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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 2)



光化元年的十二月,从潞州传来了昭义节度使薛铁山病故的消息。自从云州起事以来,薛铁山就一直忠心耿耿为克用效力。上源驿夜战中,是护卫克用杀出重围的几位勇士之一。得知他的死讯,克用有好几天都郁郁不欢,终日沉湎于追忆当中。

这几年来,克用的心境与身体都日益衰老。在他以往的岁月中,也曾有过颓废空虚、失去斗志的日子,但少则几日,多则一年半载,总能重振精神,信心十足地继续打拼奋斗。然而,自从存孝死后,他已不复有壮年时的心力,就算勤王心最炽烈旺盛的时刻,身体也不时会泛起乏味、慵懒的感觉。懒得指挥作战,懒得远行,懒得狩猎,甚至连话也懒得说。

——就算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他经常在心里这样反问自己。三番四次勤王讨贼,却依旧得不到天子与朝臣的真心信任;千辛万苦打了胜仗,平定了州郡,但转眼间又叛将四起,覆军失地。他这一生,就象是被人在头上系了肉块的一只狗,看得见肉块近在眼前,然而就算跑断了腿也永远追不上那块肉。对于克用来说,那块肉也就是所谓的“尊主济民之志”,他跟着这志向追逐了整整四十四年,少年变成了中年,中年又变成了老年,耗尽了心志和体力。然而,最终还是原地踏步,和志向之间的距离未曾缩短一分一毫。眼看昔日并肩作战的故人不是老死、病死、战死,就是背叛,克用心中的慵懒感和徒劳感也越来越沉重。

就在薛铁山死后不满十日,潞州又传来急报,趁着城中无主的空隙,驻军泽州的李罕之引兵进驻潞州,自称昭义节度使,并派人向克用上书:“薛铁山死,州民无主,仆虑有不逞之人作乱,是以入城镇抚,请王裁夺。”

——就连李罕之这老家伙,也对我举起叛旗了吗?

克用心中并没有愤怒,或者说没有力气再愤怒了吧。对于他人的背叛,克用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他只感到刻骨的失落和悲伤,无论什么事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年轻时喜好女色,此时也迹近于禁欲,不再亲近女子,只有阿媎能日夜陪伴着他身边。从她的音容笑貌中,克用仿佛能看见天子那悲伤的影子。有时候,他心想也许唐朝真要灭亡了吧。而将一生心血奉献于勤王的克用,也将伴随着三百年帝业的崩坏走向自己最后的末路。

随着李罕之叛归朱全忠,太原已完全暴露在汴军面前。翌年三月,汴将氏叔琮军自马岭隘口进入,攻拔辽州,进军至晋阳城东南方向的榆次县。与之相对,克用则派出周德威迎战。“河东所恃者周阳五,末将决心将其生擒,请以一州为赏!”

氏叔琮麾下,有个以骁勇出名的部将陈章,一向穿朱红甲胄、骑白马,人称“陈夜叉”,在交战之前,先向氏叔琮说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克用得知后,派人告诫周德威:“听说陈夜叉想要拿你换一州刺史职位,见到白马朱甲之人,最好多加警惕。”

“陈章只是爱说大话罢了。这刺史的乌纱帽,未必不会落到臣的头上。”

德威淡然对使者回答。交战之日,他对部下将士吩咐:“见到白马朱甲者,立刻佯败闪避。”德威本人也穿着士卒的衣甲混在军中。当天,陈章果真当先冲杀进晋军之中,大呼:“周阳五何在!”晋将纷纷佯装不敌败走。陈章深入阵中,这时周德威趁其不备,从背后冲出挥铁鞭将对方一击落马,当即生擒。汴人军心大沮,就此败走,被晋兵斩获三千余人。

“德威当真是这么干的吗?”

事后,克用连问了报捷的军使好几遍,纵声大笑。他想象着陈夜叉那惊慌愤怒的表情和周德威泰然自若的冷漠面容,就忍不住一再发笑。

五月初,克用派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李君庆统兵收复泽、潞州。朱全忠亲自出马坐镇河阳,五月九日,以张存敬为第一军前往潞州解围,十日,又派遣丁会为第二军后继而进。在潞州城下大破李君庆之师。克用令李君庆饮鸩自杀谢罪,又改由李嗣昭任蕃、汉马步都指挥使,重新引兵进击潞州。

“潞州为太原咽喉,一旦失去,大势休矣!上次李君庆兵败,吾令其自杀;倘若汝这回再度失败,饮鸩的就是老夫了!”

