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亮,梁佑辅起得身来,穿戴整齐,信步走出客房。却发现观内许多道士都奔走于各殿之间,似乎略有些匆忙,心中奇怪:“本官虽来此处不多久,但所见者观内道士都是举止安定,何以今早却一反常态?”正巧一个小道士经过他身边,将他拦下,问道:“这位小道长,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那小道说道:“大人过虑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只因今晨忽然临旁修水县来人,说是要给那县县令的公子做一场超度,故而一早大家都在准备那法事所需。”
梁佑辅听得“修水县”三字,心下忽有所悟,问道:“那修水县的县令可是姓陈,单名一个显字?”那小道士点头道:“大人说的没错,正是那陈大人。”原来梁佑辅与那陈显正是同一年的进士,两人私交甚好。入仕后各赴己职,一在临县、一在修水,却常有书信来往。虽然后来各自忙于公务,书信渐疏,但友谊并不曾剪断。梁佑辅听得那陈显的公子亡故,不由也为好友感到悲伤,问道:“不知他公子是如何故去的?”那小道士摇头说道:“详细如何小道不知,只是听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本是身强体壮,却是忽然暴毙,任凭谁都料想不到。”梁佑辅又问:“那今日的这场法事陈大人可会来吗?”那小道士说道:“当是会来的。”梁佑辅点了点头,小道士见他再无别问,唱了个诺,走了开去。梁佑辅心下打定了主意,待得给天师宣旨后,当须与陈显见上一面,一来叙一叙好友情谊,二来也好生安慰一番。
此时,那护卫将军杨正章正进得观来,见到梁佑辅,连忙上前道:“大人,末将已将一应事物都预备妥当,只待中午张天师出关便好授诏。”梁佑辅道:“真是有劳杨将军了,此行能得以顺利完成皇上所托,全赖将军之助!回朝后,下官定当禀奏圣上将军功劳。”杨正章推手道:“此乃末将之职,本应如此,何功之有?大人着实谬赞了!”两人又客气一番,一同去见吴监院,询问天师出关之事。
吴监院正于三清殿内指挥众道安排那超度的科仪,见两人来问,说道:“天师当于今日午时一刻出关,大人可于洞外等候,待得天师出来,便可宣诏。”梁佑辅捻须道:“若如此,只恐怕太过唐突,未免有怠慢之意。下官料想张天师于洞中修行多日,应是相当劳累。我等可于洞外迎接,待他出洞略做休息后,再授皇命。”吴监院点了点头,道:“大人体恤,贫道代天师先行谢过。那便如此办理,一切全凭大人的安排。”
梁佑辅又问:“刚才听闻一位小道长说,修水县县令陈显的公子亡故,要于此处做一场超度?”吴监院道:“正是如此。”梁佑辅道:“不知这法事将于何时举行?”吴监院道:“今朝开始诵经,午后超度,共需做两日两夜。”梁佑辅点了点头,说道:“那陈显正是下官同年,若是他今日来到观中,可否烦请道长派人来知会下官一声?下官很是想与他叙叙旧。”吴监院道:“大人可以放心,贫道定当及时告知大人。但想那修水县离龙虎山也有些距离,陈大人此行也必是随同了不少家眷,估计下午才能到此。”梁佑辅道:“既如此,下官就先谢过道长了!”
不多时,殿中用于法事的物品已经备办妥当,只见三名高功法师身穿宽大的法衣、头戴金冠,恭立于神案前,掐决拈香。那法衣锦制,上绣五彩龙凤,中间绘了一顶宝塔,塔周一圈金光装饰。只听那道士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梁佑辅不知此乃“净心神咒”,只在一旁分辨那咒中文字的韵味与平仄音调。那道士又念:“丹朱口神,吐秽除纷。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驱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心神丹元,令吾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此乃“净口神咒”,咒内遍历心首内各镇守神明的名讳。梁佑辅不知其中意味,听得糊涂莫名。而后的咒文越发的复杂,长度也是倍增,梁佑辅已记不下许多。道士念完几通咒文,上了净香,两旁的乐班便开始吹奏道乐。三名高功手执朝板,开始颂经。
梁佑辅从不曾见过道士开坛做法,初时还很有趣,但过不得多久便觉得无聊,那些道士只是在那里不断的念经,再无什么新鲜可看。又听了一阵,再无兴趣,与杨正章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三清殿,转道出了右边门,又想去找那道士周安谈些神异的话题。进了清松院,周安的屋子内无声无息,隔窗往去,果然还是在床上打坐。梁佑辅只好在院内度步,期望周安可以出定,亦或是奇迹般的另一个周安又出现在院内。但是等了许久,两腿都已走麻,那周安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微感失望,也不再多等,回到自己住处翻出本书来读,以此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道童走到他窗下来唤道:“大人,时辰已差不多,我等将去迎候天师出关,不知大人愿否同去?”梁佑辅道:“这个自然当是一同前去的,你且等我一等。”放下书本,上下一番整理,步到屋外,跟随那道童一起出了道观的后门。只见眼前一条山路,这山路并不宽,仅供两、三人并排前行,曲曲折折,通向那林木深处。道口处已立了八名道士,手中各执了香炉,炉内烧了檀香,散出袅袅香烟。吴监院也在其内,见到梁佑辅来到,说道:“天师闭关之处便在这山上,沿此路上去,并不多久当可看到。”梁佑辅道:“既如此,劳请诸位道长带路。下官仰慕天师已久,今能亲睹真颜,实是三生有幸!”
