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众人大声喝彩,只有伍福利着急地说:“怎么,你们打架了?可别吓着孩子!”
“什么呀?”康琳笑着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时兴冷战,唔,和平演变,知道吗?我说了,从今往后,我们家实行‘不劳者不得食’制度,除了小孩儿,谁不做家务,谁就不准吃饭!可惜你们没看到他听到我的庄严宣告时的模样——唉,贫乏浅薄的男人们哪!今天早上,我没有预备他的早餐。”
“哇,你也太狠了点吧,连饭都不给吃?”成城道:“我说阿琳,斗争是斗争,你也要注意方式问题,别伤了男人的面子、自尊。那是多半男人的薄弱环节,遭到伤害,能在你们之间形成不能修复的裂痕。”
“唉,你怎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呢?”康琳苦恼地说:“你怎么变过去变过来的,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到底我该怎么办嘛?”
成城咳嗽了一声,说:“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中国的劳动妇女被压迫被奴役了几千年,在社会主义形势一片大好的今天,你应不应该站起来同你家里残存的封建旧势力宣战?应该,肯定应该!但是,革命还要讲个方式问题嘛,夫妻之间,应该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怎么能不让他吃饭,剥夺他的生存权利,上升到敌我矛盾的高度来处理呢?你刚才不是都说了么,要和平演变,最多实行个冷战政策便算。什么叫和平演变?关键是加强思想教育,做说服工作,慢慢地熏他,潜移默化地让他接受新时期里职业女性的新形象。动辄以不给饭吃相胁,过激了,过激了。小黄本来就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你这样做,好容易成为家庭破裂的导火线的。唉,男人的敏感与脆弱,不一定输于你们女人!”成城说到酣处,语重心长,直听得康琳胆战心惊,直如大错已经铸成一般,辩解道:“可是,可是他也太气人了嘛!”
“别听他的,成老师这个人,就是好为人师,你越听他的他越来劲。”刘天反驳道:“起沉疴,用猛药,你本来得了肝炎,却用感冒清来治,治得好吗!”
“你才得了肝炎呢!”康琳白他一眼。
刘天连忙笑道:“别生气,我就是打一比方。你听我说,所谓积重难返,你若不旗帜鲜明地表明你的决心,能成功吗?尤其是现在,你一定要挺住!你想啊,你刚刚宣战,却又马上挂白旗投降,你想他以后还能看得起你,还能重视你的意愿,你这辈子还能翻身吗?”
康琳点点头,说:“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本来嘛!”刘天一拍大腿:“晓寒、张珊,你们说是不是?”
“别问我,我不知道。人家伍主管昨天不是说了,我一个没结婚的姑娘,知道什么?”张珊坐回座位,拒不回答。王晓寒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成老师和刘天,都有点道理吧?”
“废话!”众人齐哂。
“对对,他们说的,都是废话!”
几天过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顷刻间阴云密布,直压头顶,道路上行驶的汽车纷纷亮起了车灯,直如黑夜已经来临。大街上行人渐稀,剩下的也都行色匆匆,更有已经开始一溜小跑的,似在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灾祸。
办公室里已经关了空调,窗户却开着,一阵阵强风直闯进来,吹得长条形的窗帘打在玻璃上噼噼啪啪地响。“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刘天嘻嘻哈哈地笑着,急忙把满桌乱飞的纸张用茶杯压住。在燠热的南方,这种暴风雨的天气反而使人欢欣鼓舞——办公室里的人大多扔下了手中的工作,聚集在窗前,幸灾乐祸地指点着尚在赶路的狼狈的人们,一个个逸兴遄飞。
就人类的本性,很难说隔岸观火,不是人生一大赏心乐事!
康琳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风吹得她衣袂飘飘、发丝乱舞,却吹不掉她脸上的木然。她实在没有想到,黄俭,这个平时看起来随随便便,既没什么大出息又没什么大脾气的小男人,此次居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韧,一副要与她抗争到底的样子。由于她的女权运动,本来挺温馨的一个小家,空气空前紧张。几天来,夫妻俩基本没说一句话,连小孩似乎也感受到压抑的气氛,很少哭闹。太静了,虽然丈夫孩子皆在身边,康琳在家里却倍感孤独。丈夫黄俭,没有象她想象的那样跪地求饶痛改前非,也没有悄悄溜回他母亲家里去吃饭,而是不声不响地硬挺着。先是用口袋里的零用钱在街上买点吃食,钱用光了,就在吃饭的时候去床上躺着,据最大的孩子讲,每天她上班的时候,他便去大街上转悠,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
她很担心。
她非常担心!
