一溜下脚路,自行车蹬得飞快,很快北华洲就在眼前了。
北华洲在华江北岸,江对面是临县的南华洲。说洲其实也并非四面环水。据人说这华江自西向东流来,注入楚河后,水势不小,从前还来过小轮船,在北华洲这一带形成一片湿地。以后逐渐淤积围垦,也便只有平原一片,河水也不甚宽阔,多数时间可以徒涉了。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山”地起伏不平的感觉了,眼前是一马平川,嫩绿青葱的晚稻像翠锦覆盖着大地,悠悠的南风荡起微微的绿浪。
在绿浪中唯有一处凸起的土丘,环合的竹树丛中升起袅袅炊烟,那就是李磊的家。一条小黄狗叫着把他迎到几间低矮的小茅屋前。竹篱边一个手提潲桶的中年妇女探身张望,她就是李磊的妈妈李大嫂,热情地把他让进了家。
“是不是我家李磊在学校犯了错,害得老师跑这么远到家里来。”她一边抱柴禾烧茶,一边让小孩去叫丈夫回来。
老李回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虽然也曾读过两年书,识得些字,还在互助组当过两年会计,但一家八口的生活担子压在他肩头上,过早地虾了腰,右肩头隆起来,明显地可以看出生活重担对他躯体的摧残。
因为来过一回了,他直接说明他的来意:想了解一下李磊一天的生活和时间安排,放学回来是否帮家长做些事。老李告诉他,孩子在家还算听话,也勤快,每天上学读书基本上是两头墨黑,因为离学校有十多里,吃过晚饭后,如果是晴天每人去担一阵地基,准备明年建两间屋,如果是雨天就搓搓草绳帮助打点草包。老李十分坦率地告诉了他在家的劳动情况,儿子听话,读书回来能帮助自己做事,能分担他的负担了,他很高兴,谈吐间不无自豪。
周塬顺着老李的意思往下说:“俗话说,男子十五当门户,他们兄弟小小年纪懂得为父母分忧解愁,帮助你们做事,是十分可爱的,我要祝贺你有这么两个好儿子。本来学校从小学开始也一直是教育学生要对父母感恩,要帮家长做家务,以培养劳动习惯。但是今天我要说您,您这安排欠妥当。”
“欠妥当?”他停下了吧哒的烟袋,怀疑地注视着老师。
“是的,不妥。首先孩子还太小,才十五岁十三岁,能做多少事啊?其次耽搁了他们的学习时间。您算笔账,他每天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发,白天上课是七个钟头,至少要五点多放学,这来回近三十里路要花多少时间?我可以肯定,如果是雨天,这么溜溜滑滑的路,最快也得下午七点多方才到得家。回得家来,你还要他担一个立方的土,或搓30丈草绳要多少时间,您每天让他们睡多少时间?”
“那,那是不足八个小时了。常言道,‘寒窗苦读’,我们这种家庭要读书是要吃苦啊!”
“我并不反对要苦读,但他们有什么时间去看书?上高中了六七门功课,那么多作业,都是要时间才能完成的。大嫂方才见我进来就问,磊伢子是不是在学校犯了错误,让老师上门来告状来了。我说伢子很可爱,是老李你的儿子,性格像你,也很要强,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但从五月以来,明显地后退了,作业马虎多了,许多没有完成。这不是他不守纪律,也不是偷懒,是他没有时间,中午人家回去吃午饭,他不回家在教室里做作业。我发现他困得很,上课常常打瞌睡,是睡眠不足啊。”周塬动情了,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这样下去,会把孩子累坏的。”
“那倒不会,只有病坏人,没有累坏人的。”
“不,累一样伤人,特别是孩子!敢问老李你生来背就虾吗?”
“咳咳。”他尴尬地笑了一笑。李大嫂从厨房里出来插了一句:“谁像你这样蛮扮筋?一回家来,书包还没有放稳就是唬着做事。”崽是娘身上的肉,她实在心痛啊!
