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老宅子里!”红叶几乎是叫出来。
“他一个人吗?”
“不,不是。那时候,都在。没有分房,一家都住那。都在。”
“哪些人?”
“我爷爷,曾祖父,曾祖母。……还有,我曾祖父的兄长,他的父亲。”
“他们都在他身边?”
“是的。”
“那么……都看到了他被……”
“……对……”
“……那他父亲……”
红叶苦涩的说:“当时就吐了血。没多久就去世了。”
李李不再说话。三个人在轿车轻微的马达声中想着各自的心事。
一会,明日香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大声说:
“红叶君,你爷爷的堂兄是挺善良的人啊!”
“是吗?”红叶苦笑了一下。
“我看是的。”李李说,“他没有害你们。虽然是冤死的。”
听到这个死字,红叶哆嗦了一下,冬日的山区,很凉。
李李的墨镜早已摘了,眉目间是一贯的恹恹的神色。她不喜欢黑的地方,从来就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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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村子的时候已是深夜十点。山泉汇成的河流与青山一前一后环抱着这个它,影影幢幢的似乎不少人家,亮白的月光下,白墙黑瓦隐约可辨。一座青石桥横跨河上,桥身班驳,恍惚也不知经历多少岁月。桥面连着路面,那边就是村口。
衔接处砌着一块石碑,用石灰刷的惨白,“远望坡”三个黑字缓缓的,缓缓的,似乎要静止般的从李李的眼前,向后退去。
村人大多已经睡下了,只余几盏疏灯从高窗中透出光影。红叶尽量缓慢的驾着车,不知哪儿有狗惊起,吠了几声就转为哀号,伴有模糊不清的咒骂。直到村尾红叶才将车停下,提着行李领了两人进了一处寂静的院落。
一路盘山公路颠簸不休,终于把行李放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三人都舒了一口。也许到了自己的家有了真切的主人的感觉,红叶显得很高兴,看上去就像个热情而腼腆的大男孩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客人,脸庞熠熠生光。李李按住了他说不用去做饭,已经太晚,带上火车的干粮还剩一些可以凑合。红叶就为她们沏了茶,坐在一边陪着说话。明日香像春天的雀子一样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最后李李把她拖进了红叶为她们准备的耳房。
“哦,天啊,李李!他长的多漂亮呀!我们这次真是来对了,哈哈,亲爱的李!那么多生意就这次你挑的最有眼光了!”
李李把被子抖开,头也没回的说:“哦,是吗?也不知道在火车上是谁白痴白痴的抱怨个不停呀。”
明日香吃吃笑着自顾自地说:“哎呀,他还很容易害羞……卡哇一!卡哇一!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没有办法,李李想,完全听不到我说的话啊。
“不过,”明日香又“嘿”的笑了声,接着说:“可惜的是,这个大帅哥太神秘了。除了我们该知道的,他可什么也没再说哦。”
李李走过去打开背包。老旧的木地板喑哑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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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家的老宅,标准的徽派建筑,一共八进……哦,也就是八个单独的小院子,后院的墙已经塌了,那边的山脚原本还有好几进房,因为没有多少子孙,墙塌了之后就干脆拆了。……”早晨,红叶领着她们来到老宅,顺着墙根边走边大致的介绍房子的情况。
正如红叶的邮件所说,这是个坐落在一处小谷地的孤宅。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离远望坡的村尾有二里路,虽然说已经荒废多年,而且也拆了好些院落,在李李和明日香的眼中依然有深宅大院的感觉,也暗暗羡慕古人能享受的奢侈的地皮。徽派建筑的墙相当的高,而且每个屋顶连着墙的侧面都砌成独特的“凸”形,不露一块瓦片让外人见。
明日香越看越奇怪,回想村里的建筑也是家家户户都是这种房顶,忍不住打断红叶:“红叶君,我一直觉得好奇怪,那个墙,为什么砌成那个形状呢?”
红叶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解释说:“哦,那是‘马头墙’。”
“马头墙?这么奇怪的名字啊,是为了好看吗?”