八名道士走作两排,每排四人,梁佑辅跟在他们后面,踏上了那石阶。一路上各道士神情肃穆,口不开言,梁佑辅也不好搭话,只得赏观周旁景物。待到走至半山腰时,忽然只听天上一声清亮的鹤唳之声。众人抬头望去,发现一只白鹤从那上首的山林中飞出,于他们头上盘旋了三周,而后竟然徐徐降下,立于他们面前。
一众人前路被挡,只得停下,但见那白鹤生得神异无比,昂首挺胸,身周微微发出一圈红光。梁佑辅道:“天师当出关之时,有神鹤显瑞,很是吉祥,看来此番天师修为定是大增。”众道士听了他话,也觉有理,不禁微笑点头,表示赞同。那白鹤见人并不害怕,也不飞走,反而迈开步子,越过众道士来到梁佑辅跟前,又是一声长鸣,双翅微展,似乎在与他招呼行礼。梁佑辅惊奇道:“此鹤灵性非同一般,下官也当回礼。”说罢,双手抱拳,深深鞠了三躬。那鹤见了,连鸣几声,两翅震动,猛地冲上天去。众人目送它去,只见那白鹤又绕几圈,直入云霄,再也不见身影。
道中发生如此一事,众人都觉很是希奇。迈步继续向山上登去,并不多久,来到一处平台,台上空旷,只有右首边一座小屋,屋旁则是一张石桌与两条石凳。那平台一侧是高大的山壁,那洞便在此壁内。洞门是两扇石门,门缝上贴了一道朱书的黄符,不晓得画的是什么。那平台一边的小屋内住的是替天师守关的道士,本应该一直守侯在洞旁,此时却不见那道士人影。吴监院不由奇怪,但想天师出关时刻将至,也不便细查,指挥另七名道士站于那洞门两旁,招呼梁佑辅立于自己身边。一众都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场面虽然不大,但却异常的庄严。梁佑辅此时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心道:“不知那天师是何模样?”脑中不禁遐想连篇,却总脱不了周安的形象。
忽然,只见那朱符微微动起,竟而从那门上脱落下来,为山风一吹,飘至半空中,突然消失不见。那石门“嘎嘎”作响,向两边打开,一股浓郁的檀香之气由内而出。那洞中黑暗,看不清内里有什么事物。众人只等天师出来,但谁知过得半晌,居然并无响动。一众道士连同梁佑辅都觉奇怪,吴监院更是紧张,他深知闭关凶险,生恐天师在内出了什么以外,却又不好进去查看,手中只捏了一把汗。就在此时,突然身后一个声音道:“天师早已出关离开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都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道人,周身很是邋遢,正是那守关的道士。吴监院问道:“此话怎讲?”那道士说道:“你们方才可见到一只神灵异常的白鹤?”梁佑辅道:“看见过,那鹤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还与下官打了招呼呢!”那道士说道:“那白鹤正是天师所化,我方才从顶崖下来,乃是去送天师赴京。”一众道士听了此言,当下都已明白,吴监院更是展颜而笑。
梁佑辅却并不晓得内里缘由,问道:“那白鹤竟是天师所化?!这是怎生回事?”那道士说道:“方才我正守于这门前,等候天师出关。忽然只见天师透门而出,正立于小道面前。天师道:‘当今仁宗皇帝下旨召我,那钦差已来了两日。我当赶往京师,你且将此话告知他人,我三日后回来。’说完,便化作一只白鹤,飞下山去。”梁佑辅只听得瞪大了眼睛,道:“这……这……如何可能?石门未开,天师安能透门而出?他又是怎么知道下官已来了两日?”吴监院笑道:“天师精于修行,道法高深、隐化无方,能知过去未来五百年。虽身在山上,于山下之事却可以了如指掌。区区小洞,又岂能困扰于他?方才天师化做白鹤已与大人行过见礼,大人也三拜还礼,难道大人便忘了吗?”