老李默然了,点燃了烟袋,悠悠地吐出了白色的烟圈:“周老师,难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我一家八口,就依靠我们夫妻俩一天到晚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巴望着田里的庄稼栏里的猪,省吃俭用过日子。为了减轻负担,我们把大女儿早早出嫁了,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看着大孩子十四五岁了,希望能帮把手了。但前两年高中办到屋门口来了,孩子自己要读,在学校也年年得奖状,也咬紧牙关让儿子去过把高中瘾。可上学要钱呀,要学费,要文具,虽说不多,但几个孩子加起来就多了。时下人们都说‘吃饭靠集体,用钱靠自己’,意思是说一年到头在生产队出工,分了这点粮食,但就再没有别的余钱分配,纯靠自己另外去设法挣。这两年人民公社不再叫喊‘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可以养猪,也可以经营自留地了,也才架起势让儿子去读。
“今年夏天城里有人来收草包,乡下人没有去处挣钱,这也是难得的机会,于是计算着让他们帮点忙。老师莫见笑,还搭帮打了点草包,才有钱来上学。房子也要盖了,说得丑一点,我们一家三代,十五六岁的崽就挤在三间小茅屋里。”
他站起身来带周塬去看他们家的房屋。屋子又矮又黑,猪舍紧挨着厨房,一家三代三间卧室又小又黑,儿子渐大,是该建房子了。他说:“这人民公社农业学大寨的集体工,我们一年‘站’到头,还买不回来这一家八口的这点口粮,要吃油盐要穿衣服,子女要学费,建房子要材料,哪里来钱呢?……”他把双手一摊,表示了在那个年代被死死拴牢在农村的农民的无奈,“家里的担子全在我身上,一年到头手叉水脚叉泥,累得伸不了腰,老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儿子带到十四五岁了,也希望有点回报,该帮点忙了。再说起房子也是为了他们。”
“是啊,是该建房子了。”对于这位农民兄弟的困难,周塬十分同情,也看出他目前状况的无奈,就说:“在子女读书的问题上您确实是两难,读吧,有许多困难,草包也要打,钱是要挣的。但是,不读书又如何?……”
“那也不行啊,俗话说‘养崽不读书,犹如养只猪’不学点本事,儿子将来也不得了,那就都会是草包了。”李大嫂忙从厨房里出来插上这么一句,看来她是担心丈夫横着想。
“这读书与劳动之间也是一个矛盾,像你一样又想孩子读点书,家里又要他挣钱,担地基,其实两者都重要,您应该改变计划,调整时间,把时间错开一下就行了。现在李磊他们离毕业参加高考只有□□个月了。为了不让孩子变成草包,宁肯不挣这点钱,这几个月不让他们打草包了。至于担屋场地基暂时更不必搞,他们两兄弟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能挑多少?别把人压坏了,待过一二年一担要胜过现在两担。”老李认真地听着,点头说:“那倒也是。”
周塬见他同意,进一步把高考的事说下去:“您知道政府恢复了大学招生已经两年了,考取以后便连粮食户口一起转了,大学毕业后国家分配工作,那样的话,您也就用不着这样劳神费力为他们到这河洲上来盖这两间茅屋了,兴许还可以接您去城里住高楼大厦。”
“有这个可能吗?我倒并不奢望。”老李笑起来了。
“有!完全有希望!”周塬郑重地告诉他,“小磊本来成绩好。今年春天片区十几所中学,包括七中在内的高中生数理化竞赛,他名列前茅,得了个第一。千竿撑船,一竿上岸,关键是这几个月了,我们对他也寄予很大的希望!”
“当真?”老李高兴起来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如果真能这样,我就再累点也值得。按您说的从今天起,每天晚上让他做一二小时作业就是。”
李大嫂快活地从厨房里奔出来插话了:“我娘家那边几个在七中读书的孩子说,要考大学了,都张罗到学校去寄宿,好集中思想读书。我家磊伢子他们也可以寄宿吗?”
“可以,只是须等半个月以后。”
“他爸爸,我看我们就再花点本钱,再去借点钱买两头猪回来喂了,让他干脆到学校去读寄宿。”
大嫂一锤定音,老李也表示同意:“也只能如此了,反正只有□□个月了。至于考不考得起,暂时八字还冒得一撇,不过读了书反正在孩子肚子里,姑当赌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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