“不是的,那是为了防火,过去的房子除了墙之外都是木制的,修这个马头墙就能阻挡火势顺着屋顶蔓延。不过现在那些房子大多是为了好看了。”
明日香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感叹声。
李李盯着那个墙头,喃喃的自语:“原来那个就是马头墙啊。”“李!你知道的呀?”看着明日香和红叶不解的眼神,她说:“恩,以前听人说过。但是他说的不好,我老是想不出马头墙的样子,还以为就是墙上雕了个马头呢。”
李李的话逗乐了其余的两人,昨夜车上阴郁的感觉一扫而空,红叶待客的热情也自然大方了起来。毕竟,李李虽然有点酷酷的,还终究是个年轻的学生。明日香就曾经说过,如果那个人第一眼没被李李吓跑,第二眼没被李李气死,那么第三眼他就会和她黑川明日香一样的喜欢上李李。
整洁的白墙的转过一个山脚后,就突现一种凄厉的颓败。断壁残垣,后院的墙果然早已塌了。延续许久的白色符号猛然终结,青色的砖石或凹或凸,发黄斑驳剥落的石灰质,裂纹中枯萎在这个季节的狂野杂草,遭受重创仍挣扎屹立的姿态,远处近山处凌乱散落的石料——熟悉的感觉泛了上来,李李抬眼盯着那个阻着去路的阁楼。
楼的一层用砖石砌死,只剩偏左的地方上了一个低矮的铁门,上面链锁盘结,料想先前是通往回廊的所在。进了门,才发现楼内如此阴黑。右手是木制楼梯,陡而高,应该是通向阁楼,而竟然幽暗以至看不到尽头。前面是阁楼的厅堂,两旁堆了很多老旧家具直达屋顶,只余一条窄道,那方,清晨明媚的天光惨白的似乎是浮在格子门雕花的窗棂上。李李恹恹的神色又跑到了眉宇间,黑白强烈的对比刺激着她的视线,有一瞬间,她感觉很不舒服。右手,明日香踏前一步,她抿着嘴唇勾起嘴角,眼睛熠熠生光,骨碌骨碌的打量着厅堂。李李看了她的脸,在心底轻笑。又是一副猫一样的表情,阿香,看来这样的地方很合你的意。
这时,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李李的目光掠过明日香的额头,她的头顶,向上飘去,忽略了红叶在昏暗中幽艳沉静的侧面,完全的投向了一阶一阶步入漆黑的楼梯。不可捉摸的光影,不可触摸的黑暗,那吸收了一切光明的彼端似乎是粘滞的,探索的视线只在一个平面滑动;那吸收了一切光明的彼端似乎又是流动的旋涡,从亘古以来就存在,缓慢但是不可阻挡,将妄图逃脱的所有,抽丝般的吞噬。李李什么都没想,她只是无意识的瞪着彼端的黑暗,但是,破碎的记忆片段却像春日正午随风翻飞的花瓣,杂乱的无序的散发着中人欲醉的微香,从眼睛从鼻子从耳朵从身体将她,拖入混沌的沼泽。
不能停止,没法停止,连让脑中出现“停止”这两个字都不可以。眉头表征身体的感觉,挣扎的皱起,却就在额头收紧的瞬间,凉风吹散花雾细雨敲碎醉意。班驳陆离的记忆片段都消失了,暗的虚空里,一个男孩对她说:
“李李,握着我的手。别害怕……”
那只向她伸来的手,李李知道那是温暖而可靠的,被它攥在掌心的感觉,虽隔了如此长的岁月却仍清晰可辩。从未有欺骗,从未有伤害,在学会隐藏自我搪塞他人之前所建立的绝对的信任。在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之前,在想起那个人的模样之前,在自己意识到之前,李李的手就欲将自己塞到那只手里面。手在挣扎,身体在挣扎,意识在挣扎,模糊的思想从混沌中抬头。我动不了,李李在心中喊,我动不了呀,我真的动不了啊,山岚……
然而,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出现在李李视野的边缘,然后是胳膊,脸庞,身体。一个十四五岁的矮个子女孩从她的身旁奔过,将手塞到了那个男孩的手中,女孩的面孔很白净,焦虑的痕迹还未完全褪去,但是眉宇间已经像雨后的天空一般充满了澄净的快乐,她在笑着说些什么,带着一丝丝猫的狡黠,夹着阳光的味道。
李李望着前方的两人,呆了一呆。女孩的嘴唇无声的翕动,男孩的笑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纯真和羞怯。听不见声音,只有无声电影放送。可是,李李无所指的嘲笑合上了女孩子纯洁的笑容:
“……山岚,我是很怕黑啦……如果你不来找我的话……”
牵制意识的丝线崩断了,在虚空痛苦的扭曲,委顿在地。
“……那么……我就只好……自己找路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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