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敌深入,一击得手。我心中却无半分欢喜,只因刚才那惊呼,并非出自一人之口,而是从四面八方层层叠叠传来,听声辨数,怕是不下一二十人。“老大,你是从哪里惹来这么多硬点子?”虽然一时间再无人攻近,我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若早一步查觉敌人不止个位之数,拼着挨上一刀,我也不会使出那记大耗内力的“剑芒”。眼下木已成舟,方知身陷虎狼重围,真是倒霉到姥姥家了!!“他们是谋你的财?还是要你的命?”这话可不能不问清楚,如果对方只是谋财,实在犯不着和他们拼死拼活,劝这叫芬的小子蚀财消灾算了,若是这小子死脑筋说不通,我就马上和他划清界限;但若对方是想害命,八成牵涉到某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黑幕,这种情况下对方绝对不会想留活口,虽然我是糊里糊涂的被卷进来,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非也,他们是奖金猎人!!”
“啊!老兄你是犯了什么事?!”
所谓奖金猎人,是自由都市的热门行业,他们从悬赏布告中记下对象,满足雇主的要求,看是生擒活捉,或是人死见尸,甚至清蒸红烧,无所不包,之后,收取报酬。
一般来说,由于组成份子复杂,奖金猎人的社会地位不是很高。初出江湖亟欲成名的武林新秀、仕途失意的武人、缺钱的流浪剑士、地痞流氓……反正只要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谁都可以下海兼差,用不着领牌注册,甚至奖金猎人兼作杀手买卖,这都是常事。因此,猎人常常遭人白眼,但是,猎人中并不乏际遇不佳,却有一身好功夫之人;同时,也有不少知名人物,当初是以猎人身份出道。
大陆上,各城市中会设立多处红墙,作为官方公告各个通缉犯之所,同时也提供各类悬赏的张贴,标明此重犯的姓名、相貌特征、悬赏金额,并注明悬赏需要。
而我身后的这个叫芬的青年,满身正气,作风磊落,竟然会是个悬赏通缉犯?!是人不可貌相,还是另有隐情?
“哼,我只是不想自己的作品沦为贵族腰间的装饰,拒绝了为一名贵族铸剑的委托罢了。”芬沙哑的声音中盛满了怒气和……憎恨。“那贵族就毁了我的家园,掳去我的家人为胁,逼我铸剑,又听信小儿床头的无稽传说,在剑将出炉时将我父母妻弟全部推入炉中殉剑……”说到这里,芬语声成泣,说不下去了。
闻言我“喔”了一声,无法接话。这类故事在20世纪早已听得滥了,但此时身临其境,听受害人那一字一句的血泪控诉,却是字字惊心,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般郁闷难当。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我强抖精神,大声道:“既然如此,少爷我今个儿就当一回大侠,一定助你逃出生天。”
我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实在很蠢。因为就芬所言来判断,这次追杀并不是有组织的灭口行动,只是奖金猎人在追捕通缉犯而己。只要我表明立场,那些猎人多半会网开一面放我走路,毕竟他们目的只在芬头上悬着的花红,无谓的战斗能避则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芬这个大男人强忍泪水所发出的呜咽声,感觉到紧靠着我的宽阔背心散发出来的高热,我眼眶一阵酸楚,沸腾、猛烈的愤怒席卷我的全身。
雨势渐渐舒缓下来,二十多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在我和芬周围绕成了一个圈子,仿佛孙猴子用金箍棒画下的结界一般震慑着圈外的魑魅魍魉,不敢靠近。我倚着芬的后背,虚弱的几乎站不住脚。左手勉强抓着断剑封在胸前,右手无力的垂下,如千钧重的疲倦压在肩头,我已经完全没有能力集中精神去思考,只是茫然的望着前方,晦暗的视界中,一簇冰冷的闪光划破染着血色的黑夜袭来。
我举起了剑,照着刻录于脑中“镜花水月”那一式的图解,在空中机械的划圈。远处传来放鞭一样的连串脆响,应合着那个节奏,一波又一波的震荡从剑身直送到我的心脏,我感觉一阵窒息。然后,右胸一凉,我低下头,看见胸前长出了一截乌黑发亮的铁枝。下一刻,肺叶仿佛烧灼起来一样,滚烫的电流沿着神经网传遍全身。我想咳嗽,张开嘴的一瞬间,抢先涌出的却是一团团的鲜血。双脚一软,我顺着芬的后背跌坐在血泥中。这时,又有一簇闪光蝗虫般逼近……
