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鞋（2 / 2）

伍建原地站住，回头看向刘天，但见这位热心的小伙子满头大汗，嘴唇上干起了硬壳，心底不由浮起一丝歉意，转身去街边买了两瓶水，递一瓶给刘天，说：“喝水。”刘天接过，伍建把自己那瓶开了，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然后燃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幽幽地道：“我说了谎，又被人当场揭穿了，我自己丢脸不要紧，恐怕连带你们公司的康经理都没面子。”

二人走到一处树荫下，蹲下来，伍建继续说：“康经理的那位朋友为人还不错，我一进去长风公司，他已经到门口接我来了，带我到办公室，拿出一大堆表格给我填，我都以为已经成了。填好，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说‘你高中毕业，应该会点英语吧？’我也没在意，而且也太想得到这份工作了，连忙说会。谁知道招生产助理，他一个人说话并算不了数，还得请生产经理批准。好半天，生产经理来了，又重复问我会不会英语，我就隐隐约约知道要糟糕，但势如骑虎，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说还可以。他也不多说什么，拿出一份订单和物料清单来，要我当场拟出一份生产编排表。我一看头就晕了，两张资料上密密麻麻全是英文，除了极浅显的数量单词，我一点不懂！人事主管阿昌还好心地递了支笔给我，可我面对面前好大好白的一张白纸，憋了半天，无论如何下不了笔。最后，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亲口对人家说我不行的，我长这么大，没这样丢过脸！”他说完这话，闷头抽烟，也不知是不是烟熏，刘天觉得他眼里有点潮。

刘天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伍建的肩膀说：“别往心里去，我们来深圳找工的人，没几个没有被别人扫地出门的经历的。”

“你们评评理，有这样收费的吗？”伍福利气呼呼地嚷：“我这双鞋买才买成二十块，他补一补，就要收五块，我还不如添点钱再去买双新的！”

“这下承认是二十块钱的地摊货了！”张珊暗自窃笑。

成城慢悠悠地说：“其实买东西，也不能一味贪图便宜。有的东西，明看着贵，但是经久耐用，用着体面、经济上划算；而一些同类商品，看着是便宜，可刚买不几天，各种毛病就都出来了，这叫贪小便宜吃大亏。”

“我可不是贪小便宜，这叫艰苦朴素，懂吗？”伍福利的眼睛瞪大了。

王晓寒劝道：“算了算了，反正也就二十块钱，当花钱买个教训。什么时候拉上刘天，再去买双结实点的，他当了几年采购，眼睛毒着呢。”

“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刘天洋洋自得。

“可是，”伍福利期期艾艾地说：“这双鞋，我已经花五块钱补了。”

“得，又白搭进去五块钱，它还得破！”成城一拍大腿，说得伍福利沮丧得不行。一时无话，半晌，他说：“鞋还是小事，关键是伍建的工作问题，好几天了，一点办法没有，真弄得我焦头烂额了！”

康琳叹了口气，说：“这我也爱莫能助了。难就难在他没学历没技术，又是个男的，要坐办公室，可真不容易。要不，先给他安排个一般操作工的职务，安顿下来，再慢慢想办法？”她补充道：“这我倒能帮上忙。”

伍福利摇摇头：“象他这种条件，如果当操作工，多半就是干干粗活打打杂，没一点出息。小康你别误会，咱们实在人说实在话，我不是怕他吃苦，而是那样的话，一个月工资顶天也就四五百块钱，还不如就在家乡乱找个活儿糊口，还能照顾家里。我想了几天了，这里不适合他，打发他回去得了。”

“我就不信！”刘天突然发了脾气：“你一个老头子都能适应这个环境，他不行？我看，是你们放不下在内地当白领的臭面子，求职的勇气也不够！看到招工的企业，观望的时候多，真正去竞争的时候少，总是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在心里就先把人家给否决了。其实你不去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或者是人家公司不行？”

“瞧瞧这个人，又发牛脾气了，没大没小的。”王晓寒笑说：“关你什么事哪，发那么大火！”

“本来就是嘛。人活在这个社会上，只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的，还能让环境来适应你啊？”刘天犹自不平：“有时候我看着伍建一大老爷们儿，做起事来畏畏缩缩的，心里就觉着憋得慌。”

伍福利听人这样评论自己儿子，心里很不痛快，但人家说的又是实话，且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他便没有理由去记恨人家了，只是心头难受得紧，一张老脸皱得象条苦瓜，头都快垂到胸口去了。康琳看在眼里，老大不忍的，就说：“噢，对了，阿珊不是同兴隆公司的黄总挺有交情吗？想想办法看吧。”

“人家兴隆可是大公司，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张珊说。

康琳不以为然：“你就别替黄总唬我们了，他手下的人是些什么货色，我又不是不知道。快点，打个电话过去，搞不掂的话，别想加工资的时候我帮你美言。”康琳用开玩笑的方式下了命令。

