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扫了一圈,却反应过来:装着骨灰坛的小匣子呢?
眉头一跳,侯青一下想到了什么,连忙放下粥,冲了出去。
这时候,步观澜已经到了大街上。
那装着骨灰坛的小匣子,就捧在她手里。
这时候,时辰还早,天色刚刚放亮,大街上没几个人。
上次她还问道去无量大人胡同,这一次却已经记得路了。
可步观澜又忽然想,若是她不记得路,那才好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该去的总是要去,躲不过。
站在巷子口,步观澜一眼就看见了里面刺目的雪白颜色。
巷子里面四十五步处的那户人家,门口挂着雪白的挽联,门里也是一片的缟素。
几个操持丧事的促使婆子在屋子里面走动,忙忙碌碌。
只是一个两进的小院落,进去一眼就能看见灵堂里那个大大的“奠”字。
堂上摆着一口空棺材,堂前的香案上供着灵位,上书篆字:武威将军吴广仁之灵位。
灵堂正中,烧着铜盆,里面昨夜扔进去的纸钱还未烧干净。
一个身着孝服的人站在灵堂中间,头上挽着髻,簪了一朵白花,体态有些纤弱。
站在那里,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一截木头。
“娘,娘……”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哭着从廊上跑进来,两只眼睛已经肿得跟桃子一样,泪痕满布。
“娘,我梦见爹爹跟我说话了……”
“……”
那妇人终于侧过了头来,看着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小囡囡,颤着手,伸出来,抚摸着她法顶,忍了又忍,泪珠还是断线一样掉下来。
“珠儿乖,爹爹已经去了,你再拜拜他,叫他在天之灵保佑咱们好不好?”
“不,我要爹爹!”小姑娘,天生是带着一股娇气的,听见她娘说爹爹已经去了,怎么也不肯接受,抱着她娘就开始闹腾起来。“我不,爹爹还没死。他说过要回来看珠儿,说话不算话,是要被阎王爷爷抓走的。我不信……”
听了小孩子天真懵懂的话,那妇人眼底的泪,掉得更多了。
她仰了仰头,似乎想要止住,可止不住。
摸着小姑娘的头,她已经泣不成声。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的梦里人,血洒疆场,一去不归。
妇人抱紧了小女孩,这天气太冷,她已瑟瑟发抖。
一个粗使婆子脚步匆匆从外面进来,打量了一眼妇人的脸色,才略带着几分犹豫,声音里透出一种难以掩盖的怜悯:“夫人,还请节哀……外头有人来,说是……说是将军的故人。”
故人?
吴夫人哪里会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故人,多半都是战场上那些。
她一点也不想看见。
可不得不见,惨笑一声,她转过头去,正想叫人进来,没想到,所谓的“故人”,已经不请自来。
步观澜踏着院落里铜黄色的纸钱,捧着匣子,走到了灵堂前面。
饶是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如今也是悲苦入心头,泼墨的画一样,浓得化不开了。
她手里捧着匣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看见眼前这妇人将目光放在了这匣子上。
肃穆的玄黑。
那妇人在看见匣子的一刹,便已经退了三步,脸上露出近乎绝望的表情。
她没有说话,可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挣扎。
依在她身边的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娘到底为什么这副表情,天真而懵懂地拽着她的袖子:“娘,是爹爹的朋友吗?是不是爹爹要回来了?”
她娘怔然良久,站着,没有说话。
步观澜也站着,捧着匣子,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走上前去,慢慢地把匣子放到了灵堂前的香案上。
她身后,那妇人身形再次颤抖起来,手指掐紧了。
人人都知道边关有个凶名赫赫的步将军,人人都知道她杀人如麻,战绩斐然,人人都知道她厉害,能打胜仗。
可为什么,她带回来的是老吴的骨灰?
一颗一颗的眼泪,才出眼眶是滚烫,滑落的时候,已经是冰冷。
她身形越颤,声音嘶哑,却仿佛从自己瘦弱的身躯里,发出自己全部的声音。
“哈哈哈……”
她竟然大笑了起来,状若疯狂。
步观澜一怔,回过头来,却正好对上那一双柔陡然染上几分仇恨的眼眸!