“开什么玩笑……我竟然会因为愚蠢的正义感死在烂泥坑中……”连挪动小手指的力量都已经不剩了,我看着越飞越近的弩箭,没能达成的心愿纷迭而来,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念头是:“想不到我居然会是以童子之身入土……连初吻都没机会送出……”
正在我不情不愿的准备认命时,眼前一黑,一面圆盾横到我的身前,挡下了射向我要害的大部份飞箭。调整一下眼珠的角度,我又一次看见芬那张线条刚毅的国字脸,不过此刻歉疚溶化了他五官的坚挺线条,更有一种晶莹的液体在他眼角中闪动。
“现在的场面看在第三者眼里一定是挺感人吧……可是,男人要哭不哭的脸看起来真让人呕心……”临死一刻还要接受这种视觉虐待,我不禁满腹怨气。“死囚杀头都有好酒好肉款待,我见义勇为牺牲生命为什么非得忍受这种待遇,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那么,你想要求什么样的待遇呢?”恍惚中似乎有个轻柔的声音问着我。
“要做是不成了,但我还能看,你就派点养眼的景色为我接风吧……”迷迷糊糊的我在脑中给出了回应。
“遵命。”回声中带上了三分笑意,一如凌舞那戏弄人的浅笑。
“那是谁?!”已经渐形凝固的思绪爆竹般迸开,我突然意识到那并非濒死之际的幻听。
“那是谁?!”同样的惊疑声也在四周此起彼伏。努力撑开眼皮,我看见了芬整个傻掉的侧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微微泛白的天幕下,朦胧如烟的雨丝中,一名紫发仙子凌虚曼舞,羽衣飘飘,星屑花散,举手投足间中更伴有隐隐约约的金铃梵唱,我正讶异,支持起我上身的芬的手臂突然猛地往下一沉,扑嗵一声我整个后脑都陷进了泥泞中。我恼怒的用手肘慢慢撑起上身,就看见芬满面详和,眼神随着空中那紫发仙子的舞姿游走不定,包围住我们的奖金猎人们也一个个呆立在地,双臂无力的下垂,手中的兵器都几乎要掉到地上。
我大奇,看他们的模样,显然那紫发仙子的舞蹈蕴含有某种魅惑魔力,可为什么同样观赏此舞的我却没有受到不良影响,反而精神气力渐生?虽然如此,我也不敢再抬头观舞,只是思索,忽然鼻端闻到一缕淡淡的香味,非檀非麝,闻起来却令人通体舒泰,轻飘飘地几欲离地而起……我正陶陶然间,金铃梵唱声却突然转响,吵得我心烦意乱。我连忙运气守神,不料不运气还好,内息一转,小腹内忽地蹿起一股烈焰,热血上涌,犹如身入洪炉,下一瞬间,又有剧烈恶寒自脊椎中泌出,在经脉中四下游窜,令我如置身冰窖;就在这么阵冷阵热的交替发作中,被我提起的那股真气全然失了控制,在经脉中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了一阵,竟渐渐和那铃音起了应合,随着铃音转急,无复先前平和意境,反而隐隐然透出一股杀伐之气,激起了我连日来累积的满腔怨气,整颗心充满狂暴杀念,不能自己。
狂吼一声,我一跃而起,脚尖挑起一柄钢刀,向着那群已经互相杀作一团的奖金猎人冲去。
当我悠悠醒转,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目斑斓的一整块木板,愣了好一阵子,我才发现原来那是绘着壁画的天花板,同时鼻中闻到一股檀香味。转动头颈——这个动作引发了全身肌肉的一连串抗议——首先落入眼中的是房心红木小桌上那只飘着氤氲烟霞的兽足香鼎,我出神的盯着鼎口冒出的缕缕轻烟,心下寻思,似乎在昏迷之前,我曾看过和这轻烟一样朦胧的雨景,而在那雨烟中,还有着……脑袋一阵晕眩,紧接着剧烈的抽搐起来,我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门吱呀一声打开,凌舞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你看,这不是活过来了吗!我没对你吹牛吧?”看见我瞪着她,凌舞不以为然的笑笑,自顾走到桌边放下托盘。卡凯尔则红着眼睛连蹦带跳的扑到我身上,压得我直冒冷汗,使劲的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好了好了,你们师徒两人等会儿再亲热吧。