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校尉大人的训话终于在军中开午饭之前结束了，被累得够戗的军士们以比平日多三成的食量来弥补自身损失的精力。但军队的饭可不是容易吃的，四千将士吃饱喝足以后，校尉大人发一千骑卒再度突袭上谷草原南部，扫荡在那里游牧的乌桓部落，其他的兵士一律抬石夯土、伐木建造，全力加固我军的营地。

发布护乌桓校尉营，在光武初建之时只有骑卒一部千人，步兵一曲五百，可随着北疆战事的逐渐激烈，乌桓校尉麾下的兵力一直在不断增加。孝章朝时步卒扩为一部，孝安朝时因辽西鲜卑扰乱不休，增兵为骑兵两部步卒三曲，孝顺皇帝时乌桓营兵力更呈鼎盛，有骑兵三部、步卒五曲，共五千五百人。直到孝桓帝时，名将皇甫规为乌桓校尉，始精简兵员，后骑步之卒各为两部，计正卒四千，另有军奴辎兵若干，遂成定制。

发布当那一千骑卒飞马出营之时，各屯的兄弟差点都以看死人的眼神目送他们出征。乌桓人大小部落散布在苍茫草原上，虽然平时快马疾跑半天也难觅一个人影，可昨夜汉军夜袭上谷草原南部，就象平静的池子中突然跳进去一块巨石，搅得半个草原都火光冲天，乌桓人眼鼻耳朵比黄羊还灵，一定连夜把汉军杀来的消息通知到了白山，现在难楼可能正在聚集部队准备南下报复呢！

发布上谷草原南部的小部落肯定都向北迁徙了，汉军的骑队最多只能带几截牛骨羊骸回来，若是贪功冒进、深入北部草原，那里都是散布穹庐数十上百顶的有力部落，动辄就可杀出数百人的胡骑，只要发现了汉军的行踪并纠缠上半刻时光，附近成千上万的胡军骑队就会蜂拥而至，呼啸杀来。有多少次，深入胡境的汉军就是被这么吃掉，此次这千骑队若是只人匹马不得南还也实是平常事。

发布这等教训，连我这种下级军校乃至戍卒马夫都洞晓，出阵的骑队又怎会不知？更何况领军的还是乌桓营中将校之首、人称“矛矢双绝”的骑督费叙费公成！

发布费叙年过而立，身材高魁足有九尺，比之普通的北方大汉尚要高出一头，肩膀宽阔厚实，方形的脸盘长着寸许长的络腮胡须，浓眉高鼻，虎目阔口，一看就是武勇超人之辈。

发布遥想当年我随规公于陇西读书之时，“五箭穿七虏、单矛冲百骑”，曾赤手格杀群狼的高柳令费叙之名就从幽并传入耳中；而我自从加入护乌桓营以来，还未曾听闻过有人是费叙手下十合之将。我就曾在幽州大校之时，亲眼见过校场之上的费叙三十合内力挫幽州名门公孙家的五名高手联袂，复又双手各举三百斤重的石兽绕校场步行一周，面色不变、气息不乱。时人皆誉其为幽州第一猛将，我们护乌桓营的兄弟都私下尊称他一声“费老大”。

发布若不是熹平六年跟随护乌桓校尉夏育出征兵败，费叙一直迁延不得晋升，护乌桓校尉早该是他建功勒名之秩位。

发布该是自己坐的位子却一直被朝廷派来的文官所占据，性情刚烈的费老大自然不能心平气和，几乎和每一任的新校尉都是摩擦不断。朝廷任命的校尉，若不是清流名士，就是中官勋贵，太守刺史见了他们都得点头哈腰，可费老大硬是不鸟他们。乌桓营的重建是费老大呕心沥血的结晶，八成的新兵卒子是他手把手操练摔打出来的，所有的骑兵都跟他在胡骑群中杀进杀出，在这乌桓营中，费老大若不点头，全营上下四千号人没人敢吭半声。有时候校尉的命令还没费老大的咳嗽声管用。毕竟他是老大！

发布我当然也不例外。

发布当年我刚入护乌桓营时，亲自考核新兵的费叙徒步赤手将骑马挥刀的我从马上接连揍下来七次，看着咬牙切齿复往马背上爬的我丢下了句“狼崽子，有口气！”

发布而去年我升任都伯，上任伊始还是和费老大对练，步射、步战、骑射、骑战，半日下来的结果，我的肋骨断了两根，满口吐的都是血水，上任的头一月都是在榻上度过的；而费老大也没讨到太多便宜，左颊青紫，走路一瘸一拐，恨恨地将人事不知地我扛到军医处丢下，也只留下句“狼崽子，有长进，够狠！”

