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今天既然有雨,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一名纪纲担心地说。但克用却回答:“就这么点儿雨水还要惧怕,如何在战场上抵挡敌兵的枪林箭雨!”
他们淋着雨继续前进,到敌营不远处才停下脚步,克用随即让部下计算敌兵各个营地的旌旗数目多寡,又目测粮仓、辎重库的位置。这时候雨越下越大,视物模糊,克用只得放弃侦察,往来路退回。
这一带,大多是低洼的平野,雨势一大,河水暴涨,便泛滥得到处都是。有的地方,水深竟达数尺,没及马腹,行动十分困难。正当克用一行人在雨中心情阴郁地走着时,前方的雨幕中突然传来一片噪杂声。不过片刻,一支百来人的敌兵巡逻队已溅着水花迫了过来。
“什么人?是不是沙陀!”
有个低沉的声音向这边喝问,一名克用的纪纲立刻回答:“是自己人!”
“自己人?报上番号!”
“番号!”
当叱问再度响起时,对面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克用一行人也迅速拿出兵器,双方一言不发了好一阵子,突然水声大作,两队人马都向对方冲去,在暴雨中厮杀起来。
由于人数相差悬殊,而且沙陀人的马术在水中无法施展,克用一行人不久便已被打散。克用单骑逃出,钻进一座河边的树林里,下马步行。刚隐蔽在一株大树后,就听见雨声当中有人打马的声音,很明显敌人已经尾随追踪了上来。
——真是可笑,我难道就要在这儿结束生命吗?
克用表情苦涩,额角上汗水和雨水混合着大滴滚下。然而,敌人却在树林外停住了,激烈的议论了起来。如果是晴天,地上的马蹄印肯定会暴露克用的去向;但此时足迹为大雨所冲刷,反倒使追兵犹豫了起来。
然而,既然克用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想必敌人也会听见从这儿发出的动静。克用举目向旁边的黑马望去,他最早的那匹“黑龙驹”在上源驿之难中失去了,这是一匹新选的骏马,也以“黑龙驹”命名。看见克用在注视它,它也转过长长的马脸盯着克用。克用在心中默默祈祷:“倘若吾能世有太原,此马不鸣不嘶!”虽然只过了片刻,但克用却有度日如年的紧张感。这时树林外的敌人突然全都上马,往河边的方向追去,黑马始终一声未吭,克用感激地抚摸了一下马脖子,随后往另一个方向打马疾驰,终于在路上遇见了前来接应的友军,得以安全返回营中。
虽然是虎口脱险,但克用却一点也不恼怒生气。他想着自己对着黑龙驹许下的那句誓言,感到如果真能永远保有太原,那也就心满意足了。
过了几天,地面上的水势消退。克用派义儿李存审、李存贤统帅步兵攻打龙尾岗,击溃了赵兵。紧接着,存孝又攻拔了临城。河东大军一直推进到元氏县,这时探马报告李匡威率燕兵五万进驻鄗邑,与赵兵对克用形成夹击之势。克用于是分兵掠夺赵地,退回邢州。
第二年正月,赵人与燕人合兵十余万,好像是要报去岁之仇似的攻打邢州。克用任命存信为蕃、汉马步军都校,统兵前往邢州与存孝夹击燕、赵之师。
——那个小人,居然当上了蕃、汉马步军都校!
得知这条任命后,存孝万分震惊不平。当存信挥军进抵邢州时,向他发号施令,存孝更是气愤,不但装聋作哑,反而做出一副对存信虎视眈眈的布阵。这幅情景被存信看在眼里,立刻向太原送出报告:
“李存孝有二心,避赵人不击,反而胁迫我军!”
——怎么可能?
克用最初只是一笑置之。但存信对存孝的弹劾几乎每日一封雪片般送来,同时,邢州地区呈现消极停滞状态的战局也有力地成为了存信的证据。克用不得不对存孝产生了怀疑。
——无论如何,先击退赵人再说吧。
克用派义儿李嗣勋、李存审统兵再度赴援邢州,终于击破燕、赵来犯之师。存信回到太原之后,继续猛烈地抨击存孝。
“李存孝与王镕定下了密约!”
“李存孝暗中勾结朱全忠!”
