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山是位于杭州城外的一座小山,不是很高,风景也并不秀美,可是它却有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怒山就是因为有神迹,所以才有名。
怒山的神迹和大多数神迹一样是在山峰之颠,在神迹出现之前,这里只是一个秃山头,山顶上非但没有一棵树,甚至连一棵小草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块高三丈许,方圆约一丈三左右的山石。
那时山下的愚夫愚妇认为膜拜它可以使自己子孙兴旺,开枝散叶,所以常常有人在它旁边放些果蔬充做供品,希望可以多生个男丁。
可是,在八年前的七月十五子夜却发生了一件事,自那以后,便再没有人敢上来了。
据村子里的人说,那天子夜,在人们几乎已熟睡之时,山顶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如雷的轰然巨响,紧接着一大块巨石从山上滚落了下来,几乎把山下李大户的茶田全部压坏,至今还在田地的中央矗然不动。第二天清早,有人上山去看,却发现山顶的山石变成了一块大石头。
之所以说山石变成了大石头,是因为那块山石已经变成了一块高不足五尺的平台,表面光滑平整,仿佛有人曾为它精心地打磨过一般。
村子里的老人们认为这是雷神降下的天惩,因为只有雷神的巨斧才可能把这样一块巨石劈毁,才有本事让那块石头滚到为富却不仁的李大户的地里去。
于是,这里就成了神迹,一般人无权造访也不敢亵du的地方,就算有人来祭祀,也只是在山腰处放下供品而不敢上来。
怒山原本并不叫做“怒山”,它本来并没有名字,可是在此之后人们便都叫它“怒山”——因为它承载了神灵的愤怒和惩罚。
可是怒山的“神迹”究竟是不是神迹?
没有人亲眼看见“雷神”下凡,但是却有着人力不可能办到的奇迹出现。
神迹如果不是神迹,那么是什么?
武穆祠说起来就熟悉多了,它坐落在西子湖畔,是老百姓为了纪念抗金英雄岳飞而建造,堂前铸造了秦桧夫妻的跪像,让他们生生世世为一个“莫须有”忏悔,承负起千秋万代的骂名与唾弃。
至于风筝,又称纸鸢,古时曾用于传递消息,后逐步失去其本来的职能,渐渐演化为一种民间活动。每逢春日,人们常常携筝出游踏青,小孩子更是对它有着无限的憧憬。
本来,孩子手中的玩具和纪念英雄的祠堂是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的,可是自从怒山的神迹出现之后,就常常有人看见这里的天空上有风筝在飞。
天空,一个多么神秘浪漫的地方,那里居住着神仙,那里没有悲伤与痛苦,能飞上天空,又是一种怎样的畅快!可是天空不是什么人想去就能去的地方,所以人们才会憧憬着风筝,期待它能带他们远远地离开尘嚣,至少也要把人间的疾苦带上天庭,让天上的诸神得知一切血泪,带着他们的神通下凡来惩治那些恶人。
但是,恶人却没有遭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受苦的人们依然流着血,流着泪。
他们的祈祷究竟有谁能够听见?
风筝飞的时候当然是在天上,这没什么值得奇怪;有风筝飞,自然就有人放,这也不值得奇怪——若一定说奇怪,那就是放风筝的人——因为在这里放风筝的人都是一些绝对不会去放风筝的人。
譬如说,乔二老爷。
但最奇怪的却还是风筝本身。
那是一种用白纸糊成的四角形的带着两条尾巴的风筝——瓦片鹞子,几乎每一个江南的小孩子都会扎的——而唯一不同的是风筝的两条尾巴是红的。
红得就像还没有凝固的鲜血。
乔家是杭州城里的望族,乔二老爷是乔家第二个儿子,但乔大老爷却是乔家最小的儿子。
乔老太爷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个江湖人,八九年前就已失踪;二儿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他才把家业传给了最小的儿子。
乔大老爷并没有让老太爷失望,在他接手之后,乔家的产业起码翻了两倍。
所以大家都叫他乔大老爷,不论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大老爷”,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不论什么人只要有了像他那样多的钱,就算这个人只不过是个白痴,他都是有资格被称为“大老爷”的。
被称为“大老爷”的人不一定真的很老,至少这个乔大老爷就不是很老,他今年才不过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端午节那天,有人看到了乔二老爷,虽然人们常常都可以看到乔二老爷,譬如在赌坊,在勾栏;可是这一次他却出现在武穆祠,并且,他正在做一件他平时绝不会做的事。
放风筝。
那风筝的两条尾巴是鲜红的,红得就像还没有凝固的鲜血。
五月十八。
清晨。
微风,薄云。
阳光照在西湖水波上,粼粼荡漾着异样的平静。
乔家大院的门口有一队衙役,大门敞开,下人进出都有人在盘问着,就连城外给乔家送了二十年菜的蔡伯都不能进到后院里去,只能把一大车青菜留在后门。
为此蔡伯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因为就算是在二十年前,乔老太爷也不曾这样对待过他,而且还常常请他进去喝两杯小酒什么的,可是现在……哼!
