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尚未出得德布门,便听得门前人声呼喝,隐隐夹杂着兵器相交的金铁之声。料是定国钟大响之下,赵永恐宫内有变,率神机营和狼疾军起了冲突。忙一面高喝“住手”,一面向门外急行。
见到李冰现身,原本一触即发的两军登时分开。李冰冷冷瞧了古峙一眼,向赵永道:“赵大哥,咱们先退,现下有更紧要的事情去做。”赵永点点头,手中长刀回鞘,大喝道:“收营。”片刻间神机营兵士便走的干干净净,只余下一众狼疾军面面相觑。
钟声震碎了鲁定城夜色的宁静,长街之上,无数被惊醒的百姓面带惊惶之色向王宫方向张望,议论纷纷。在王城之内,便是总角小童也知敲响定国钟意味着什么。整个鲁定城人心浮动,笼罩在一片不安中。
李冰回到侯府,即刻布置神机营巡骑四出,一面安民辟谣,以防心怀不良者趁乱作案,蛊惑人心。一面派人在城中大张旗鼓的的搜捕刺客,虽知不会有任何收获,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作给人看的。暗中却遣杨再思在城外大小道路设伏,鲁定今夜陡生巨变,别国潜伏在撵昀的眼线必定会按耐不住,趁夜出城送信,正好借机一网成擒。当此危急时刻,撵昀实是再经不起任何的变数。别国得到消息越迟,作出反应越慢。越有利于撵昀安抚朝野,平复局势。
一夜忙乱,直到黎明将近,一切方才布置妥当。连日来鲁定陡生巨变,李冰心神劳累,不觉伏在案上打起盹来。零竹二姝分立两旁,见李冰伏案而睡,目光中均是流露出怜惜神色。零儿轻声道:“公子,这样睡很容易着凉的,回屋再睡好么?”竹儿忙微微摆手,食指竖在唇边作出一个禁声的手势。回房取了一条小毯来,轻轻覆在李冰背上。
旭日初升,洒下了第一抹光芒,李冰半边脸庞在阳光斜照下竟似微微发亮。此刻眉头微皱,想是在梦中都在忧心。竹儿幽然一叹,轻轻道:“公子来府中这些日子,竟连好好睡一觉也成了难求之事。”言下颇多怨怼之意,她们和李冰情同兄妹,此时见得李冰辛劳如此,心中自是希望李冰能好好休息一番。
只是老天似乎连这个卑微的愿望都不尽遂了人意。李冰入睡还没有一柱香时间。赵永豪爽的声音便在门口响起:“一切果如李将军所料,此次……唔…”声音突然中断,显是被人捂住了嘴。李冰却已惊醒,抬眼正见杨再思和赵永在门口探头相望,笑道:“鬼鬼祟祟做什么,快入来说说收获如何。”说着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一条小毯。微一愕然,回头望着零竹二人,面上一副不悦之色:“不是说了让你们早些休息了么,把这东西拿回去。今日我尚有大事商议,你二人便不用跟着我了。”零竹二人见得李冰不悦,对望一眼,这才接过小毯双双退下。李冰目送着二人身影远去,眼中露出温暖感激之色。
赵永上前一步,沉声道:“城中趁乱犯案,生事造谣者已尽数拿下。现人心渐稳,神机营人马亦已布置妥当,局势已在掌控之中。”李冰微笑道:“辛苦赵副统领了。”眼望杨再思,他这一环才是最为关键的,以他之能,该当没有什么差错才是。果然杨再思从容道:“趁乱偷城而出者,共有二十三人,已尽数而擒,无一人漏网。其中有几人竟是朝臣的心腹亲信。”李冰微微点头,倒是毫不诧异,当此乱世,朝中若无朝臣被他国收买方是奇怪之事。
起身沉吟道:“几个朝臣亲信须得不动声色的放了,当此非常时刻,决不可再旁生枝节。以后严加监视便是,待大局平复之后再同那几位大人算帐,再思你应知如何做。至于其他人……”李冰微一犹豫,从口中冷然崩出一字:“杀。”