发布我就是这么被他捶打出来的。我也喊他一声费老大。

发布每一任校尉大人初来乍到总要和桀骜不羁的费老大发生冲突，无中生有、小过责罚、大过降黩是文官校尉们常用的招数，阴险点的更是派出费老大带上百八十人往胡骑堆里扎，一心想让费叙的军功爵连升两级。可天下不如愿事十常八九，四十不到、血气正刚的费老大“幽州第一猛将”的名声可不是空口白牙吹出来的，每次费叙总能披着能拧出三升血水的征袍、提着砍缺了刃的蛇矛重新站在校尉大人面前。

发布费老大没事了，校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在这天高皇帝远、生死从无常的边郡凶地，受点刀矛箭伤是等闲事，有个把校尉大人英勇战死也是无可奈何的。虽然这种哀事六七年来还未发生过，但时不时有校尉大人坠马负伤、或劳累卧床的消息传出，在接下来直到校尉离任之前，校尉大人基本都会遵照“积劳成疾、怒气伤身”的医嘱，好好修身养性，与费老大相处融洽，宾主尽欢。

发布军中有个传言。据说某日某任校尉捂着眼睛以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宣布三日内付清拖欠全军的所有军饷，当晚还有牛酒犒劳，三军尽欢。其时，一众军士围着费叙不断敬酒，群猴掀翻虎，酩酊大醉的费老大含混不清地呓语起来，有耳朵灵敏的依稀听出是如此语句：

发布“满朝公卿算个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给他锄头他种不出一粒黍，给他刀子他还宰不了一只鸡！却整日里口舌翻飞、言语杀人！对这帮兔崽子只能以刀子说话，见了血一个个就软蛋了，真他娘的没种！今天这个，老子一拳下去就尿了，还毛球的校尉、将军，球！哈哈哈！”

发布这个传言从开始就快速流传开来，这番言语虽然和费老大的行径颇为吻合，可考虑到这番条理颇为清晰的话语不太可能是一戍军的厮杀汉醉后能说出的，其真实性就颇值得考量了。而且谁是那个耳朵灵敏之人、谁是起首传播之人，也无从考证；至于去求证杀人盈野、不怒自威的费老大，乌桓营中死士虽然遍地都是，却至今没有哪个有这胆量。反正这传言从开始就流传到现在，它姑妄传之，我等也姑妄听之，至于信或不信，那是各人的事。

发布官威军权对付不了一介莽汉，这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但代表朝廷权威的校尉大人们一次次都难以奈何有乌桓营上下一起拥戴的费老大，这却是铁般的事实。新任的吕校尉如果象其历代前任一般，和费叙暗中较量导致官威丧尽灰溜走人却也是难以避免的，现下也不会出现费老大带一千骑兵去怒火正盛的乌桓人那里送死的情景。可这据说是有中官贵人嫡亲的吕清吕大校尉，从去冬履任至今，除了那令人精神肉体双重憔悴的雅言训话以外，竟没有任何令我等军士不满的举动：冬衣及时发放、军饷未曾拖欠、赏功罚过分明、待人处事仁和，就是在军事方略上时有幼稚之言行，可吕校尉基本上能虚心听取军中将校的意见，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之举，这比前面历任的护乌桓校尉简直不啻天壤！最显著的就是我们骑卒巡边戍战的阵亡率，由前些年校尉的胡乱指挥而导致的每年三五百人，骤降到四五个月来阵亡者仅寥寥六十四人！

发布绝大多数军士，投军为的只是吃饭活命，能遇上如此举止有度的上官，人人庆幸不已。这种情况下，就算校尉大人实在聒噪了点，我们也能含笑忍耐，军中私下更是以“头子”称呼吕校尉。费老大虽然桀骜，但幽并燕赵的铮铮铁汉，从来不是不能容人的宵小之辈，除了头子初来时费老大私下动了点手脚试探了几次，等见识了吕校尉处事待人之风后，费叙竟一扫骄横之气，安守骑督之任。

发布可现在，从中军传来消息，吕校尉竟不顾幕僚和营中将校一致反对，强行发千骑荡涤乌桓。难道这谦谦君子，直伪装到现在才露出狰狞面目？抑或书生之气，不是被胡人的压力给吓失了分寸，就是贪功心切，意图乘昨夜小胜后再捞一次？

发布但不管怎样，吕校尉终究是在较场之上强行颁发出击之命。无论费老大再有通天手段，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无从施展，总不能公然违抗军令吧？这可干军法“十杀”之禁！迫不得已，费老大带领他本部千骑飞驰入苍茫草原，从大营北眺五六里就是山梁隆起、天地交接之际，费叙一行轻骑就消失在那隆起的背后，也许再见到他们时，往日熟悉的兄弟们已经十不存一了吧。

发布不过，能在乌桓营中活到现在的人都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刀山血海闯得多了，这小小的乌桓人恐怕还奈何不了“矛矢双绝”带领下的一千悍狼，而且现在我也没有闲暇和多余的精力去过多地为费老大担忧。

发布当兵吃粮，流血更留汗。费老大他们出兵流血去了，我们这些留守营盘的人也没命消闲，校尉头子正准备了大量繁重的活计给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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