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傍晚回到了宿舍,眼睛哭得红红的,小卓说得很伤心,因为他的那个曾经相好过的小女孩死了,他说两个月前他还吻过她的手,她才十八岁呢?没有来得及恋爱就走了。小卓说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啊,他吻她手的时候,她的脸涨得多红啊,可是就这么几天,她就从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一个陌生的窗口跳了出来,她是在证明她的纯真呢!但是她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见小卓买了很多冥币,但是谁也没有说他神经有毛病,他在黑夜里,对着冷冷的风取暖呢。打扰他的人应该到地狱去。这些当然又成了符伸和他那个女人聊天的资料。
你猜我们今天做了什么事。他说,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但他最需要的就是把小卓的个性抓来展现,他很清楚小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小卓有人格魅力,所以他就这样做了。
不知道,谁知道。对方说,象她这样的人不说关你屁事就已经不错了。
傍晚我们去烧了不少纸钱,为一个陌生人!他说。
你也会做这个啊,吓人。她回道。
你有没有做过这种傻事呢,我朋友这么做了的。符伸说。
我们那什么东西没做过,无聊。她说。
不不,我以为这都是无常,因此对越陌生的人,总要越虔诚。她是去年六月和我一起工作的,那时候,我常作弄她,因为我们玩得很好,后来十月份她出事了,是在去另一个城市的路上出车祸的,我到今天才知道。他说,他认识小卓的朋友吗?见都没见过的。
天可怜见的,你傻得可爱啊!我以为只有我十五岁的时候会这样做呢?她说。
你,也会做这种事啊。他说,他想:十五岁的时候,就祭起你的青春拉
天可怜见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九十六人的事了吗?我是为了这些事呢?她说。
符伸当然知道这些事,他早就等着她的这段经历了。
其实前几日就该谈起这件事了,但我很少有勇气,严格说,我和她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但她莫名其妙地走了,赤裸地躺在水里,被水族们偷窥一夜,第二日则被万人争睹了一天,然后为查死因被掏去内脏,……真的惨不忍睹。她说,想起了那个下雨的早晨。
你看过它了?他问道。
是的,她的脸色仍如此皎好,长头发仍飘散着,我没想到我们的最后一面竟是如此。倘若她果真是他杀,那么凶手是何等残忍,她的很美的胴体被么多人的目光玷污着;那么这凶手又是何等精明,利用她胴体的诱惑引来这么多人破坏现场的痕迹,所以警察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溪边去的。她说。
那天夜里,我却很奇怪地梦见了她,平身唯一一次,我梦见她来向我辞行,说是要回归远古的过去,并跟我说了许多抱歉的话,最后要我在将来某些时候帮她那女儿一把,她只是唯恐和自己一样美丽而软弱的女儿在这世上被人欺负,像她那样要以泪洗脸。我常想这个梦,为什么如此分明,也许是我在送葬的过程中想了太多关于她的事吧!其实我与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我日思夜念的人为她虽死无悔罢了,活着的时候就没有多少争风吃醋的意思,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呢。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见过面,我数了一下,连送葬这一次,我仅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她来何钟家,我刚好在帮何大妈晒萝卜干,我到现在只爱过一个人,他就是何钟,所以我当时看到何钟对她那么好,我凭直觉就知道他们不同一般,所以那时候,我就找了个借口走了,第二次,就是她在溪边被害那天了。但她偏偏进我的梦里来。这个晚上,我被冻醒以后,再也没有入睡,你不知道,我家那边由于海拔比较高,即使盛夏之夜都要盖被子的。我在这样的夏夜听着田野的蛙鸣,再也不能入睡,我想她真的太可怜了。
真的,她很可怜,后来并没有嫁给我说的那个人,而是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老师,谁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反正都说她很幸福,也许吧!十七岁就抱着儿子或推着育婴车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很自豪地走过,很多人都在为将来努力,而她不必了。然而她一死,许多关于她的不幸立即从她那母亲的哭诉中传出来。她真的很不如意,成天生活在辱骂和诅咒里,失去了应有的自尊,即使被打得鼻青目肿也和没事一样一声不吭地给自己的女儿换上尿布。