现在先吃药!”凌舞捧着一只细瓷碗来到床边,卡凯尔连忙让开,拉过一张椅子让她坐下。看着凌舞舀起一勺药汤,用嘴小心吹凉的模样,我不禁把心里想到的话说出了口:“你要是不开口说话,还真是一副宜家宜夫的贤淑模样。”话一出口,我暗叫糟糕,这会儿自己动弹不得,要是这臭妞恼了起来,把一碗滚烫的药汤全扣我脑袋上可不得了。不想凌舞听了,脸上却是微微一红,低下头去。当时看得我一张嘴就合不拢,见我们二人这副模样,卡凯尔贼兮兮的一笑,道:“师父你还不知道,你昏迷期间不能吞咽,所以都是舞儿姐嘴对嘴喂你进食服药的。”话一说完,他就已经一溜烟的逃出门外,带上门前还不忘加上一句:“我去看那个大个子哥的情况,师父你慢慢享受养伤的乐趣吧。”
“……”
屋内的二人都沉默不语。一时间,气氛也变得怪怪的,可并非是卡凯尔希望的那种暧mei气氛,但也算不上尴尬,那是一种出乎意外的温熙气氛。
“算上上次的醉酒,你好像把A和B的顺序搞颠倒了呢。”最后,还是我开口打破了沉默,但看见凌舞莫名其妙的表情时,我才发现自己慌乱下使用了20世纪才发明的代名词,不由大窘。不过只要有人开头,凌舞立刻就恢复了过来。虽然脸颊上仍然微带朱色,不过那条毒舌已经恢复了正常。
“你现在笑的比哭还难看,活生生一幅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写真。”凌舞说着把汤匙塞进我嘴里,光明正大的阻止了我的反击,然后开始一一数落我给她带来的麻烦。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避免被她毒杀的危险,今趟不管她大小姐说什么,我都是点头如捣蒜,而长时间努力摆出一脸愧疚的表情的后果,就是颜面神经瘫痪。不过托她唠叨的福,我总算搞清自己现在身在何方了。
“这里就是暹罗?!那我到底已经昏迷了多少天了?”
“不多不少,今天正好第十天。”
在凌舞的精心护理下,到我醒来后的第四天,我已经可以下床散步,于是跑去探望芬的伤势,结果发现他居然被凌舞用牛筋捆在床上。一问之下,才知道那家伙比我还要早醒,一醒来就闹着要下床,不得己只好把他捆成肉粽,逼他卧床休养,但是因为他的配合度太差,所以伤势虽然比我要轻,却反而没我好得快。
强忍笑意看着凌舞把一盆药汤用漏斗灌进芬肚中,等到他回过气来后,简单的和他交谈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他是担心有另的奖金猎人跟踪追来,连累到我们,才急着想要离去。
“这你大可不必操心。”凌舞在一旁插口道:“我回收你们两个的时候,已经做足了销踪匿迹的工作,并设下一些假象误导追踪方向。否则的话,你们两人哪里还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我和芬面面相觑,这么说的话确是如此,不禁对凌舞的手段大为钦佩,但同时心中又有了新的疑问。能够瞒过众多资深猎人的耳目,显见凌舞的反追踪经验极为丰富,一介舞姬的她以前到底是干什么要用到反追踪术?可是这个问题却不好直接问,我和芬又都不是套话高手,所以侧面问了凌舞几次没得到答复也就懒得再深究下去。
待得我和芬外伤全愈,功力也回复大半之后,芬也终于被“说服”暂加入我们,凌舞又拿出她的化妆绝技,替芬重新包装。她先用色粉淡化模糊了五官的线条棱角,令芬的面相变得柔润,接着在两边眼角粘上两块皱纹,又加粗了眉毛,把红发染成灰白,给他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袍服,避蔽了他健硕的体型和腰间的战槌,最后又让芬把圆盾用棉布包好背在背心,一眼看去,十足就是一个罗锅背。
“好了,你现在这副模样,包管没人可以认出你来。”满意的点点头,凌舞开始收拾桌上的化妆用具。我绕着芬前后左右的仔细打量,确实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已达入暮之年的普通百姓,身形气质判如两人。
芬看来也极为满意,放下圆镜向着凌舞就是深深一揖,道:“有劳凌舞小姐费心。”凌舞无所谓的回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会因为屠夫杀死一头母牛称赞他勇敢吗?同样的道理,化妆不过是干我这行应具备的基本技艺,谈不上什么辛苦费心。”说完扬长而去,留下一脸尴尬的芬和我相对苦笑。
“凌舞小姐是不是不太愿意和我这个粗人一起行动?”