梁佑辅细细一想,也觉有些道理:“那青城山道士周安尚且能飞天斩妖,一人两化;这天师既为正一之祖,能有这等变化法力也是不足为奇。”点了点头,由衷道:“道德玄门,果然非虚,下官今日可开了眼界!”吴监院道:“天师既然已飞去京师,大人大可放心。便于我观内再多住几日,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如何?”梁佑辅不由笑谢。
一众道人收拾洞内事物不提,却说梁佑辅下得山来回到观内,心中对那等精奇道术羡慕不已。正行间,忽然看见一人立于三清殿外,身穿白服,正背对着自己,那形影很是熟悉,忙上前道:“可是陈年兄吗?”那人转过身来,望着梁佑辅,惊奇道:“原来是梁老弟,你怎么也在此处?”陈显比梁佑辅大得十多岁,年愈四十,但此刻看来,却已如五、六十岁,面色惨白,双目蒙了一层阴郁。梁佑辅心中不由感叹:“丧子之痛,实非我等可以想象啊。”说道:“我逢皇上之命,来此地宣诏天师入京。”陈显勉强挤出些笑容,拱手说道:“如此可要恭喜老弟高升了。”
梁佑辅摇头道:“哪里是什么高升,不过是恰巧有个空缺而已,过后依旧回那临县当那县令。”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年兄的事……小弟已经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年兄还请节哀。”陈显长叹一声,良久方才说了一句:“人生着实无奈……”此时殿内传出一阵女人的哭喊之声,高叫“我儿”,想必是陈显的夫人心中悲痛,一时抑制不住,以至显于言表。陈显长向那殿内望了望,摇了摇头,说道:“此处非是说话的所在,我们不如到别处走一走。”梁佑辅点头说好。
两人一路前行,那三清殿中法乐与哭喊之声渐渐远去。梁佑辅道:“陈贤侄小弟我前几年也曾见过,生得眉目清秀,体格健壮,怎么会……这实是让人意外。”陈显道:“老弟觉得意外,愚兄又何尝不是?平日这孩子虽然不求上进,专爱嬉笑胡闹,但总算他心地朴直,颇有孝心。小时曾寄养于他叔父处,我那兄弟平日好道,多与道僧来往,故而他也开始对道教有些兴趣。而后渐大,我教他读那圣贤之书,日后也好科场扬名,一生衣食无忧。但他却是不喜,面上迫于父威,装些模样,暗地里尽读些道书。几次为我发觉,好生一顿痛打。”忆起些往事,陈显不由面色红润,嘴角带笑,忽而又是惨白,道:“唉……若是早知今日,我……我当时便该由了他性子去,让他多做些喜爱之事,那有多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虽然不好读书,但于我逼促之下,文章也有长进,三年前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得以入县学读书。那日自县学回来,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一切如故。一家人用过了晚膳,他便回房读书去了。我与他母亲都是奇怪,今日我儿怎么转性,按平日定当与些朋友出去玩耍,半夜才会回来。想是年纪增长,已经懂事,我们心中都是欢喜。可是谁想……唉……谁想晚间我那丫鬟突然来报说我儿……”说到此处,不由老泪纵横,喉中哽咽。梁佑辅也不忍再问,道:“年兄无须难过,这天师府的道士道法高深,由他们为贤侄做超度,贤侄定当会超脱苦海,去那极乐世界的。”
梁佑辅又好好劝慰一阵,陈显情绪也略微平定。此时杨正章正好赶来,询问宣诏天师之事,陈显道:“既然老弟有皇命在身,愚兄也不打扰,如有机会,晚间你我兄弟在叙吧。”说完,与梁、杨二人见过礼,转身回三清殿去了。
梁佑辅目送他而去,直到不见,才转头对杨正章道:“旨虽然未宣,但已经同于宣过,此事着实神奇!”杨正章只听得满脸迷糊,道:“不知大人何意?末将愚顿,实是不明大人所指。”于是杨正章将去等候天师出关一并事情与杨正章说了,杨正章只听得连连称罕。待得梁佑辅说完,杨正章道:“既如此,不知大人后面如何打算?”梁佑辅道:“下官以为,就暂且于这山上再住两日。于公,后有大批封赏之物将要来到,我等在此也好有个接应。于私,我年兄丧子,下官想多与他叙一叙。将军意下如何?”杨正章道:“我等已完成皇命,那便无须急迫。末将本也想等那封赏辎重到来后再回朝复命,既然大人也是这般主意,那便是更好了。”
两人商议定妥,仍留于龙虎山上,未知后来事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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