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很寒酸,墙裂梁朽,摆席面的院子里窝了去年秋里干结的草棵,从而可见这个大县成为边关后的萧条。
连开的几桌的酒食上,最好的菜就是白切肉和烧鸡块。
那白切肉也不见怎么肥,狭长薄溜,是在大碗里码成一排,又回锅蒸出来的,可却很让到宴的人们惦念。
戴着尖暖帽狗耳朵的大户们有的带把家伙,有的穿着破甲,甚至还有一些显得格外猥琐,身上打着方方的补丁,一搂袖子就蹲到长凳子,眼巴巴地盯着上头的白切肉。周行文自然知道荒年藏富的道理,小声地给狄阿鸟说:“你可别看走了眼,因为他们打了几个补丁就掉以轻心。我是全县首办团练的粗实人,因手里有百十号人,不得不在弟兄们面前顾着脸,实际却是个败家子,把祖上的家底掏了个空!他们这些人,那都是县里数得着的,因为看不透,才想在县里熬几年!”
交过底,他又左右和人客套,逢人便客客气气地介绍狄阿鸟:“这是我周某的恩人博格将军。他是博武信公的后人,因战乱流落外国已过三代,今天听说要与自己人为敌,立刻义无反顾地领部户回归朝廷……”
众人无论信与不信,无不拱手而笑,赞道:“可喜可贺!”
狄阿鸟也只好手忙脚乱地拿出老成的姿态,热乎乎地回应“谢谢了”,“客气了”。然而,偶然的一声“别来无恙”让他吓了一跳。
他一转头,看到一个水洗蔚色大襟褂的四十来岁文士,白面无须,连忙自脑海里搜索什么时候“别”过这么一个人。
正是此时,周行文捅捅他,笑着说:“这位,就是我们吕县长!”
狄阿鸟是擅长不懂就问的人,又极为担心身世,连忙厚了脸皮追问:“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吕县长笑道:“远一看少将军亲切,竟似多年旧识,所以便脱口而出了。不知博山堂是阁下……?”
狄阿鸟发觉他问的人竟是自己胡编乱造的父亲名讳,傻然就是一愣,接着就结结巴巴地说:“那是先父,区区牧马人而已。吕大人竟然认得?”
“我和他可不只是见过面那么简单。二十年前,我在陈州府做小吏,曾为边关马匹输运作押,偶尔在上司那儿知道令父大名,听说他有归国的打算,可惜不被上头理解,心里常常为之惋惜。后来,他去陈州赶集时与我相识。两人喝了点酒,越说越投机,便结成了异姓兄弟。他虚长了我两岁,因而做了兄长。”
说到这里,吕县长怅然若失,如追如忆,念叨说,“令父英雄一辈子呀。将军仪表非凡,英武逼人,甚得乃父之风。虽然未必知道我这个叔叔,可我也欣慰了。”
难道真有博山堂这个人?
那他若真在大漠生活,也不该去陈州赶集呀。赶集?这是……怎么了?无端端多出个叔叔?图里图利、赵过心里震撼之极,不自觉地微张嘴巴,朝狄阿鸟看去。
一大堆士绅更是惊诧,瞪出火辣辣的目光,在吕经县长和狄阿鸟脸上出没,想必也不知道县长有个为游牧人带兵的侄子,而这侄子今天竟归了乡。他们纷纷想:以后,要多多地收敛孝敬。
狄阿鸟却不敢不强行转过这个弯,半信半疑地问:“竟有这事?大人说说看,您还记得您那结拜兄弟的样子吗?比如,他的鼻子,脸上特征!”
这回,改为吕县长发愣。
他记得狄阿鸟说自己少而孤,又提到鼻子和脸,倒也有话可造,看着狄阿鸟说:“鼻子高硬。眼窝颇深。脸上?是疤瘌是痣来着?皱一块!”
狄阿鸟立刻抽几抽鼻子,挤出一串眼泪,泣道:“疤。疮疤。那确实是我父亲呀。他不是没给我提过,只不过我已记不得叔父的大名。今天竟这么巧,闯到叔父面前。就请叔父受小侄一拜。”
吕县长躬身搀扶,两眼*,连连说:“贤侄!快快请起。一会宴席结束,去内堂见你的婶母。”
说完,他已唤来自己的儿子吕宫,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挽到中席入座,讲过要大伙多照顾他侄子的话,便举杯开宴。
喜气盈门间,下人已一溜烟跑回内堂,去告诉吕家的女眷,而士绅们则纷纷趋步而上,执酒祝贺。
酒过几巡,士绅们又提到联防御敌的要务,说:“朝廷缺粮,驻在县城里的军兵只有一二百人,还横行不法。既然朝廷愿意自办乡丁,咱就得多靠自己,同声出气!”
吕县长立刻拍了桌子,大声喊说:“你们说的是呀。尤其是你家养十几,你家养几十,各自为战,外敌土匪根本治不下去。人家都说,周围其它县的人都来咱们县了。在哪呢?跑山沟子里立寨作匪去了。我早就要周员外来县城治民丁,他就跟我说了,有人不服,他们宁愿结伙立寨,也不愿意出私钱养公家。那你们都看到了?周屯牢固吧?”他的指头连点,发出马蹄一样的声响,喝道:“人家的马都是一跑就上了土城!幸好是我大侄子。我今天就把话撂到前头,光靠说服不行,不听话的,咱就当匪治他!”
众人从来也没见他这么厉害过,立刻朝狄阿鸟几个兵甲不解的人身上看。
有人叹气说:“不是不想办。郡里的人在逼粮草,恨不得捆起来打人。咱自己出了钱,怕办不好反遭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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