帐下诸将大多与存信交好,此时也极力附和。尤其是康君立,不但和存信交情亲密,更因为存孝大掠潞州之事怀恨在心,甚至叫出了“将存孝正法!”的言论。
“这件事,不能仓促定论。”
克用在众人如海潮般的抨击斥骂声中脸声苍白地冷冷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存孝那孤立无援,如烛火般明灭摇曳的暗淡影子。
“存质,你先做好准备,不久之后也许会让你接任邢州节度使。”
他对另一位义儿李存质吩咐道,但却在心中祈求那一天永远也不要来临才好。
三月,克用与王处存会师,进攻王镕。初九日,攻拔天长镇。十四日,赵人大举前来迎击,双方大战于新市,克用、处存联军被击败,暂时退屯栾城。这时候,从长安送来了天子诏书,命令河东、镇、定、幽四镇和解。
“既然是圣旨,也只好照办了。”
克用收军回太原,但他知道,与燕、赵之间的争斗决不会就此了结。
入秋之后,克用前往代北的天宁军巡视狩猎。狩猎当中,有一名探马急如星火前来报告:“燕人大军来寇云州!”
克用询问详情,得知是逃亡的赫连铎寄居幽州,这一次乘秋高马肥,诱李匡威出兵助他夺回云州。
——这个吐谷浑佬,对云州的感情还蛮执拗的。
克用立刻派身边的亲将李君庆急回晋阳,征调大军前来赴援。与此同时,也决定自己亲自潜入云州,与赫连铎、李匡威作战。
“大王万万不可!”
从人闻言无不变色,随从狩猎的只有几百骑,要进入敌人大军包围下的城池,无异于自投罗网。
“放心吧。”
但是,克用却以调侃式的口气回答:“还记得十几年前在云州举兵时,我的部众被打散,与残兵困守新城,就曾把赫连铎打得落花流水。这一次,肯定又会重演旧事。”
说到末尾,他的话语也不禁带上了少许的感伤。不过,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更主要的原因是坚信自己此生都能与晋阳城共存亡,决不会在这与吐谷浑的区区一战中身败名裂。
克用日夜疾行来到云州城,此时燕人与吐谷浑人围城未久,根本没想到克用能如此迅速赶到。八万敌军没有对城池四面合围,而只是在城北方设下连亘数里的连营。克用在暗夜中潜近敌阵,在神堆夜袭了一支吐谷浑人的逻骑,生擒三百人。天亮时分,悉数放回,让他们放声叫嚷:“独眼龙来矣!”李匡威、赫连铎无不大惊失色,不敢出营。四月二十三日,李君庆领着大军赶到,克用于是麾师入城。第二天清晨,沙陀骑兵如怒涛般展开攻势,斩杀吐谷浑人、燕人数万。李匡威防火焚烧营帐,狼狈逃窜。克用一直追击到天成军境内,才收兵归去。
当克用满怀胜利喜悦返回太原时,却发现诸将的脸上却仿佛笼罩起了沉郁的黑云。克用向盖寓询问,对方却皱眉摇摇头不肯回答。这时康君立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存孝那厮,与王镕、朱全忠勾结,已向朝廷上表要求赐予旌节,会同诸道兵一同讨伐大王!”
克用的生涯当中,经历过数也数不清的多次背叛,然而,没有任何一次比得上存孝的背叛更令他心碎而愤怒。
——混蛋!忘恩负义的畜牲!
克用还清晰地记得在代北将十一岁的存孝收为义子的情景,到现在,已过去了十二年的漫长岁月。克用和银屏一直将他视若己出,精心教育培养,直到他成长为威震天下的将才,年纪轻轻就当上一镇节度使。克用的内心,也由衷的为存孝感到高兴。但是,就是这样一位李存孝,却和与克用不共戴天的仇敌朱全忠联手,要求天子降诏讨伐克用。一想到这里,克用的心就忍不住有如刀搅般剧痛,当四周无人时,他甚至愤怒得泪流满面。他三十八年的人生经验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悲痛,这时克用才恍然发觉,原来在众多义儿当中,他最为深爱的,正是这个李存孝啊!
这一年的冬天,克用完全在悲伤愤怒与等待中度过。有的时候,他恨不得立刻飞到邢州,将存孝碎尸万段;有时又幻想存孝只是一时糊涂,很快会前来请罪认错。那时候,克用一定不会对他加以处罚,而且还会与他尽释前嫌,让他成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手。但是,有时候听见从存孝方面传来新的谣言,克用又会气得浑身发抖,将脑海中美好的梦境完全毁灭,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像恶鬼般暴躁易怒。就在这样的心理折磨当中,迎来了翌年的春天,克用始终没有见到存孝认错的使者,甚至连一封书信也没有收到。相反的,他从存信、康君立口中听说,存孝一连几个月都在整顿军备,加固城池,与朱全忠、王镕来往使节络绎不绝。
“先讨灭王镕,再诛杀李存孝!”