望着杨再思和赵永领命而去,李冰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矛盾。十数人便因自己一声令下而命丧黄泉,突然想起当日在春城初遇断水侯之时,他曾送自己“囿于情势,无可奈何”八字,直至此刻,方才品出其中真味。
任何人在做任何事前,都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那些他国眼线,自潜入撵昀的那一天起,便应当明白自己身处何位,做好一朝丧命的准备。以他们十余人的性命,换来撵昀大局安定,小毒方是大仁,便是此解。
缓步走出房外,望着天边朝霞正自绯红惹人,心中悠然一叹,自己何尝又不是一样。既然自己选择了卷入这个纷扰的乱世,性命便如天边浮云一般随风舒卷,再无一刻安定。若终有一日要化而为雨摔得粉身碎骨,也无须心生怨由。只望当自己落下之时,尚能润湿几颗青青草芽。
晨风清爽,日色更暖。却也吹不散,化不开心头那股悲凉无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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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断水侯回府,已是日上三竿,李冰正侯在书房。对于昨夜惊变,断水侯心中有太多疑问不明。望着李冰张嘴欲问,但头绪纷乱,一时竟是不知从何问起。叹道:“小冰你从头说来吧。”
李冰微一沉吟,便从无意间发现古峙善用左手讲起。这其中曲折甚多,待到一切讲述清楚,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其间断水侯面色数变,料不到此事竟牵涉这许多关节,但让断水侯最为寒心的却是远举一方的城府算计,甚至于不惜手足相残。沉默良久方道:“料不到远举一方竟有如此谋划,可笑郑梗与本侯也算经了不少风浪,到头来却成了他人局中之子。”说着回想起昨夜议事时的局面,突地面色大变,手一颤,将随侍刚刚奉上的茶碰翻在桌上。
断水侯大惊之下,却连茶水烫手都顾不得了。骇然望着李冰,喃喃道:“怕是连昨夜朝臣的反应都在远举一方的预料之中。”李冰间断水侯如此反应,心中已隐隐猜出个大概,缓缓道:“关于储位人选,是否昨夜朝臣已有定议?”如今撵昀君王惊崩在先,皇长子遇刺在后。朝野民间人心浮动,立储之事必得急定。国不可一日无君,若自己所料不错,怕远举此时立储之势已成。
断水侯深深瞧了李冰一眼,点头道:“昨夜朝臣听闻远亭遇刺,俱是群情激昂,纷纷指责是郑梗贪图权位,眼见大势将去,便指使人下手行刺皇长子。郑梗顿成众矢之的。便连原本并未明确表态一些大臣,亦对郑梗极为不满。更有言词激烈者要本侯立刻令神机营拿下郑梗。”
李冰摇头苦笑,郑梗身陷局中,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但他毕竟沉浮官场数十载,总有办法跳出局外。
果然断水侯续道:“郑梗眼见局势不妙,为表自己清白,当众表示自此不再支持远志,立储之事唯本侯马首是瞻。”李冰恍然点头,如此表态颇有些壮士断腕的味道,但当时情形之下,确是最有效的脱身之法,苦笑道:“于是侯爷便提议拥立四子远举?”
