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么,闲来无事,我来讲述一个虚幻的故事。我想,这真是个扯谈的故事,无论大家喜不喜欢,也不过是聊以谈资的戏言罢,请勿要较真。
元海原本是虚无论者,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认为人只有一世,死去后变会化成灰,什么也不剩下,但是如今他不那么确信这个观点了。他在死亡前是个人类,而如今却变成了一把剑,更确切的说,是他的灵魂寄宿在这把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长剑里。
三尺青锋由精钢铸造,并不是什么神兵,但足以称得上利器。它被束之高阁在这座竹楼里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年头。
对于上辈子的事情,他能够记住的已经不多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如今这个世界和所处的时代,并不是自己原来的世界和时代。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副新躯壳的记忆却不断在他的灵魂中复苏。那并不是多么清晰的记忆,而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例如曾经掠过他人的咽喉,刺穿他们的身体,鲜血顺着剑身流下。那每一次交锋的碰撞、穿刺、缠绕、割裂,在他静下心来时,就如同火花一般迸溅。
这些记忆如同拼图般,不时闪现,然后一块块地镶嵌到他的灵魂中。
元海不知道一件死物是否会如书中描述的那样,通过某些特殊的方式会产生灵性,也不清楚在他降临这把剑前,它是否拥有灵性,但是,在元海的灵魂和剑身的隔阂完全消弭的现在,他就是这把剑的剑灵。
如今,他虽然存留着人身时的一些记忆和感受,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以一把剑的身份进行思考。
他对于自己只是一柄剑没有什么不满,但是长年累月被遗弃此处却不是他所期望的。他无法说话,也没有倾述的对象,更不能移动自己,这是何等的枯燥苦闷。无论是谁都好,他希望能够有人将它带离此地,继续永无止尽的旅程和战斗,因为这至少是武器诞生的意义,而他也可以看看这个崭新的世界。
如何可以选择的话,他希望持有自己的人是个合自己脾性和胃口的家伙,是个前世书中所描述的,爱剑成痴,从一而终的剑客,这样他就不虑自己会被遗弃,甚或是被销毁,有朝一日,两者是否会如书中所说的那样,在冥冥的感受中进行沟通?
他的沉默是别无选择,是源自孤独的哲思,剑灵筛选持剑者,持剑者亦择剑而用,待价而沽是流于庸俗的悲哀,然而他不仅拥有身为一柄剑的觉悟,亦有身为剑灵的傲气和自尊。
他相信,无论外表如何平庸,自己终究是一柄非同凡响的宝剑。
排除无法控制的命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磨砺自己。
身为一把精钢长剑,元海的质地和形状已经定型,他无法了解该如何在没有外物借力的情况下改变本质,但是他能够思考,拥有前世的一些记忆和知识,这些都是他的优势。他开始尝试借助前世的知识深入熟悉自己的身躯,从表到里,从面到点,不断深化细微。在这种自我感悟的过程中,他学会了忘我的入静,学会了构形的存想,在空冥中,一如书籍中所描述的那样,仿佛能够内视到这具身躯的内部结构。
他缺乏改变这种结构的力量,但却逐渐拥有更强大坚韧的精神。究竟过了多久?他偶尔会升起这样的念头。似乎很久,似乎只是一瞬间,因为一切都没有变化,依旧是这处阁楼,依旧是束之高阁,原本洁净的身体和四周却落满了尘埃。被遗忘了吗?他想,随之又陷入早已习惯的恍惚,他失去了时间的标杆,也不想找回,因为专注而恍惚,至少能够忘却孤独。
直到这一天,竹楼的大门重新被人开启。
闯入者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孩子,留着刚掩过耳际的凌乱短发,刘海很长,几乎遮住双眼,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裤,上边还留着几处铜板大小的破洞,露出的皮肤呈现灰黄色的污垢和尘土。她神色慌张,跌跌撞撞扑进房里,立刻将大门掩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追逐自己的诸人在这户人家门墙外的喧骂。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竹楼里的摆设十分整齐,却遍布灰尘,好几处地方有极为显眼的蜘蛛网,没有一点儿人气。