克用对嗣昭厉声嘱咐,小个子的嗣昭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统军从太原出发。八月五日,嗣昭本军进围潞州,分兵攻陷泽州。守卫潞州的汴将贺德伦笼城固守,嗣昭以铁骑环城巡逻,出城砍柴打猎者一律收捕,沿城三十里范围内的麦禾也悉数收割。汴人无法再坚守下去,于二十四日深夜弃城而走,被河东伏兵邀击于壶关,杀获众多。葛从周领援兵逼近,得知城池已失守,只得退还。

虽然收复了泽、潞,但克用心知今后已无法再与汴人硬碰硬对抗,只有以守势暂求自保。翌年春天,他下达了大发晋阳军民修筑加固城垒的命令。有一位名为刘延业的押牙进谏说:“大王声振华夷,应当扬雄兵以威震四境,不宜深沟高垒,损大王威望而令贼人得志。”克用对他赏赐金帛,采纳了谏言。然而,内心深处总抹不去对未来的忧惧和不安。

五月,从幽州刘仁恭处送来了求救的信使。仁恭叛离克用之后,一度威震河北,有吞并河朔的野心。然而,在去年三月被葛从周大破,军队损失巨大。这一年入夏,葛从周统帅兖、郓、滑、魏四镇兵马十万人进击刘仁恭,在沧州将仁恭长子义昌节度使刘守文包围。刘仁恭大为窘迫,不得不重又卑辞厚礼向克用求援。

——在今日这种处境,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克用心中虽仍有芥蒂,但最终还是派周德威领兵五千攻打邢、洺州,以阻截汴人的后路;两个月后,又派遣李嗣昭帅五万大军进击洺州。

在内丘,嗣昭击败汴兵,之后,又败汴人于沙门河,擒得大将胡礼,随后长驱直入攻打洺州,朱全忠连忙召葛从周从沧州战场回救,同时亲率大军前往赴援。然而,援兵未至,嗣昭已如旋风般迅猛攻拔洺州,擒获洺州刺史朱绍宗。九月,汴人大军云集,葛从周军渡过漳水,布阵于黄龙镇。朱全忠的中军也涉过洺水置营。见到这副架势,年纪尚轻的嗣昭不由心生惧意,于是放弃洺州北还。当经过青山口时,突然遭到葛从周所设伏兵的袭击,晋兵大败,狼狈归师。

“儿臣……”嗣昭见到克用,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已呜咽,泣不成声。克用安慰了嗣昭几句,但对未来的处境更加忧惧。

击退嗣昭之后,朱全忠继续挥师北上,降服了镇州王镕。随后派遣大将张存敬与魏博兵一同攻下燕地二十城,接着转而侵入定州,意欲吞灭义武王郜。

王郜是王处存之子,娶了克用的长女。见到汴人大军逼来,连忙向河东求援。克用再度派遣李嗣昭出征,统领步骑兵三万在萧瑟的秋风中翻越太行山南下。出其不意地攻拔怀州,深入河阳军地界。

“晋人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朱全忠任命的河阳节度使侯言大惊失色,嗣昭随即大举攻城,乘河阳兵手忙脚乱之际攻拔城池外垣。但在这时,汴人的救兵已至,在护城河边与晋兵一场激斗,不分胜负。由于长途奔袭,后方没有补给路线,嗣昭也不敢恋战,收兵退走。这时汴兵也已在定州大破义武兵马,王郜弃城出逃。王处存弟弟王处直被士卒推为留后,向汴人称臣。至此,克用在河北道的盟友已尽数被朱全忠征服,势力进一步收缩。

随着对河北道的成功制霸,朱全忠又将目光投向了克用的最后一个盟友:河中王珂。天复元年二月二十二,他召集诸将,说道:“王珂这无能庸才,恃太原之助而自高自大。吾今欲斩断长蛇之腰,诸君为我以长绳将王珂绑来!“于是派遣张存敬引兵围攻河中。王珂急忙让妻子写信向岳父求救:“敌势攻逼,夫妻旦夕之间便将成为俘囚,乞食于大梁矣。大王怎忍心不救!”