克用终于狠心做出了决断。景福二年二月,他大发河东兵马,有如愤怒的狂狮般出井陉口直杀向镇州。在天长镇,遇到顽强抵抗。十天之后,王镕出军三万前来救援。
“迎上去,把赵人打个粉碎!”
克用引军逆战于叱日岭。战场上,克用总是一个人冲进大群敌兵之中恣意斩杀,鲜血溅满人与马全身,仿佛不是为了杀败敌人,而是为了和敌人同归于尽般不要命地冲锋陷阵,使得左右纪纲不得不三番四次将杀入赵兵腹地的克用强行拉扯回后方。这一战,赵人惨败,死者一万余人。
这一年发生饥荒,本来不适合打仗。当行军主簿向克用报告粮料已尽,乞求暂且退兵,秋收后再作战时,克用面如铁色,独眼放射着似乎要将面前所有人都射穿的愤怒火光,高声怒喝:“胡说!粮食还有的是!”
“不,米粮和牛羊肉真的都吃完了。”
主簿畏缩地低声回答。但克用却反而大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金属敲打般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这漫山遍野,不全都是粮食吗?”
他手指着尸体狼籍的战场,冷酷地说道。河东兵于是把尸体上的肉做成干粮,尤如从地狱里钻出来,满怀怨念的鬼兵般势不可当地长驱直入赵地。
这时,从镇州传来李存孝已引兵进入城中,协助王镕防守的报告,克用听着便放声狂笑,笑声却好似痛哭般暗哑难听。他说:“这正是天从人愿,不必再走一趟邢州,只要在这镇州就可以把王镕、李存孝二贼一并斩首!”于是更加急行军赶到镇州。心惊胆寒的王镕又写信给朱全忠求救。朱全忠于是派使者对克用下书,声称在邺城之下已屯兵十万,随时将赶来救援赵人。然而,克用却冷笑着回复全忠:“如果朱公真的屯军邺下,还望早日降临;必欲决一雌雄的话,就在这常山之尾角逐一番好了!”朱全忠正在攻打感化军时溥,因此也不敢分兵前来。
就在这关头,幽州李匡威响应王镕求救,引燕军前来赴援。河东兵乏食,因此战斗力大打折扣,被燕人击败,不得不退回太原。王镕感激不尽地对李匡威酬谢,献上金帛十万缗。但是,当李匡威回师幽州时,却被弟弟李匡筹拒之境外。原来李匡威出征之前与家人告别,借酒****了匡筹的妻子。匡筹愤而夺取幽州,自称卢龙留后。李匡威军队大多逃散,不得不转而寄寓赵地。几个月后,他突然挟制王镕,想要占据镇州。当天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当李匡威押着王镕走过街道时,一个名为墨君和的屠夫突然跳墙杀出,打倒几名李匡威亲兵,救出王镕。镇人一起攻打匡威,将其举族诛灭。
随着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之间的争斗,卢龙军也发生了一连串动荡。不久后,有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太原。
“我是幽州刘仁恭!”