她很担心自己会失去这个丈夫。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她一手掌握,黄俭口袋里没几个子儿,这样下去,他会饿坏的呀!细想起来,他是懒了一点,邋蹋了一点,可是这些年来却对自己忠心耿耿,不象一般本地男人富起来之后便成了花心大少,出去泡妞、“包二奶”什么的不亦乐乎。虽说他下了岗,但他运用当年政府征用土地时赔偿给他的大笔款项及村上年年皆有的红利,已置起了大批物业,说起来,家里的资产倒有大半是他的!但是,他却把财权拱手相让,这是怎样的宠爱及信任,与此相比,懒一点邋蹋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怎么忍心让对家庭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去饿肚子!发的哪门子疯嘛!
都是让这帮家伙闹的!康琳埋怨地看了喜笑颜开的办公室同仁一眼,她有些后悔了。
雨点终于下来了,大颗大颗往下砸,空气中瞬间充满潮湿的混凝土味。由于有风,雨线就象狂人手中的鞭子,在大地上胡乱抽打,纵横肆虐。“关窗,关窗!”众人一连声地叫着,纷纷抽身后退,拍打身上被溅上的水珠。“秋天了,深圳还有这样大的雨!”王晓寒不禁惊叹。
“别吵了,现在是工作时间!”康琳心烦地用笔敲打着桌面。众人做做鬼脸,各回座位。刘天做了个鬼脸,笑道:“康大经理今天一来便不大对头,多半把家里的硝烟带来啦,大家别惹她!”
“放肆!”康琳虎着脸一拍桌子:“上司的心思用不着你来胡乱揣测,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做事去!”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刘天吓了一跳,一脸无辜地嘟囔道:“我,我惹谁了?”
康琳也觉有些过分,歉然地长嘘了一口气,望着大家徐徐说道:“什么叫做骑虎难下,你们知道吗?”
雨越下越大,乌云却散了,窗外是一大片白亮亮。办公室里无风无雨,有平时感觉不到的舒适。刘天扯了扯王晓寒的衣袖,轻声说:“是不是,我又好心办了坏事儿啦?”
“谁知道呢,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刘天受到了鼓舞,抬起头来说:“听到了吗,阿琳?黎明前的黑暗,最难坚持、最为难捱,但待到黎明,就是一轮光芒万丈的红太阳!关键时刻到来了,你要撑住,千万不能输!”
“他都绝食了,我还怎么撑?”康琳不满地说:“你想弄出人命啊?再说了,万一他要嫌我狠心,干脆不爱我了,移情别恋了呢?不行不行,今天回去,我得和他好好谈一谈。”
“唉,软弱的女人啊,你们永远无法把一件事情做得彻底。”刘天废然长叹。
“阿琳!”张珊咋咋唬唬地推门而进,大声说:“你老公给你送雨披来了,自己又不穿,淋得落汤鸡一样,就在楼下!”康琳一听,顿时象弹簧一样弹起:“真是的!你怎么不叫他上来?”一股风般向门口冲去。
办公室里有片刻的宁静,忽然,刘天仰天长笑:“怎样?她老公终于妥协了吧!”他一屁股坐上桌子,得意地说:“事实证明,女权运动在无产阶级革命家刘天的英明领导下,是完全可以取得成功的。”
成城也吁了口气,说:“这个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当初我就鼓动阿琳同她老公对着干。都什么年代了,女同胞还这么受欺负,咱看着也于心不忍呀!”
“得了,你得了吧!”刘天轻蔑地冲他摆手:“前两天,是谁在劝阿琳要注意方式问题、要和平演变?是谁在拉革命后腿?有些人哪,平时观望骑墙,等现在成功了却跳出来摘取胜利果实!”