当见到次女那熟悉娟秀的笔迹时,克用不由仰天长叹,信笺上有一处干涸的水迹,克用想象着女儿一面流泪一面写信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他回书:“救援之路已被汴寇阻塞,众寡不敌。如若相救则与尔同亡。事不得已,尔可与王郎前去归附朝廷。”王珂只得向汴人请降。翌月,朱全忠亲自前往河中,在虞乡路经王重荣墓地,全忠下马哭祭,随即前往蒲州城下。王珂本打算按亡国之礼自行绑缚牵白羊出降,全忠称:“故太师(王重荣)与吾有阿舅之恩,今生不忘,郎君如若以亡国礼相见,吾怎有脸面对黄泉下的故人!”于是与王珂以常礼握手相谈,并马联辔入城。不久,全忠让王珂前往进觐天子,在华州传舍将夫妻一并杀害。河中易手,对克用的打击极为沉重。从此以后,河东前往关辅的道路完全被汴人封锁,再也无法进入京畿,扶助王室。同时,克用原有的成德、义武、河中三盟友,终于也已损失殆尽。

“霸业由是中否。”(旧五代史唐书武皇纪)

朱全忠平定河中之后,即传来妻子张夫人病危的报告。在朱全忠贫贱时,张氏是当地富室之女,姿色才华都十分出众,年少的朱温心中对她深藏恋慕。但因为身份关系,这种恋慕也只是无法对人言的暗恋。后来朱温随黄巢入关,受任同州防御使,竟戏剧性地从乱兵中找到了流落异乡的张氏,于是以正室之礼与其成亲。两人婚后深爱不衰。每当全忠有军国大计,必定会先和张夫人商议;就算已经出兵,张夫人送信请求回师,全忠也每次都守约而回。然而,这一次当全忠疾行赶回大梁时,爱妻却终于香消玉损,无法再见最后一面。全忠的心中充满了悲恸,就在这巨大的爱侣亡故之痛中,他下达了大举攻伐晋阳的命令。

三月二十一日,汴将氏叔琮统领五万大军越过太行山直取潞州;魏博将张文恭由磁州新口而入;葛从周率兖、郓二州兵马与王镕派出的赵兵一同由土门而入;汴将张归厚率洺州兵由马岭而入;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由飞狐而入;汴将侯言率磁、隰、晋、绛四州之众由阴地而入。这一回对河东的攻击,是朱全忠有生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远征,动员兵力除全忠的大部分嫡系人马之外,又有魏博、成德、义武三大强藩的友军,数目远远超过上次对淮南杨行密的攻击。数十万大军沿着各条道路直指太原,军势之猛烈,仿佛全忠的丧偶之痛化为了燎原烈火,一举焚尽整个河东道。

随着汴人庞大攻势的展开,一个接一个的败报也接连不断送到克用手中。氏叔琮的主力军经天井关进入,直薄昭义军。三月二十九,沁州刺史蔡诃献城请降;三十日,在泽州城下交战,克用所任命的泽州刺史李存璋兵败而走。当汴军进至潞州时,昭义节度使孟迁开门迎降,戍守潞州的晋将李审建、王周二人率本部步军一万、骑军二千束手向氏叔琮投降。四月初三,氏叔琮以李审建为向导直趋石会关而入,布阵于晋阳东南方的洞涡驿。初五,汴将张归厚降服辽州;初七,汴将白奉国与赵兵攻拔承天军,与氏叔琮军烽火相望。与此同时,汾州刺史李塘也叛离晋人,主动向汴人纳款。转眼之间,克用手中仅剩晋阳一座孤城,陷入如同汪洋大海般的汴军包围之下。