张珊很不情愿，要换了是别人，早给她顶回去了，但既然是康经理发话，自然又另当别论。她懒洋洋地掂起电话：“喂，找一下你们黄总。别管我是谁，叫他听电话就行了……”“喂，黄总吗？我是小珊啊！”她改变坐姿，脸上突然荡漾起明媚的笑容，声音也变得娇滴滴起来。刘天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觉得身上麻麻的。王晓寒掩嘴偷笑。

张珊这通电话，直说了二三十分钟之久，听得除了伍福利，人人都没了兴致，各做各的去了。

“……呸，又拿人家开心。我不管嘛，就这样说定了啊，拜拜。”张珊终于放下话筒，还不肯说话，低头沉吟，似乎在回味刚才与黄总的交谈。伍福利紧张地看着她。她猛地抬起头，正好迎着老伍热切的目光，不禁微笑道：“行了，不用面试，明天直接叫伍建去兴隆公司报到上班。职务是IQC（来料品管）组长，底薪九百。”

“那，那太谢谢了！”伍福利忽然觉得办公室里的空调不够劲，掏出手帕来擦着脑门子上的汗珠：“我，我非好好地感谢你不可！小刘，买西瓜去，今天我请客。”

“别啦！”张珊笑道：“大家同事，这么客气做什么？您哪，以后只要不老摆出一副长辈的面孔教训人，我就谢天谢地啦！”

众人大笑，伍福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张珊忽然发觉，原来尽己所能来帮助别人，感觉是这么美的。

在儿子顺利上班的第二天，伍福利终于下大决心，投百元巨资买回一双真皮皮鞋，款儿当真好看，气派不凡，但穿起来一走路，却夹磨得脚趾生疼，半天下来，趾头上就象新兵出操，整齐的一溜儿水泡。老伍窃喜：“真货就是真货，感觉确实不一样，那真叫结实。”按他的逻辑，结实的东西自然硬，鞋硬了自然会打得脚痛，依此类推，脚越疼，说明那鞋越好、越结实经穿！他再没向同事们抱怨过鞋的事情。

伍建上班后，给他老爸来过一次电话，说兴隆公司挺不错，管吃管住，生活条件蛮好的，大家也就放了心。伍福利对张珊很是感激，别看人家平时不怎么样，但到有困难的时候，别人还真帮忙。所以他以德报德，每逢张珊领用办公用品或是迟到早退，他总是给予极大的方便，两人心照不宣。伍福利觉得自己以前凡事一本正经的做法，真是过时了，一切不外乎人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一日，刘天在外面采购回来，一进办公室，见四下无人，便悄悄溜到王晓寒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说：“今天晚上我请客，咱看电影去。”

王晓寒接过票字瞄了一眼：“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刘天满含期待。

“华美影院？不就是公司背后那家设施三流，专放凶杀艳情等港台片的放映厅吗？那么次，我不要去。”

刘天急忙说：“也不知华美影院的老板今天是不是转了性，今天居然排了两部经典片子，你猜是什么？”

“什么？”

“魂断蓝桥、罗马假日！”刘天得意得摇头晃脑：“怎样，有兴趣吧？”

王晓寒的眼睛一下子放起光来：“真的？”她重新看着票子，惊喜地说：“魂断蓝桥早看过了，但罗马假日却心仪已久，无缘得见呢！嗯，好象魂断蓝桥这样的电影，多看一次两次，也挺不错。”

“那，你是答应啦？”刘天高兴地问，继而又吞吞吐吐地道：“不过，华美每天放三部片子，这是一头一尾，中间还夹了一部香港的，好象，好象是三级的。”

王晓寒不以为意，说：“不怕，他放第二部的时候，我就出来吃冰淇淋，你也不许看，和我一块儿吃。”

“好嘞！”刘天大喜，手舞足蹈。

“晓寒，别去。”成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笑说：“这小子心怀叵测、居心不良。”

“那又怎样？”刘天挑衅地望向成城：“看我有佳人作伴，羡慕了是不是？”

“刘天！”王晓寒抗议地叫了一声。成城则作不屑状：“嘁——”

电话铃响了，刘天抓起来：“喂，你好蓝天。噢，你是伍……好好好，什么？今天不行，我佳人有约啊大哥！……那，那好吧。”他“啪”的一声放下电话，呆呆发愣。

“谁打来的？”王晓寒作不经心状，随口问道。

刘天掩饰着说：“一、一哥们儿，找我有点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在暗自纳闷——打电话来的，是老伍的儿子伍建，约他今晚见见面，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了。神神秘秘的，不知搞什么鬼。

“那，今晚的电影，你不去了？”

刘天挠着头皮，十分为难。王晓寒倒是爽快，立刻递一张电影票给成城：“成老师，咱们去。晚上六点半，我去你们宿舍叫你。”

“好，好哇。”成城接过电影票，冲刘天扬了扬下巴：“不掏钱的电影，不看白不看。嗬，座位蛮不错嘛！”