断水侯无奈道:“本侯又能有什么选择?远亭遇刺,远志大失臣民之心。而余子碌碌,也只有远举可堪治国之任。”脸上现出疲惫之色,叹道:“当时莫说本侯并不完全清楚这其中曲折,便是本侯纵然明知成了他人手中之子,为大局计,也只有拥立远举一条路可走。”
李冰黯然一叹,虽然在自己心中,远举更适合坐在王位之上。但这个结果,毕竟是远举杀兄夺位,自己更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同样的结果,其中滋味却是全然不同。苦笑道:“侯爷既然拥立了远举,朝臣又已侯爷马首是瞻,如此一来,远举已争得政系支持。接下来便是如何安抚军系,以定人心了。”
断水侯沉吟道:“那幕后之人谋划如此精密,替罪羊自是早就物色好了。”说着深深一叹,满含无奈之意,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早非自己所能控制。
书房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爹,听说你回来了,这次定要陪霜儿一起吃饭。”谢无霜一席淡青罗衫,一脸无邪笑容,进得房来。今日梳了云髻,更见清秀可人。李冰心情为之一畅,笑道:“几日不见,似乎霜儿又变漂亮了呢。”
谢无霜却扭过脸去轻哼一声,对李冰竟是毫不理睬。李冰大是愕然,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郡主。断水侯微微皱眉:“霜儿,怎能对李大哥如此不敬?”谢无霜瞪了断水侯一眼,又是一声冷哼,似是自言自语:“哼,府中老鼠这般多么?猫儿都好忙呢。”李冰一愕,望着断水侯唯有苦笑,这小丫头原是在恼自己几日都没去看她。
断水侯拍拍李冰肩膀,笑道:“走罢,同本侯一起用膳。”说着嘴角向一旁谢无霜一撇,示意要李冰哄哄谢无霜。李冰淡淡一笑:“好罢,如此便叨扰侯爷了。”
谢无霜生气只是因为几日见不到李冰,此刻得见,心中早已欢喜。再加上饭桌之上李冰温言赔罪,早已怒气全消,抱怨道:“这几日爹爹和你都是忙着大事,总也见不到。便连远举这家伙也都不见踪影,真是古怪。”断水侯听到谢无霜提起远举,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的筷子伸出一半便停住不动,骇然望向李冰,李冰亦是面色大变,和断水侯想到同一个问题――远举接近谢无霜,只怕目的也并非那般简单。谢无霜笑道:“爹,没人同你抢这块笋,不用夹住不放吧。”说着咯咯娇笑。
断水侯回过神来,将夹到小笋的放入口中,向李冰道:“这道竹立寒江是撵昀名菜,表面看似这笋才是主菜,但此菜经过浸漂,油暴,清炖之后,春笋的嫩鲜口感尽皆溶入这汤汁之中,是以真正有心者都是冲着这盘中笋汁去的。”
李冰心知断水侯是暗示远志与谢无霜亲近是假,借此机会接近断水侯,博其好感才是其真正目的。若果真如此,那么远举的心计,实是让人心寒,又岂如自己原本以为的“城府深藏,进退有据”八字这么简单?
眼见断水侯满面担忧,也夹起一块春笋放入口中道:“此笋鲜嫩滑口,若非是精于食道的高手,怎会察觉到这其中细微差别,在下便是完全因为觉得这笋鲜嫩方才喜爱这道菜,却与汤汁毫无关系。”言下之意宽慰断水侯不必过于忧心,远举便是再工于城府,亦不过是和谢无霜青梅竹马的玩伴,哪里会有如此心计。断水侯眼中露出释然之色,笑道:“不错,本侯足足用了十几年方才品出其中真味,你们年轻人又怎会有如此有心?”
“竹立寒江”确是天下美味,但李冰吃在口中却如同嚼蜡,心思却全然不在于此。如今储君人选已然决定,安抚军系看似极为难办,但刘不弃与萧敬均是识得大局之人,只要交出一群够份量的替罪羊,编造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料亦不致再起什么风浪。储位之争,似乎已有尘埃渐定之势,但是李冰深知不出几日,一场更大的风波,便要围绕替罪羊的人选而兴起。
虽然现在郑梗暂时表明了清白,但相府一系依旧是最大的嫌疑,这群替罪羊的选取,只怕有很大一部分便是相府一系的人。既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更借此削弱相府势力,以防其有所反弹,连消带打,实是一举两得的妙招。
李冰黯然一叹,鲁定城内从今而后又有多少人会为此家破人亡,株连坐罪,实是未知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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