从晋阳被围的这一天开始,太原府境内即飘下大雨。城郭多处被雨水冲毁。克用亲自登上城头,指挥士兵、百姓们抢修城壁。冰冷的雨水从蓑衣的缝隙间流进衣领,打湿****,让人有冷飕飕的感觉。在如雾的雨幕中,克用看见城外布满了旌旗和营垒。天地都是一片灰白,景物如同水墨画一样迷朦。修城工人的号子声、呐喊声,在“哗哗”的雨落声中高低起伏。这样的恶劣天气,对于集结巨大兵力的汴军一方来说,是意想不到的障碍。大雨似乎从来也没有间断般不停地飘落,地上满是泥泞,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的敌营,很快都开始涨水。汴军中开始出现大批的病人,而粮路也十分困难。李嗣昭、李嗣源在城下偷凿暗门,每夜率骑军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汴兵营中,袭杀士卒,燔烧积聚,使得汴人陷入进退两难的艰苦困境,将士都心生怨意。在这种情况下,全忠不得不下令召回远征军。五月,氏叔琮由石会关撤走,其他各道盟军也陆续退兵。周德威、李嗣昭率五千精骑追击汴兵,杀获众多。随后,克用又令李嗣昭、李存审攻打叛降的各州,陆续收复汾州、慈州和隰州。然而经过这一次防御战,河东元气大伤,已如风中之烛,危在旦夕。

战后,克用让掌书记李袭吉作书,向全忠请求和解,共扶王室。这篇檄文,文辞冠绝一时,成为残唐名文之一,在《旧五代史李袭吉传》中载有全文:“一别清德,十有余年,失意杯盘,争锋剑戟。山长水阔,难追二国之欢;雁逝鱼沉,久绝八行之赐。

比者,仆与公实联宗姓,原忝恩行,投分深情,将期栖托,论交马上,荐美朝端,倾向仁贤,未省疏阙。岂谓运由奇特,谤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今则皆登贵位,尽及中年,蘧公亦要知非,君子何劳用壮。今公贵先列辟,名过古人。合纵连衡,本务家邦之计;拓地守境,要存子孙之基。文王贵奔走之交,仲尼谭损益之友,仆顾惭虚薄,旧忝眷私,一言许心,万死不悔,壮怀忠力,犹胜他人,盟于三光,愿赴汤火。公又何必终年立敌,恳意相窥,徇一时之襟灵,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弊师无遗镞之忧,邻壤抱剥床之痛。又虑悠悠之党,妄渎听闻,见仆韬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误致窥觎。

且仆自壮岁已前,业经陷敌,以杀戮为东作,号兼并为永谋。及其首陟师坛,躬被公兗,天子命我为群后,明公许我以下交,所以敛迹爱人,蓄兵务德,收燕蓟则还其故将,入蒲坂而不负前言。况五载休兵,三边校士,铁骑犀甲,云屯谷量。马邑兒童,皆为锐将;鹫峰宫阙,咸作京坻。问年犹少于仁明,语地幸依于险阻,有何觇睹,便误英聪。况仆临戎握兵,粗有操断,屈伸进退,久贮心期。胜则抚三晋之民,败则征五部之众,长驱席卷,反首提戈。但虑隳突中原,为公后患,四海群谤,尽归仁明,终不能见仆一夫,得仆一马。锐师傥失,则难整齐,请防后艰,愿存前好。矧复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回纥师徒,累从外舍。文靖求始毕之众,元海征五部之师,宽言虚词,犹或得志。今仆散积财而募勇辈,辇宝货以诱义戎,征其密亲,啗以美利,控弦跨马,宁有数乎!但缘荷位天朝,恻心疲瘵,峨峨亭障,未忍起戎。亦望公深识鄙怀,洞回英鉴,论交释憾,虑祸革心,不听浮谭,以伤霸业。夫《易》惟忌满,道贵持盈,傥恃勇以丧师,如擎盘而失水,为蛇刻鹤,幸赐徊翔。

仆少负褊心,天与直气,间谋诡论,誓不为之。唯将药石之谭,愿托金兰之分。傥愚衷未豁,彼抱犹迷,假令罄三朝之威,穷九流之辩,遣回肝膈,如俟河清。今者执简吐诚,愿垂保鉴。

仆自眷私睽隔,翰墨往来,或有鄙词,稍侵英听,亦承嘉论,每赐骂言。叙欢既罢于寻戈,焚谤幸蠲其载笔,穷因尚口,乐贵和心,愿祛沉阏之嫌,以复埙篪之好。今者卜于嚬分,不欲因人,专遣使乎,直诣铃阁。古者兵交两地,使在其间,致命受辞,幸存前志。昔贤贵于投分,义士难于屈雠,若非仰恋恩私,安可轻露肝膈,凄凄丹愫,炳炳血情,临纸向风,千万难述。”