刘天的肺气炸了。

夜幕降临，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华灯初上，玉楼歌吹，在现代都市的紧张节奏中奔忙的人们开始了一天中最闲适最享受的时间。天暗下来，凉风习习，气温也降下来了。大海犹如一台无以伦比的巨大空调，在骄阳的淫威肆虐过后，将空气的温度与湿度调节到了人体最适的节点上，让人们得以休养生息，使之能够在第二天重整旗鼓地去面对难熬的暑热。这是沿海比之内地，在气候上最大的优点。

宜人的气候使刘天的心情略有好转，继之而起的是强烈的好奇——伍建究竟有什么急事要找他呢，连他老子都不能知道？

到了约会的地头，伍建早已等在那里了。那是一个非常普通，只在夜晚才摆上街头的大排档，伍建叫了盘炒田螺和五香花生米，正坐在那里闷头抽烟，桌面上还耸立着两支啤酒。“怎么，今晚不用加班？”刘天走过去打着招呼。他知道本地很多外资企业都是要求晚上加班的，特别是下面车间的员工，不象蓝天公司，办公室职员除非特别要求，一般不用加班。

伍建看他来了，忙站起来招呼他入座，递上一支烟，开了啤酒。刘天寒喧了两句，把烟点着了，悠闲地吸，等着伍建开口。他估摸着对方又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要自己帮忙。伍建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刘天，自己也举起一满杯，说：“小刘，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我来到深圳，人地生疏，多亏你们办公室你啦、康经理啦、小张啦照顾着，不然，我这次来深圳，恐怕是竹篮打水，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我敬你们全办公室的人一杯，你一定得替他们喝了。”

刘天一口喝干，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更何况我们和你爸爸还是同事。你若说这些话，不免太客气生分了。”

伍建自己也干了一杯，看看手中的烟已将抽完，就又掏出一支续上，深吸一口，缓缓地说：“小刘，我要走了，明天的火车。”

“什么？”这句话真正出乎刘天意料，他吃了一惊：“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伍建摇了摇头，说：“这次出来得太匆忙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勉勉强强上了班，却一直找不到感觉，进入不了角色，度日如年，你明白吗？我想，我应该回去，调整调整心态，有条件的话，再充充电，到那时候再出来，可能会好些。”

刘天痛惜地说：“说实话，我不明白！你这个工作来得多不容易呀，你忘了找工作时的恓惶了吗？如今好容易在兴隆公司站住了脚，这一走，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伍建突然爆发了：“每天没完没了地加班，一天二十四小时，至少有十四个小时要面对一大堆各种名目令人厌烦的原材料，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们的主管脾气也太坏，我三十来岁的人了，他却呼来喝去，稍有闪失，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给我留一点情面，我受不了！在家里，哪怕是厂长要我办事呢，也得轻言细语客客气气的，这里的上司根本不懂得尊重人！”

刘天理解地笑笑：“在资本家的厂子里面打工，这些方面是差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忍不了，至少，现在我忍不了。”伍建说：“我就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的样子，二十四五的小年轻，懂什么嘛，什么事也不干，就知道吆三喝四的，不就仗着有张大专文凭么？还不知是真的假的呢！”

“不过，”他叹了口气：“我自己也不行，手脚太慢，干起活来还不如从农村出来的年轻人。他们总是在明里暗里嘲笑我，说我是老总的小情儿介绍进来的，所以本事没有职位还比他们高，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实在的，我也把学校里学的那点东西忘光了。当品管组长还得统计数字，经常要统计抽样、算数平均、加权平均，可我的统计知识几近于零，工作压力太大，难当重任。我想，我要有所发展，还得回去充充电、补补课才行。我盘算了一下，我在兴隆干了个半月，工资加班算在一起，已经把路费赚回来了，还有节余，所以这趟深圳之行我并没有亏本，还是算有些收获吧。”

“你和你爸商量过吗？”

“这正是我约你出来的原因。我爸是绝对不能接受我的解释的，所以我只有先斩后奏。”伍建从口袋里摸出一封封好了的信，说：“麻烦你等我走了之后，也就是明天，把它扔进邮筒里去，我爸看了之后，也许会明白我的难处。”

“看来我是留不住你了，这顿算我的，咱们喝酒喝高兴！”刘天高声叫来老板，又点了两个菜，要了两瓶酒。伍建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喝，已经有点醉意了，说：“你还记得我爸那双鞋吗？国企的旧机制，还真象那双破鞋，破烂是破烂了一点，穿惯了的人却就是脱不下来。换上别的，不是那里不好，就是这里不舒服，舒适度始终不如那双破鞋。要把它脱下来，还真得下点工夫。”

“唉，”刘天说：“穿鞋子，你可以这双不合适再换一双，找工作，却只有削足适履了啊！那双鞋，在你这里。”刘天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你不脱下它，没法穿新鞋子！”

那一天，刘天喝得有点醉。虽然没能和王晓寒去看电影，可是他觉得不冤枉，他好象明白了点什么东西。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穿了一双铁鞋，怎么脱也脱不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脚在里面溃烂、化脓，猛地醒来，满头大汗，回味梦境，不由吁了口气：“幸好这不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