那妇人手一抬,大袖一摆,却是狠狠地朝着她喊:“滚!”
“你给我滚!”
“滚出去!!!”
……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姑娘从未见过自己温文淑雅的母亲,有这般无礼又失态的时候,像是个疯婆子。
她吓住了,甚至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步观澜浑身的鲜血都要被冻住了,又似乎在冰面下,被烈焰烧灼,在冰下沸腾。
她压抑不住,可必须压住。
那种沸腾,释放不出去的东西。
手指收了又放,放了又松,最终似乎连血液都无法到达指尖。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重重地摔了一巴掌在脸上,不用去问为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没脸站在这里。
这里是老吴的灵堂,不是她的战场。
她是带着他们去的将军,却没有把他们带回来。
她不该站在这里。
所以,步观澜走。
她一步一步,在妇人憎恶又仇恨的眼神之中,出了灵堂,又出了大门。
一片缟素的世界,就在她背后。
京城的风雪,好冷。
飘飘扬扬的雪花落在她肩头上,她脚步僵硬,走出去三步,就再也走不动了。
前面巷子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似乎是急匆匆从府里追出来。
发现步观澜不在府里的侯青,这时候终于找到了。
他冲上来,刚准备跟步观澜说话,可看见她脸上表情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了。
脚步顿住,侯青也站住了。
“将军……”
“走吧。”
步观澜淡淡地一笑,吐出一口气来,白茫茫的一片,氤氲在京城的冰寒里。
这个冬天,的确是太冷,冷到人心里去了。
她喊了侯青,这就准备离开。
而背后的世界,仿佛与他们无关。
就在步观澜重新抬步,走到巷子中间的时候,后面忽然起了一声惊呼:“您慢点,夫人!”
听见声音,步观澜回过头。
那泪流满面的妇人追了出来,站在门口,隔着半条小巷,直接给步观澜跪了下来。
追出来的小姑娘,一下站在了台阶上,动也不敢动一下。
她小小的年纪,显然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才叫那个女人滚,又怎么会追出来,给对方跪下。
天真的一双眼里,倒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妇人含泪的眼神里,刻着滔天的仇恨。
她直挺挺的跪下,缓慢地给步观澜磕了一个头,声音也沉而缓:“将军,他不该死。”
两手按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将她的手指头也冻青了。
她颤颤地将自己的额头碰在了地面上,肩膀耸动了一下,又强行止住。
步观澜浑身一震,站在原地,脚上灌了铅。
她眼看着妇人起身来,也不拂去衣服下摆的脏污,仿佛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一样,转过身,朝着门里走。
小姑娘就站在台阶上,扎着两个小辫子,不过这时候没有用她最喜欢的红色,而是雪白。
她娘拉了她的手,牵着她重新走进去。
临进门之前,她转过头来,一双懵懂大眼睛,黑白分明,看着步观澜,直到看不见。
步观澜站了很久,头上肩上都堆了雪,雪化了,又渗进衣裳里,有几分狼狈。
侯青担心:“将军……”
步观澜终于抬起了手来,手指的弧度很是僵直,轻轻一摆,道:“容我想想……”
老吴不该死。
步观澜自然知道。
她还知道自己为什么回京。
抬步,朝着巷子外面去,步观澜很久没说话。
侯青一直跟在她身边,也不敢打扰,只是看着她行进的方向,越来越纳闷。
终于,在看见前面五味斋的时候,侯青傻了。
“将军,您这是?”
“饿了,五味斋的烤鸭,我回京之前就念叨过了。”步观澜脚步不停,也没管身边的侯青是不是停下,只道,“今天咱们来得早,也没人排队,有烤鸭吃了。”
“……”
侯青说不出话来。
步观澜的背影,似乎很纤瘦,可永远像是她用熟手了的那杆穿云枪一样笔直。
她步伐闲闲,很快就进去了。
侯青有些不懂她。
追上去,他没说话。
步观澜却笑:“皇帝老爷都宣旨过了,咱们买了烤鸭赶紧吃,还要去大理寺报个道。你不是说那大理寺卿周宿是个难缠人物吗?别咱们去迟了,人家已经备好一口大锅,准备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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