伍福利喝了口茶,靠在椅子上说:“我劝你们谁也别得意,这次你们撺掇着小康同她老公闹,没搞出问题,算你们的运气,下次可别这样了。等到了我这把年纪,你们就知道安定团结的重要了。”
王晓寒笑着说:“伍主管,以后再慢慢教训他们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怎样庆祝我们女性来之不易的自由与民主,好好地敲康经理一竹杠!”张珊听了,连连拍手。刘天一拍胸脯,大包大揽地道:“都包在我身上了,非要叫阿琳大出血,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不可!这叫做摆酒庆功,犒劳三军。”
张珊嗤之以鼻,说:“你呀,就知道吃,就不能想点别的?咦,阿琳,你怎么啦?”众人随着她诧异的目光望去,只见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康琳无精打彩地走了进来,脸上就好象刚才大雨将下未下时的天空——乌云密布,眼中却似暴雨已经成灾——水光盈盈!她望着大伙,想笑,却笑不出来,深吸一口气说:“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他黔驴技穷了,居然耍出离婚的把戏。”眼角牵动间,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刘天吃了一惊,忙奔到窗前,透过厚厚的雨幕,只见楼下一身材单薄的男子,跨着一辆摩托车,淋在雨里,偏头望着楼上。突然,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发动车子,在马达的轰鸣声中狂奔而去,地上飞射起两道水箭!“哎,哎!”刘天不顾风大雨大,推开窗子朝着那人的背影大喊,但窗外那浑然一体的风雨声完全将他的呼喊淹没。
康琳终于开始哭起来,虽然她的呜咽声低得几不可闻,但面前的纸篓,却已扎扎实实地装了半篓子卫生纸了。“我这人是不是特别庸俗、特别傻,有事没事找老公闹,弄得人家不要我了,又只知道哭,一点办法没有。”她眼泪汪汪地看向大家。大伙儿噤若寒蝉。现在最有资格说话的只有伍福利,所以他说话了:“现在不是讨论谁傻谁庸俗的时候。早叫你们不要闹,夫妻俩要和和美美过日子,你不听。这不,闹出问题来了吧?”
“现在,也不是你教训人的时候,大主管!”张珊不满地瞪了伍福利一眼,回过头去安慰康琳。伍福利被她顶得一噎,半天缓不过劲,只好对着成城和刘天指指点点,一副想要训话的样子。成城连忙摆手:“老主管,这可怪不了我!刚才你也听到了,刘天还在责备我太温柔呢!”
刘天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说:“现在全赖我了是不是?是,都怨我!我不该怂恿阿琳去她老公那里谋求平等;我不该害得她夫妻反目!成城,我顶看不起你这种为人!”
“我怎么了?”成城脸上挂不住了,也站起来指着刘天说:“有种的你找黄俭那小子说理去呀,冲我发什么火!”
“你……”刘天一拍桌子,气得不行,张珊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斥道:“吵什么吵,要吵到外面吵去!”王晓寒适时扯了刘天一把,刘天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犹自愤愤不平。
康琳好象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梦呓般地说:“他每天去街上逛,原来是找工作去了。如今他工作找到了,有吃饭的地方了,就不要我啦!你们说他多傻呀,几十万的存款,还有那么多的房产地产都不要了,去作一个仓管员,多么不值。”张珊听到几十万的存款,不禁吐了吐舌头。王晓寒劝慰说:“康经理,你别难过,他们男的多半爱吓唬人,过一阵就没事了。我爸和我妈在家里也有吵架的时候,只不过他们都比较注意,从不提‘离婚’这两个字而已。”
“嗨,嗨,嗨,有你这样劝人的吗?”刘天在王晓寒肩上重重一拍,又好气又好笑。
下班铃响了,窗外雨已停。人们怀着各种心情走出办公室。张珊自告奋勇地提出送康琳回家,康琳拒绝了她的好意,一个人悄然而去,半晌,又折回来,拿起遗忘在座位上的雨披。
由于昨日一场大雨,今晨的空气分外清新,毕竟已是深秋,湿润的风儿吹在身上,带了些漠漠轻寒,使人神清气爽。窗户是开着的,王晓寒从如山的文案中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办公室里好象少了什么,拿笔杆点点前排坐着的刘天的脊背,小声说:“喂,今天你看到康经理了吗?”
刘天耸了耸肩膀:“没有。多半,正在家里进行一场如火如荼的离婚大战呢。唉,咱们这孽可造大了。”
“更正一下。”张珊接话说:“请你注意人称代词的运用,刚才那句话,把‘们’字去掉,是否更恰当一些。”刘天连吵架的情绪都没有了,一味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成城昨天被刘天抢白了一顿,自知理亏,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已免引火烧身。
“我总说,”伍福利咳嗽一声,准备发表他的英明见解,张珊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道:“你先别说。我说啊,姓黄的要离,就离好了。你们想想,上百万的财产就全归阿琳一人了呀!百万富婆,还怕找不到一个俯首贴耳的好男人?要是我,工也不用打了,先买一房子的衣服,然后带上钱,满世界找乐子玩去!”
伍福利大摇其头:“唉,若年轻人都是你这种想法,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指望!”
王晓寒伸了伸舌头,张珊不服气了,反驳道:“如果人人都循规蹈矩得象个老古董,世界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嗨,早上好!”喜气洋洋的问好声中,康琳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大伙儿目瞪口呆。
“原来,离婚果然只是他对我发出抗议的小小伎俩,被我识破了。我们和解啦,战争宣告结束!”
“战果如何?”刘天急切地问。
康琳踌躇满志:“当然是我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从今以后,我洗碗的时候,他得负责泡上一杯茶,然后把电视机打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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