他让看门人对克用通报,克用立刻跳起来请他入府。在燕人奇袭易州之战和安金俊为之阵亡的云州之战中,克用都曾见识过这位“刘窟头”的威名。他仔细打量刘仁恭,对方的长相十分独特,剃得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光头,鹰勾鼻,颧骨高耸,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骨骼很大,令人过目不忘,充满了乱世豪杰的气概。
“仆为李匡筹所逐,无处可走,乞请大王收留。”
他开门见山地自陈被逐经过。原来李匡筹夺权之后,身为蔚州戍将的刘仁恭立刻乘乱讨伐李匡筹,但在居庸关战败,只得前来投靠克用。
“你来投奔我,可有礼物?别忘了,我的爱将安金俊就是被你设伏所害。”
克用不动声色地发问。而刘仁恭则用手指了指硕大的光头,笑道:
“的确备有薄礼,一是我这满腹的智计和将略;第二,便是整个卢龙军。”
“整个卢龙军?你也不要太说大话了。”
“请大王稍待。”
刘仁恭说着便从怀里取出准备好的一卷纸,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展开,原来正是幽燕之地的全图,每个关隘、军事要地、粮仓、道路、桥梁无不详细标出。克用不禁从座上走下来观看,仁恭接着又说:“这只是粗略的样子而已,至于各地守兵多少,将领才干如何,粮草多寡,城防的弱点,尽在末将胸中。只消大王予仆一万精兵,瞬息间便可席卷幽州。”
克用听着仁恭那沉静有力的嗓音,忍不住心跳加速,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后立刻任命仁恭为寿阳镇将。
“忍耐一段时间,我现在必须先平定邢州。等生擒叛贼存孝之后,再依将军之言行事。”
虽然刘仁恭的来降使得克用喜出望外,但他对存孝的憎恨却与日俱增。不解决存孝,克用无心再做其他任何事情。
秋收之后,他立刻挥师再下镇州。赵人迎战,被河东兵大败于平山。这时王镕已失去燕人之助,自知无法再度对抗克用,不久之后,便亲自出城请降。
“仆神智昏乱,抗拒天兵,请大王宽恕。以往之罪,仆愿助王讨伐李存孝以自恕。”
克用曾在六年前见过王镕,那时候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长成十七岁的少年,但身体还是十分瘦小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只是一昧低声下气哀求,并请献上二十万缗的巨额赔偿,再发兵三万随克用共讨存孝。克用无法对这样的人生气,怒火也渐渐平息,于是转而挥师直向邢州。克用本军与王镕兵三万屯于邢台东面的任县,李存信军则屯于邢台西面的琉璃陂,形成包夹之势。
王镕归降之时,为表诚意,也将与存孝交往的书信一并献上,克用只看了几眼,脸色就立刻变得惨白,一转眼又泛出炽热的红光,他愤怒地将信纸撕碎,用靴子在碎纸上狠命踩踏。他内心深处原本还有为存孝辩解的微弱声音,但见到存孝那些恶毒刻薄的言辞之后,这声音终于完全消散。他眼下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存孝拖出城来,碎尸万段。
克用并不打算攻城,自从孟方立的时代以来,邢州就是河朔有名的坚城,河东兵多次攻打均告失败。他决心采用围城的饿杀战法,不论要围半年,一年,还是三年五载,他也决不退兵,直到破城为止。
九月的一天晚上,一名满头大汗的骑兵突然奔跑进克用驻军的营寨,士兵们冲上前拉住他的马缰,骑兵翻身滚落马背,大声吼道:“琉璃陂被袭!我军死伤惨重!”克用听见外面的喧哗,跑出帅帐,就在这时,远处琉璃陂的方向突然升腾起巨大的浓烟和火焰,污染了半个夜空。克用立刻跳上黑龙驹,指挥牙兵赶往救援。当援军飞奔到琉璃陂附近时,看见不远处的山梁上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高举火把如萤火虫般飞速退走,队首的那位武将,虽然个子矮小,但却耀武扬威,挥舞着长矟和铁鞭,宛如战神般顾盼自雄。
“是存孝!”
克用火速令人追击,但敌军已如疾风般退回城池。他又前往琉璃陂的存信军营,只见漫山遍野都是被焚毁的帐篷和尸体,浑身泥泞的存信跪伏在克用面前痛哭请罪。克用气得紧握双拳,放声怒骂。翌日,他便命令全军开展工事,围绕邢州城掘下无数的堑垒。但是,存孝不时便乘兵士不备出城偷袭,杀死进行工事的工兵,一把火烧掉未完成的栅栏、堡垒和木料,一连五六天,筑垒毫无进展。
“末将有一计,可令存孝不再妨碍我军的筑垒。”
这时,邢州出身的将领袁奉韬献上反间计,假意内通存孝,对存孝密报:“等堑垒一成,大王便将回归晋阳。尚书(存孝)所惧怕的,唯独只有大王,诸将无人可与尚书匹敌。一旦大王回晋阳,区区咫尺之堑,又岂能阻挡尚书的锋芒!”
个性单纯的存孝,果然相信了袁奉韬的反间,于是按兵不出,等待克用离开。趁此时机,河东兵日夜不停赶修工事,十天之后,堑垒终于全线竣工。自此之后,就算存孝有飞天走地之能,再也无法逾越这天堑高垒,成为了困守邢州的瓮中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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