但是,当他和厨房的李婶聊过之后,他就再顾不上什么“羞辱”了,据事后李婶的回忆说,认识蔡伯二十年了,他从没有跑过那么快,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
但是,蔡伯对李婶的话却并不在意,他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是:“如果是你遇到了传说中的‘天诛’,那么你也会埋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的。”
“天诛”是杭州城里的一种奇特的风俗,简单地说,就是“借天之刀,夺人之命”。
自八年前的七月十五城外怒山上的送子石被雷神劈断后,人们就开始相信这里是被“雷神”眷顾的城,所以,人们只要祈祷并奉上祭品就可以达成愿望。
尽管大多数人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可是却还是有一些人达成了愿望,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达成愿望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希望一个或几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这些人也真的毫无例外地消失了。
消失的意思在很多时候就是死亡。
于是“借天之刀,夺人之命”的说法便在城里流传开来。
据说,愿望得以达成的人还要付出一些代价,至于是什么代价却只有祈愿者本人知道了。
但是对一般人来说,“天诛”虽然诡秘,却也只是一个传说,因为它从不降临在穷苦人家,所以李婶对于蔡伯的态度十分不解。
但是蔡伯却好象已经不想再过问其它的事,而只是一头扎进东风楼斜对面的一家小酒馆里叫了一壶劣酒。
劣酒通常是烈酒。
他慌张地喝了一口,却狠狠地呛了一下,剧烈地咳了起来。
咳得很大声。
几乎连眼泪都已经咳了出来。
可是他却还是在喝酒,不停地喝着,最后终于倒在桌子上不住地喘气。
他的表情太过狰狞,他的眼神太过惶乱,仿佛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但事实上,他只是听说发生了一场“天诛”。
“我可以坐下吗?”
蔡伯抬头,看见了一个穿着湖色长衫的年轻人,他正微笑着,并且已经坐下。
他胡乱地点着头,他不管这个年轻人究竟为什么要坐在自己面前,也不知道这年轻人究竟想干什么,他只知道自己需要有个人来和他说说话,否则,他一定会疯狂而死。
而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很不错。
“你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那个年轻人又问。
蔡伯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抬头,用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而在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年轻人其实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一个同伴。
一个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会冷得打一个寒战的人。
那个人也很年轻,但却年轻得很沉重。
“你们是什么人?”蔡伯问,声音嘶哑而艰难。
“我叫灾星。”坐下的人微笑,“灾难的灾,流星的星。”
蔡伯的身子一抖,眼睛里的惊怖之意更盛:“……灾星……灾……”
灾星却并不以为意:“是的,我叫灾星。”
“灾星……天诛……天……天意……”蔡伯喃喃自语着,脸色惨青。
“天意?”灾星笑着抬头看了看天狼,又看向蔡伯,“什么天意?”
蔡伯的牙齿发出一阵格格声,然后勉强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天诛。”
灾星微微皱眉,和天狼对视了一下——这个人已经连续两次说出“天诛”,表情都是一副恐惧的样子,这个“天诛”究竟是什么?
“大叔,怎么称呼?”灾星为自己斟了杯酒。
“我……我叫蔡多……多多,大家都叫我蔡……蔡伯。”
——蔡多多……
灾星看着他,却怎么也看不出“多多”的感觉。
“那……蔡伯,什么是‘天诛’?很可怕吗?”
蔡伯吞了口唾沫:“你不知道‘天诛’?!你是‘灾星’,你不知道‘天诛’?!”
灾星皱起眉:“我?”
天狼:“‘天诛’和‘灾星’有什么关系?”
蔡伯的身子又开始颤抖,然后他压低声音,靠近灾星很神秘地说:“我……我不怕你——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你竟然回来得这么快!”
灾星:“你见过我?什么时候?”
蔡伯忽然坐直了身子:“八年前,八年前你来过这里……”
灾星皱眉——这个老头怎么会知道我八年前来过这里……还有他为什么一听到我的名字就认为我和那个“天诛”有关系……
灾星举杯,把杯中酒一倾而尽:“你在哪里见过我?”