当朱全忠读到“毒手尊拳,交相于暮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一句,不由对身边的谋士敬翔慨然说道:“李公斗绝一隅,安得如此文士。以吾之智算,倘能得袭吉之笔才,如虎添翼。”然而,读到后面“马邑兒童,皆为锐将;鹫峰宫阙,咸作京坻。问年犹少于仁明(克用比全忠年轻四岁),语地幸依于险阻”之句和“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回纥师徒,累从外舍”之句,全忠掷书大怒,对敬翔喝道:“李太原喘喘余息,犹气吞宇宙,为我诟骂之1但是,敬翔的回书比起李袭吉之文,无论文采还是辩理都差了许多,未曾流传于世,《通鉴考异》的引文中记载了敬翔回书的几句,大多是“前年洹水,曾获贤郎;去岁青山,又擒列将”之类鄙俗谩骂之语。从此之后,李袭吉文名名重天下。

不过,书信的辩驳往来也只是一时口舌之快而已。正如克用信中所说,他如果以重利引诱北狄、西域的强悍民族南下,汴人必定难以抗衡,未知鹿死谁手。然而,他也深知到那时胡马****中原,天下必将生灵涂炭,陷入无法收拾的残局,他李克用也将因之而遗臭万年。对于半生为尊主济民而奋战的克用来说,无论如何也不愿落到那种地步。假如真的无法以一己之力打倒仇敌,他毋宁随着唐室的毁灭而以身殉死,了此一生。

就在这一期间,京畿发生了连番变故,天子一度为宦官刘季述所废,左神策军指挥使孙德昭又诛杀刘季述,重又复辟天子。此后,南牙(宰相)、北司(宦官)之间矛盾急剧激化。宰相崔胤勾结朱全忠、宦官韩全诲则勾结李茂贞,各自图谋将天子劫往汴、岐两地。这一年十月二十,朱全忠大举发兵,从大梁出发;十一月初四,李茂贞、韩全诲纵火焚烧宫室,迫使天子前往凤翔。汴兵长驱直入,降服华州韩建。先前韩建挟持天子两年,城下士民、商贾云集,韩建课以重税,获得九百万缗的巨资,至此也尽数为朱全忠所得。全忠一路击破岐军,于十一月二十日包围凤翔,从此开始长达一年的凤翔围困。

在这种情势下,克用收到了天子征河东兵马入援凤翔的诏书。他能猜测到这想必是出于李茂贞的示意。但是,李茂贞虽自号雄藩,性格其实胆小怕事,决不敢做出毁坏唐朝基业的大逆之举;而朱全忠则是走过黄巢之乱波澜的人,无论野心胆略和心狠手辣都冠盖天下,假如天子落到全忠手中,三百年唐室必定无法逃脱灭绝的命运。因此,克用最终还是派出李嗣昭、周德威统领数万兵马南下,奔赴汴人重重包围下的凤翔。

河东军由慈、隰州出发,进逼晋州、绛州。在李嗣昭的奇袭下,绛州迅速易手,大军直迫晋州。

守卫晋州的汴将,正是上次围攻晋阳的统帅氏叔琮,此时汴军大部分都在凤翔,还未来得及回援。他便从守军中选出两名深目多须,长相酷肖沙陀人的壮士,令二人在道旁牧马。晋军经过时,二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军中,突然各自生擒一名士兵策马逃走。晋军无不大惊,怀疑汴人已设下伏兵,于是退屯蒲县。与此同时,汴人援军十万已在朱全忠义子朱友宁统帅下赶到,诸将都松了一口气,打算就此对峙,等待全忠本军前来。然而,氏叔琮却意气昂然说道:“倘若如此,贼军必然逃走,逃走又有什么功劳可言!”于是乘夜出击,截断晋军归路,直薄敌营。途中,遇到晋军巡逻骑兵数百,都被汴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不留地歼灭,于是在如幕的夜色下包围晋营,突然放声大噪,大军踏入营中。李嗣昭、周德威猝不及防,兵败而走,阵亡士卒一万余人。

“杀蕃贼,破太原,非氏老不可!”