她屏息聆听了一会,待到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余下风吹树响的哗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才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和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她的心中有些苦涩,这或许将是自己这一整天的收获,如今惹恼了地头蛇,势必不能留在这里乞讨和偷窃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颓丧的思绪都抛之脑后。呼吸和心跳逐渐恢复平稳,但是跑了许久,喉咙却如同生咽了辣椒一般干涸刺热。她咽了咽硬挤出来的唾沫,用手剥下小片小片的馒头塞入口中,艰难地吞下去,不一会,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然后干脆就狼吞虎咽起来,不消片刻,两只大馒头就填进了肚子里,让她有了八九分的饱意。
这是三天来,她第一次吃饱。
然后她站起来,开始仔细打量这座竹楼。她对于一个大户人家里,竟然有这么一座衰败的建筑感到好奇,这里摆设整齐,或许能够顺手带出一些值钱的东西也不一定。她打着如意算盘开始搜索屋子的各个角落。
竹楼一共有三层,银两是没有的,大件的器物也搬不走,但是第一层里有几个看上去古色古香的餐具,应该值几个钱。二楼是主人的卧室,唯一可以利用的东西就是一张薄薄的被单,她把它当作包裹,卷走了一楼的餐具,将来还可以用来缝补这身衣服。
她背着包袱上了第三层,这里没什么摆设,只在角落有一个空着的兵器架,地面空旷而平整。她的目光落在右首的墙上,那里挂着一把剑。
她先是一错愕,然后露出一丝欣喜,这把剑或许才是自己今天最大的收获。在这一无所有的厅室里,这把剑能够被珍而重之地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一定是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意义,甚或是一把宝剑。
她虽然年纪小,又是个让人嫌恶的孤儿,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聪慧、坚忍和早熟,她明白一把好武器的价值。
她将这把剑从墙上取下来,尽管它看上去一如自己的脏脏平庸,但她并不为此感到失望。当她拭去表面的尘埃时,剑鞘古朴的纹路和沉甸甸的灰暗色泽立刻勾起她一丝异样的情绪。她握住剑柄,将剑身缓缓从鞘中拔出来,那在静谧中响起的微微清鸣,仿佛这是长久沉默后的第一声啼鸣,在她的心湖里溅起一道道的涟漪。
她一手执鞘,一手执剑,剑柄的纹路和自己的手掌紧密贴合,无比舒适熟悉,仿佛剑在融入自己的身体里,而自己依稀成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剑客,迎着晨曦在林中舞动。
明明剑体并不亮洁,看上去没什么卖相,但是孩子却坚信自己手中的是一把绝世好剑。
在这一瞬间,她对于是否要卖掉这把宝剑感到迟疑。诚然,她坚信卖掉它,自己将会得到许多钱,摆脱乞丐和小偷的身份,做点小生意,当个体面人,从今往后都不再担忧吃穿用度。但是,要放弃这把宝剑,她一点都不甘心。
她已经失去了几乎全部值得自己留恋珍爱的东西,她将这种无奈归咎于自己过于幼小的年龄和无从抉择的处境,可是如今她已经十岁,是她认为可以把握自己人生的年龄。如今仍旧需要出卖我的珍爱向这个世界和人生妥协吗?她心底发出一声冷笑,紧紧握住了剑柄。
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精彩的梦想,她也不能例外。在那些疲累的惶惶不知终日的日子里,有一种躁动在她的内心深处跳跃。当她卷缩在陋窝里,聆听夜深人静时郊野的低吼,常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翱翔天际的苍鹰,拥有一双能够将自己带到任何地方的翅膀,可以看清一切的眼睛,以及撕裂一切的利爪。当这场梦醒来时,怅然若失的失落深深烙印在灵魂里。
如今她决意改变这份无奈和惆怅,这种无可挽回的决然甚至令自己感到惨烈,仿佛在这一瞬间,自己踏入了一个崭新而无法回头的命途。而这把促使她,并见证她的改变的长剑,对她而言,拥有无可言喻的重要性和亲切感。
“沉默不是畏惧,也不是无能为力,只是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她对着长剑自言自语:“你的沉默,是否也如我一般?”
仿佛回应般,剑身忽然一声嗡鸣。
她愣了一下,她没有想过这是否为巧合,只是更觉得自己和它的相遇,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于是她笑了笑,将剑插回剑鞘中:“我们走吧。”
说完便出了竹楼,趁着无人注意,爬上一株靠墙的大树,利索地翻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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