蔡伯的脸色映出一片惨青:“我没有说出去,你相信我,八年了,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灾星:“你在哪里见过我?”
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寒冷,就连天狼也不禁开始心虚。
但蔡伯却好象中了邪般自语:“你不要降报给我……我没做过坏事……”
天狼拉了一下灾星的衣袖。
灾星按住他的手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没有做坏事,但是你要坦白说——你在哪里见过我。”
“……在……在怒……怒山……”
——怒山?
那是什么地方?和“天诛”有什么关系?
灾星看着蔡伯,在确定自己再问不出什么之后拿出一小锭银子放在他面前:“谢谢你和我聊天。”
薛丁已经做了十年捕快,当了八年捕头,还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恐怖。
他绝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八年前,他是江南第一个站出来参加缉捕“明杀之役”流寇的捕快,并且因为在那次的缉捕行动中表现十分勇猛。
当“明杀之役”告一段落之后,他便得到了晋升,从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快升到了府衙捕头。关于他的故事里有一段为人乐道,那就是他跟随一位京城的霍大捕头缉捕从沧州铁血大牢里越狱的十二个祁连山匪,千里追凶一直到滇蜀边界的日落崖——就连薛丁自己都承认,他吃了十几年公门饭,从没有见过一次那么惨烈的战斗,更遑论经历,可是那一天他却经历了,他亲眼看着那些与自己同吃同睡的同僚一个个地倒下,然后再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亲眼看见霍大捕头在奋战之时扑到山崖的边缘,听见他大喊着高捕头的名字,但仅仅是片刻,他又恢复过来,一刀斩断逃犯的腰。
那一战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持续了什么见了鬼的三天三夜,事实上,那天,他们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失去了十八个伙伴,包括和霍大捕头一起指挥缉捕的高捕头,而那十二个逃犯却只死了三个。
在那一战里活下来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就是他薛丁一生敬重的霍大捕头。
流传的故事在日落崖战事结束时就已结束,可是只有薛丁和霍大捕头知道,真正的凶险是从那一天才开始的——他们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在日落崖周围展开搜捕,霍大捕头没有惊动当地的官兵,所以他们没有援兵,他们就在密林里与凶犯周旋,几次死里逃生,然而他们却活了下来,还击毙了四名凶犯——那时,他们两人都已伤重,几乎困死在山林里,薛丁曾提议回京搬兵,因为他们只剩下两个人,却还有五人在逃,那时霍大捕头却微笑着问了他一句话。
——“你可放心你家里有五匹行动自由的恶狼?”
然后,在一次无功的缠斗之后,霍大捕头就让重伤的他回京,而后一个人在两个月里活生生地抓捕了其余的五个人。
在那之后,薛丁再没有感到过任何的不安和恐惧,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经历过死亡。他曾不止一次地说,当年如果没有霍大捕头,他可能早已死去,而那五个逃犯也可能为祸至今。
但他敬重霍大捕头,却不仅仅是因为他救过他,而是因为他的信念是那么地坚定——所以薛丁自己也在努力地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八年来恪尽职守,不曾有过一时的疏忽。
可是这一次,他却感到了恐惧。
这恐惧并不是一开始就出现的,而是随着他对乔三尸体的了解而慢慢的出现的。
而且犹如洪水般迅速地强烈起来。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感受到了什么,他只是知道自己在心虚,在害怕,在流冷汗,甚至已经想草草了结此案。
可是他却偏偏不能这么做。
因为,霍大捕头不会这么做!
可是,霍大捕头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他将从什么地方着手?
一滴汗滑下薛丁的脸,他慢慢的揭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
乔三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快要凸出来一般——老宋说尸体上只有颈部有一处痕迹——薛丁翻开乔三的衣领,在喉结的上方果然后一道浅浅的红色印记,但是却很细,如发丝一般。
薛丁不是江湖人,可是他也知道江湖上有些内家高手是可以用一根头发杀死一个人的,但那样也仅仅是以真力贯穿发丝始末,使之穿皮入体,伤人肺腑,可是现在却好象是有人用一根头发勒死了他。
一根头发是可以勒死人的吗?
薛丁自己办不到,可是他不敢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办不到。
“老宋,你有没有检查死者的头顶?”
老宋是衙门里资格最老的仵作,已经跟在薛丁身边多年,薛丁一向相信他为人,同时也相信他的技术,所以对于他的检验结果薛丁从不曾质疑过。
也就是因为这样,老宋才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位大捕头一定是遇到大问题:“当然检查过了,没有任何伤口。”
“……那……那么死者*可有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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