朱全忠从凤翔急驰河中,得知氏叔琮的大捷,在马上对左右放声大笑。随即下令氏叔琮一举消灭来犯之敌,乘胜北上攻拔晋阳。三月十一,有白虹横贯于周德威军营垒之上。次日两军合战,晋人寡不敌众,德威先败,但他仍镇定自若,令人火速通知李嗣昭军退走。等嗣昭撤离,周德威方引骑兵杀出重围。氏叔琮、朱友宁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晋兵惊溃,克用的一名亲生子李廷鸾也为汴人所擒。得知汴军大至,克用连忙命存信率亲军赶往逆击。在清源与汴人合战,存信也败走逃回晋阳。李嗣昭、周德威领残兵沿西山退入城中。驻军士卒大多逃散在外,守兵力量极为薄弱。

——这一次,真要束手就擒吗?

克用昼夜在城头指挥将士防守,汴人的攻势几乎一刻也不止息。遥遥望去,敌阵中时常有一个人乘着板舆、身穿儒士般的峨冠博带巡视,气定神闲。克用向部下询问,得知那人便是氏叔琮后,他不由长长叹息,心中升腾起难以取胜的徒劳和无力感。

“事到如今,是否应该弃城北上,以云州自保?”

他召集麾下将佐商议。众将顿时议论纷纷,形成两派争辩起来。

“王万万不可作此谋画,只要儿等一息尚存,必能固守城池。”

嗣昭、嗣源等人都热血沸腾,誓死守城。然而,存信却凄然说:“如今关东、河北都已为朱温所制,兵势百万,天下无敌。我军兵寡地蹙,独守危城。倘若彼方在四境筑下深堑高垒,耕地屯兵,我等便走投入路,坐以待毙了!事态已急,只有先退回北部草原,日后再徐图进取。”

“胡说八道!”

嗣昭听得面红耳赤,一再驳斥存信,劝说克用。然而,克用却也已犹豫不决。他抚弄着胡须,久久不语,最终未作出决议便宣布了散会。

当克用回府之后,纪纲报告刘夫人求见。自从光化年间以来三四年,克用已经很少和妻妾见面。当银屏在纪纲身后出现时,克用发觉妻子真的已经老了许多,她那昔日秀美绝伦的容颜,也已刻下了岁月的印痕。看见丈夫,银屏默默走上前,然后直视克用,说道:“我听嗣昭说,王打算放弃晋阳,前往北部?”

“……有这个想法,不过,还未决定。”

“大王!”

银屏的声音激动了起来:“存信只是北川的一介牧羊儿,有何远虑!王过去常常嘲笑王行瑜轻易弃城逃走,身死人手。今日王难道反而要效仿他了吗?”

克用皱着眉头,无言地低下头。这时银屏拉起克用的手,再度悲声说道:“王忘了以往寄居鞑靼的日子吗?那时候赫连铎收买鞑靼,几乎使大王不测。只因为朝廷多事,才得以复归中土。如今一旦再弃城出逃,必定祸变生于肘腋,塞外又岂可得至!”

听着银屏的话,克用的记忆仿佛重又苏生,寄居鞑靼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空旷悲伤的冲动,几乎落泪。用力呼出一口气,他抬头凝视银屏,终于点了点头。在银屏的进言下,克用下定了固守晋阳的决心。几天后,在河中被打散的溃兵陆陆续续退还城内,军势复振。克用的三弟克宁正在忻州,听说汴人围城,也急如星火驰入晋阳,高呼:“此城便是我李克宁的死所,还去别处作甚!”一开始由于接连溃败而惊惧恐慌的人心,也终于渐渐恢复了斗志。与此同时,汴人军中也发生了疫病,城中的晋兵每夜潜出侵扰敌阵,使得汴军陷入疲劳和厌战情绪。

一晚,克用与嗣昭、嗣源等人一同率军出城夜袭。将士分为几路,在暗夜中突然举起火把,放声鼓噪,踏进敌营。克用的臂力和敏捷虽已不如壮时,但也策马出入如飞,射击砍杀汴兵,使得周遭一片混乱。正战至酣处,黑暗中突然有一员汴将挺着粗大的铁枪步行迎上晋兵。一瞬间,沙陀精骑惨叫惊呼声不绝,纷纷坠马。

“看箭!”克用怒喝一声,张弓向那人疾射而去。然而对方只用铁枪一拨,便把箭矢打落,随即如闪电般发足往克用驻马之处奔来。克用急忙又连发三箭,无不被那将闪过。在幽幽的月光下,他躬身疾走的身姿竟有如猎豹般矫捷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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