据说她是在承受着诅咒,她的不幸据说是早被人言中了,这是她母亲说的,那个何钟曾经在出嫁的前夜去她家闹过,阻止她这场看似幸福的婚姻,然而她是那么传统,流着泪把他赶走了。他因此失落了很久,那段日子,我总能见到他躺在我们屋后的那片草地上,夕阳之下,很幽伤地吹着那把黑膝剥落得差不多的箫,那时候,我、还有楞子就陪在他身边。但后来他还是死了。这一切都不重要,正像她说的咎由自取。活着的人将更长命百岁,因为他们愿意忍受折磨。
有了这个恐怖的梦,我觉得我也应去烧上陌纸,但绝对不是给自己找些安慰,真的。
你的心情应该很沉重吧!符伸说。
也许吧,我想我是在缅怀过去,缅怀我那不曾拥有的梦。我把烧纸的地方选在和她共同的朋友,我这一生以来唯一信任过的男人的墓前,他比她整整早了十年,墓地上已经长满了野草。象那么荒凉的地方,要不是有人陪去,恐怕我是没胆量去的。那天是我邻居的那个楞子陪我去的,一个从懂事开始便一直在山野里放了二十八年羊的孩子,他,我和墓里的何钟曾经做过的最伟大的事便是捡到硫磺石挖个洞藏起来,计划以后成为全世界首富,因为那太像金子了。我们后来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没有了安宁和幸福,而这楞子却仍然在山野里自由自在。这不也奇怪吗?象他这样的楞子一年收入几千块,生活过得很安隐,而像我这样看似聪明的人由于不安份到现在仍无所有,而且还不知道要经历几多漂泊。
楞子总是走在我前头,他历来就是这样的,因为走在我前面就显得英雄,他总是能在我的身上找到英雄的理由。他很结实,一把砍刀在他手里旋转起来简直滴雨不进,没两下子就把墓前的一切枯藤野草清理干净了,而且杀了一头青蛇,不过那是无意的,他从来不杀生。于是我开始摆上我带的祭品:四个梨;我想我就要永远离开水涨村了,一袋桔红糕,这是何钟生前最喜欢吃的;一袋板栗,是楞子从自家的庭院里摘的;另外还有糖果、芝麻饼之类的。这一切摆好后可以开始了,这都是形式,但最有趣的是楞子从旁边的一棵松树上掏了五个鸟卵来,一起摆了。这多少使我们回复到以前的日子。
我们烧了一堆火,开始烤板栗,板栗的香味比什么香都管用,何钟闻到肯定立即动身赶来。烤完栗子,楞子就烤起鸟卵,被我给制止,那些卵里的幼小生命正在发抖,忽然遇救,一定人松了口气,不再放声大哭了,它们是那么无助,我们为什么要强迫他们流产呢,强壮的人是不是特别喜欢欺负弱小呢,我总是相信生命是从细胞开始的。
我们开始吃东西,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去祷告,老实说如果有阴间的法,他一定和她一起生活了,他们未必肯吃我的东西。况且人们都说他们是被九十六人抓走的,九十六有的是山珍海味,这样的粗俗物只好哄哄我和楞子一样的俗。
我不知九十人是否象宋江那么损,逼人上梁山的,但我相信何钟一定阳寿未尽,他是不是适合作一名秘书呢。那天晚上何家大院的狗叫得特别凶,我想九十六人肯定是倾巢出动了,他们破开何钟的房门,请何钟共谋大业,据说是何钟不肯,有这么好的事不肯真的傻,于是和九十六人打了起来,结果寡不敌众,被高举过头,抬走了,当然抬走的是他不坏的金刚之躯,至于俗世的肉体,不要也罢,就让他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罢,九十六人肯定没有带扫把星来,要不然怎么会满屋子狼藉呢?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走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何老太太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站在台阶下,刀刃上两处砍卷的地方带着血迹。人们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她扶回一样狼藉的卧室,一转身,又发现她端着明晃晃的菜刀站在台阶下。于是人们都走了,德叔根据人们的描述,做了极肯定的论断:“一定又是九十六人!”于是所有的人都说是九十六人。那么我是不该跑到坟地里去了,应跑到魔潭边叫一声:九十六人哥哥,九十六人姐姐,你好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啊,这分明是一次凶杀吗?他说,有点热血沸腾。
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这都不重要。后来,我和楞子吃完所有的板楞,渴光每一滴酒,才从一座山头走到另一座山头,却看见看见何家的大院已经为火光熊熊,这么写年,还有谁会到何家去放火呢?破败的房子也值得这么熊熊大火去烤焦吗?所以我们立即赶了过去。
一头老鼠咬着一叠纸跑出来,扑通一声掉进了门前的池塘里,楞子朝它伸出了友谊之手,它就立即爬上来,跳到田野里,又跑,然而嘴巴仍旧紧紧地咬住那叠纸不放,我还发现它尾巴上悬挂一枚什么勋章之类的东西,于是和楞子一道发狠的追,冬天的田野一片空旷,它无处藏身,只能一直往前跑,梯田的尽头,柳园镇最闻名的疯子坐在田梗上,见了老鼠即唱道:“你来找它,它非它,它来找我,我非我,停了吧!噢嗬!”