“怎么会,坚持把你留下的人可是她呢。”我一边说,一边想起当芬执意离去,凌舞手执算盘挡在门口,回收费、搬运费、医疗费、汤药费、护理费、营养费、加班费、过劳补贴、青春损失费一笔一笔算到芬脸色发青,乖乖掉头放下行李时的情景,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
芬当然知道我在笑什么,只有苦笑:“可是……我总觉得凌舞小姐她本人其实并不想我留下,只是因为你想留下我,她才会那样做。”
“哇哈哈哈哈哈………”听到芬这么一说,我再也忍耐不住,狂笑出来。“你这种说法,好像她爱上了我一样,哪、哪有那种事!她不过是、不过是……”突然间,我说不下去了。不过是什么?一路走过来,我早已经发现她并不是个爱慕虚荣,贪财图逸之人,相反她对财帛之物看得极轻,为人待事大方自然,体贴细心。种种行为我虽然看在眼里,却因着她委身于石肥佬一事心存偏见,又因为她对我少有好脸色看,常常指摘我的不是。所以从来就没想过她是为了什么一直不辞辛苦的照顾我,批评我,遭我白眼也不退缩放弃。
“这么说……即便在她最生气的时候,她也从来没说过要离开的话呢。”我又想到,这一路上露宿作饭时,为了我无饭不饱,饭后又要喝汤的习惯,每次虽然都要唠叨上半天,米饭却从来没有少过一顿,饭后的汤色也少有第二次重复。仅为汤饭材料这两样,她就要作上多少准备工作?“原来,你一直都在宠着我、迁就着我吗?”
我不知不觉的坐到了地板上,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我也不知道我在地板上坐了多久,最后还是凌舞进来把恍如梦游一般的我给一脚踢醒。我默默的站起身,顺从她的指示回房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同时感觉到一对惊奇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直到带上房门。
整理好行李,顺便也为自己的心情做了个调整。迈出房门后,我努力让自己显得和平常的表现一样,但内心实在不能平静,现在凌舞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说话,我都会思索这会不会是她在转着弯子向我示爱,然后松了一口气的嘲笑自己神经过敏。可是当凌舞下一个眼神落入眼中,下一句话传入耳中时,我又会紧张的不能自己。就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情影响下,我迷路了。但是当我调头欲行的时候,凌舞却拦住了我。
“你在往哪里走?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吗?”
“咦?!”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用荆条木板拼凑起来的平房,瞪眼道:“你开什么玩笑?这种地方要做石胖子家的猪圈都嫌破,石胖子的老婆怎么会是住在这里?”
“经营失败就有可能了。”凌舞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顶得我无言以对。看看信上的地址,再擦去门牌上的污垢仔细两下对比,结果表明我并没有找错地方。
“女人真是爱面子,经营失败需要救援却写成什么欲倦鸟归巢,请择亲信前来接管业务。”我一边咕哝,一边伸手去叩门,手还没沾上,两扇木门就摇摇晃晃的打开了,一名披着黑色长袍的银发男子诧异的瞪着我。
“鲍鲁!!?”站在我身后的芬惊讶地大叫了一声。那个叫鲍鲁的男子视线越过我肩头,面上露出先是疑惑,接着恍然、最后惊喜的神气。但下一瞬间,他的笑容冻结在脸上,瞳孔猛地收缩,面色仿佛白日里见到了鬼一般。
受他表情剧烈变化之慑,我情不自禁的调头向后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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