老鼠就爬到他的裤裆里躲了起来。
怎么又是那疯子!又是寻那种句形的几句话?符伸立即想起了那个抢他馒头的怪人。
但他又问了一句,他对她说:你是不是在讲梦话呢。
不,我那时虽然喝了很多酒,却还醒着,那老鼠躲到他裤裆里,疯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拿了出来说:‘嘿嘿,你是个逃兵,我知道你是个逃兵;六十年前的逃兵,活该!你说何家这样对你活该是吗?呦啧啧,呦啧啧,逃兵就是逃兵,呦啧啧,你还有军功章呢?那么你的枪呢?枪呢?被何大少爷抢了是吗?嗳呀呀,你还被他们吊起来打,还灌尿?不要提了,太丢人了………你非你来,他非他,把纸还人家吧!你做小偷哪!?于是抢下那叠纸扔给我,自己飞也似的跑了,我觉得若有所思,仿佛自己也成了疯子,那叠纸上什么都没有,只留着老鼠咬过的印痕。
它们还在吗?他问到,这些东西好象给了他什么启示,他不知道,这些当文物还可以卖很多钱呢?
还夹在我的日记本里,后来每次看了不禁浮想联翩。当时,我走回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何家大院,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围在那里念阿弥陀佛了。辈份最大的德叔也来了,瘦得像火柴棒一样的身体外面披着一席长袍,格外醒目,与自己百分之八十的旧军装不协调,和百分之十的破西装看起来更不协调,看起来像个白头发的孩子。他抖擞着双腿,仿佛就要下跪,然而他的两个重重孙夹着他那鸟爪一样的胳膊,使他无法完成这一自然或者刻意要做的动作,仿佛间我听人说以前何家是他的主子,他不住地擦着双眼,显得很难过,嘴不住地呶着,这大约也是在祭呢?这应该是个孤独的祭。她说。
后来没过两天,何家的大院就被瓜分了,所以我觉得那把火烧得很莫名其妙,但按照以前的惯例,除非是直系亲属,旧厝地也还是没人要的。然而这一回,许多人却说那里平坦靠着公路,好着呢!还有一些人口头上的理由更充分,他们说他们只不过是想要一点点的墙土去做肥引呢,也许吧,经过火烧的泥巴当然好了。但也就传出‘某某挖到一颗元宝了’,‘某某挖到一把手枪了’的话来了,可是就我所知锄头楔子是有的,生锈的铜钱是有的。于是后来那里的一切也就归于平静,慌草成了他的主人,据说九十六人在那里出现过,但其实也没人亲眼看见的。
这也是常有的事,我爸以前办了个工厂,后来关掉了,也是很快就荒掉了的。
符伸有意提起了自己的家事,他经常以自己的老爸是老板为自豪。
说的也是。时间本来就没有永恒的东西嘛!
很可惜对方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反映也平淡得再也不能平淡,所以符伸感到很失望。也许聊了半天,人已经困了,在这样的事情上,我们的符伸倒是很精的,他开始准备提出下班了,适可而止是最好的。他给他发了一块饼干样的东西,问到:累了吗,我给你点心?
这是什么?她看不出那是一块柿饼呢。
柿饼。他说,其实他是看见她买了两次柿饼,有意讨她好感的。
谢了。你喜欢柿饼!她说。
是的。很喜欢。他马上应到。
我有个舍友也特喜欢这东西,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她说。
符伸看了这句话差点晕过去。
我很想见见你。他突然说。
不过他马上转变了话题,他说这话也只不过想要她一张照片罢了,所以故意绕了个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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